小时候听老辈人说,人死了,为啥要找阴阳先生呢,那是因为阴阳先生知道这个人死得时辰犯不犯病,都有啥说道,他能及时帮你破解。要是这个阴阳先生是个二武子(就是学艺不精的人),出殡的前后有什么地方没弄对,那就可能要犯“里呼”和“外呼”。所谓的“里呼”就是死者要妨死家里人,“外呼”呢,就是死者妨死外面人,包括阴阳先生,整不好甚至可能发生诈尸事故——尸体会突然从拍子上跳起来抓人的。

  自从干上这行,我最怕的就是这个。别说我们阴阳先生胆儿大,这些年,每次我去出黑,都是一边做着法事,一边还在心里打鼓,真怕一不小心,哪个环节整错了发生诈尸事件,我就完了。

  我把这种担心跟师傅说了,师傅听了哈哈大笑:这真是傻狗撵飞禽,活人怕死人啊!古人说得好,人死不能复活,千百年来,还没有一个人死了又复活的先例呢。所有的诈尸的故事都是人们瞎编的,当然有时也是一场误会。

  师傅给我讲了一件事。

  师傅的师傅的师傅的故事。师傅的师傅的师傅名叫六指儿,因他的一只手多出个杈儿。刘家洼子有个老太太死了,来请他出黑。老太太活了八十多,是喜丧。那家就住在屯子的仅东头。六指儿到那里,定时辰,画符,扎灵头幡……一切都办妥了,就等天亮出灵了。死人停在外屋厨房里,里屋一大群人给她“坐夜”,也就是守灵。南炕北炕,地当间儿,三四伙打牌的,看热闹的,屋里屋外灯火通明,一片吵嚷之声,不绝于耳。

  这时,来了一个过路的瞎子,要在这里借宿。孝主说,你再改一个门儿吧,今晚我们家老人了,不太方便。瞎子不肯,说,都啥时候了,可屯子都没动静了,就你们家还吵吵巴伙儿的,你让我上哪找宿去?老人没关系,我随便找个犄角旮旯蹲一宿就行。

  那行。那就委屈你啦。

  没事儿。

  瞎子就挤进打牌、卖呆儿的人堆里,在一个万字炕边上搭半个屁股,打起瞌睡来。

  牌正打得白热化的阶段,忽然外屋响起一阵“噼里扑楞”的声音,伴随着扑楞还有“嗷嗷”之声,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可不好了,诈尸了!

  话音未落,那些玩牌的、卖呆儿的人等都一拥上炕,踹开窗户、落荒而逃。六指儿也稀里糊涂地跟着逃了出去。眨眼间,那些人都逃得无踪无影,六指儿呢,毕竟比众人胆大些,在大门外绕哄了一阵子,心里也纳闷,都是按书上整的呀,怎么会诈了呢?听听屋里好像没什么动静了,悄悄地踅回来,先看看死人,死人还老老实实地躺在拍子上。只是拍子旁边有一只大黑狗,脖子上挂着一个水桶,好像挣累了,在那儿歇息呢。原来刚才这只狗进来偷吃桶里的饭,不小心把桶梁儿套到脖子上了,说啥也甩不下来了,因此在外屋噼里扑楞闹将起来。

  再回到里屋,屋里的人都跑光了,只剩这一个瞎子,在屋里瞎转转,挥舞着手中的棍子,东打一棍子,喊一声“嗨!你来!”西打一棍子,吼一声“嗨!你来!”把人家屋里的东西都给打烂了。

  见了这般光景,六指儿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故事把我也乐得直不起腰来。

  我问师傅,师傅,你干了一辈子出黑,难道就没经过一次诈尸事件吗?

  师傅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我倒没遇到过,但我师傅遇到过。我师傅跟我讲,XXXX年,在海伦镇里,还真发生过一起“诈尸”事件。

  那天,镇里王家的老爷子王老四死了,看护了一宿了,一切都在按着套路走,也没发现有不对的地方啊。快天亮的时候,有人就发现盖在死人脸上的黄纸在微微颤动,似乎有气息在下面鼓动。

  妈呀,这不要诈尸吗?人们都吓得狼狈逃窜,只剩下孝子和阴阳先生。

  那位阴阳先生就是俺师傅,那年不到四十岁,名叫福贵,是全县有名的阴阳先生周老道新出徒的弟子。小伙子瘦小的个头,生就的一脸憨相。

  外人都跑了,我不能跑哇,我是干这玩意儿的呀,再说我就是想跑东家也不让啊,俺师傅跟俺讲。

  一看尸体要起来,按照他师傅传授的方法,俺师傅马上在一条黄纸上写下第一道符,叭地拍在死人的脑门上。没好使,死人不但有了呼吸,而且还开始动,要坐起来。福贵又写了一道符,贴在他的嘴巴上。死人已经坐起来了,要站起来,我师傅在他的胸口处又乖了第三道符。

  这死人不像《聊斋志异·尸变》故事里讲的那样,起来就疯狂地抓人扑人,而是慢慢爬起来,伸手一摩挲,把贴上的符全给划拉下来。他睁着两只呆滞无神的眼睛,却像瞎子一般,满屋乱走乱摸。摸来摸去摸到了院子里,他既不认人,也不说话,就是慢慢地可院乱走,到处乱摸。这时连孝子也不敢在院里呆了,跑出去把大门从外面一锁,对俺们师傅说,你愿想啥招儿想招儿治吧,我们不管了,反正你是阴阳先生。你要什么物件,我们从院墙往里递。

  院子里就剩下他老哥儿一个了。人都跑光了不假,但人们都不肯散去,而且又来了不少人,一听说有人诈尸了,几乎全海伦镇的人都来了,黑鸦鸦的小脑瓜儿密密麻麻地趴在东西两侧的院墙上,都想看看这出小先生制服诈尸的戏,这可真是旷古未有的刺激。

  万一有人诈尸了,贴符不行,你就用黑驴蹄子削!师傅就按照他师傅从前的教诲,告诉孝子:给我拿黑驴蹄子来!

  黑驴蹄子递进来了。福贵拿起一只黑驴蹄子,照准死人“邦”一下子,死人被削了一个趔趄,没咋地,照旧乱走乱摸。“邦”,又一只驴蹄子削过来,那家伙又是一个趔趄,还没倒下,照旧走摸。眼瞅四个驴蹄子都打出去了,没见啥效果,俺师傅又想起了他师傅传授的又一毙邪绝招儿。

  给我拿黑狗血来!

  一盆黑狗血端来了,“哗”地一下子,泼到了死人脸上,死人毫无反应,该干嘛还干嘛,只是那死人挂了一脸黑红的狗血,血淋淋地比先头儿更恐怖了。

  几招儿过后,师傅感到黔驴技穷了,就教孝子:快,快去周家湾子请我师傅来!我整不了了!呆了一会儿,请人的人快马回来了,报告说,你师傅不在家,出去给人家出黑去了。大家猜想也许是他师傅一听这种情况也不敢来了。

  俺师傅一听,得,全靠我自己了,好歹我也得跟这死人骨碌了,爱咋咋地吧!

  他嗖地一下,从屁股蛋子后面抽出一把菜刀来——是他事先掖在裤腰带里面的——走到死人的背后,咔嚓一刀砍下去,死人的脑袋应声落地,呼地,脖腔子里的血喷溅而出,雪地上渲染了一片紫黑的花朵。死人不再摸了,倒在那儿真的死了。

  这时,孝子和众人涌进院里。师傅动手把死人的脑袋跟脖子重新缝好,大家继续办理丧事。

  俺师傅跟俺说,发送完王老四以后,我就一病不起,一闭眼睛,就看见王老四血淋淋的脸来找我索命,他说,其实俺当时根本没有死,而是病得昏死过去了,当俺慢慢缓过来之后,俺的心还是处在蒙昧状态,就是迷了一窍,哪是什么诈尸呀!俺本来是还可以再活三五年的,却被你一刀送了性命——啥也别说了,快还我命来!后来,我的父母找一位道士给我扎了一个替身烧了,我又躺了两三个月才爬起炕来。不过,以后就是皇上二大爷找我给出黑,我都不去了,因为那位道士告诉我,我那一刀也没白砍,害了一条命,损去了十二年的阳寿。

  师傅,你说你讲的那些符啊,黑驴蹄子啊,黑狗血啥的,关键时刻怎么都没管用呢?

  管啥用啊,我如今才明白,这些都是形式上的东西,人真的死了,全都管用,人没有死,啥都不管用了,还不如一把菜刀呢。是,有人说,咱们侍候死人这一套把戏,都是骗人的,但人有时候就需要你来骗一骗的。你不骗他,他心里会更不好受的。就是那些揭露我们骗人的人,他家人死了还得找我们。人处于负压状态下就需要寻找一种形式来骗一骗自己,以此获得心灵的解脱和精神的慰藉。所以,不同的民族创造了不同的丧葬礼仪。

  汉族人创造了“土葬”,讲究“入土为安”,还有一套程序,这你是知道的,我不用多讲;藏族人创造了“天葬”,人死了,大家抬着他唱着挽歌来到附近最高的一座山上,把尸体放到一块平坦的石头上,这就是“天葬台”。然后给死者脱光衣服,让他赤身裸体,一丝不挂,由主事的大喇嘛操刀,将死者的骨头都剔出来,砸成碎沫,扔给满天的老鹰、乌鸦、秃鹫们吃,再将其肉剁碎,撒给老鹰、乌鸦、秃鹫们。什么时候将尸体全吃光了,这说明他已经升天了,人们便唱着歌儿凯旋而归;蒙古人创造了“狼葬”,有人离世了,亲朋好友把他放到勒勒车(老牛车)上,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进发,勒勒车在大草原上颠颠达达,把尸体颠落到地上,大家认为他就愿意在这个地方长眠了,于是,勒勒车转头回家。到了晚上,那遗体便被狼群扯没了,这在蒙古人心里便是大吉大利的了。鄂伦春人创造了“风葬”,人死了,把遗体装到空树筒子里,用绳子把它吊在两树之间,天长日久,遗体便风化了。鄂伦春人看了就说,他被萨满神给接走了。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习俗文化,逐渐形成这个民族的丧葬礼仪,你能说哪个是对的,哪个错的?你只有按照本民族的文化礼仪来办,你才会被人们欣然接受,丧主心里就会得到慰安。试想你要按照藏族的礼仪来给别的民族办丧礼,那就太大逆不道了,就要激起所有活人的“诈尸”,你可能被愤怒的人们剁成肉馅,给你来一场“天葬”,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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