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母亲都很忙,四季都是母亲的,或者说母亲是四季的。

  现在,我常跟母亲说得一句话是:“不忙时,来城里逛逛!“

  母亲常答的一句话是:“没时间,家里还有一堆的活!“

  母亲的时间从来都不属于母亲,它属于农活。

  母亲放不下她的锄头,舍不得她的田地,也离不开她的家禽,母亲把劳动当作了她的习惯。

  春天,花开荼靡,来去匆匆,那么短暂。母亲总是火急火燎地追赶着春天的尾巴,把田里的活忙完。记得我小时候,田里种着大片大片的紫云英,春天一到,紫色的小朵花排山倒海般,一直涌向天际。紫云英美则美矣,却是极好的肥料,春耕时节,家家都要把紫云英翻个个,让它沤成肥,那时,家里没牛又请不起“铁牛”,只好自己一畦畦地挖,父亲在煤矿工作,所有的农活基本上压在了母亲身上。母亲天还没有亮,就扛把锄头去了。等到我把米倒在锅里,她才拖着泥腿回家给我们做早饭。我们的早饭很简单,一碗水蒸蛋,一个芋子羹,几块霉豆腐盛在小碟里。母亲吃饭很快,她浇一勺芋子羹在米饭上,夹一筷子霉豆腐,哧溜几声,就吃完了。她叮嘱我洗好碗,就又下地干活了。春天的阳光很惨淡,天气乍暖还寒,母亲赤脚踩在泥水里,瑟缩的身影在一片花海里移动,紫云英根系发达,铁爪似地牢牢钉在泥土里,母亲佝偻着背,阳光打在她背上,汗水氤湿她的衣衫。她偶尔直起腰,长舒一口气,又继续挖地,她抡起锄头,下把狠劲,锄头一钉一扳,耗去她的心力,对于土地,母亲极富耐心。一块地终于挖好了,母亲的手上起了几个大血泡。她草草裹些胶布,照常洗衣做饭。

  母亲挖好地后就开始撒种子,搭塑料棚子,天暖些,塑料纸要掀开,天冷了,塑料纸又得重新盖上,母亲总是不厌其烦。母亲不仅要照料她的秧苗,还得点豆种瓜,锄杂草,翻地,点豆,施肥。母亲还在墙角土堆种些黄瓜,南瓜。天气渐暖,作物们都探出头来张望世界,母亲要为它们插芊搭棚。

  夏天就更忙碌了,七八月份是双抢季,母亲忙得团团转。那时我们小,除了撸禾串,帮不上忙 ,她干活很麻利,一个早晨就割好一垄田的稻。三伏天,太阳炙烤着大地,蒸笼一般。她自己垛稻,一个人踩打谷机,滚筒风车一般转动,发尖利的咕咕声,我和弟弟在一边递禾把,母亲车稻子,她的脸埋在一片灰蒙蒙的稻尘里,只见汗水不停地淌下来,仿佛小溪一般流入泥土。一到十点,母亲就叫我们回去,太阳十点后是要发威的,母亲却还要忙到十二点才回,母亲有时累得吃不下饭,常常是凉白开泡米饭,加几筷子酸菜,我常常想,所谓多劳多得,母亲多劳得却少。

  六月天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母亲正午要守着天,天空飘来一丝乌云,她就在晒谷坪上扫谷子了,有时虚惊一场,有时猝不及防。一场雨让母亲筋疲力尽,却还要担起箩赶到田里车谷子。母亲要强,她不想落后,在我们村里,谁家八月初还没插好秧,那就是懒蛇,母亲干活憋着一股子心气。田里稻子收完后,担粪、放肥、守夜水、茆秧、莳田,母亲都默默地完成,她不喊苦与累。母亲的脚最下不了放肥田,她过敏,一个个红疙瘩密布一只脚,又痒又痛,笊箩筛一般。她穿着套鞋下地,陷在深泥里又举步维艰,她索性扔掉套鞋,脚泡在田水里,愈加红肿,母亲没吭一声,还调侃地说道:“这富贵脚呀,可惜我没富贵命呀!”。

  别以为打理完稻田就万事大吉了,可还有一亩花生地等着母亲呢!我常常抱怨,跟母亲说:“年年养猪,猪膏板油够一年一家人的油量!还有捡来的木梓榨成油也够撑半载,为什么还要种那么多花生,累死人!”母亲笑笑,说我不知盘算,到年关炸果子就知道要费多少油啦!如果引来水,花生可以拔地就起,可速度绝对要快,否则花生要在地里长芽。母亲计划两天拔完花生,她天不亮就出门,早饭、中饭都叫我们带饭给她,我真怕她中暑晕倒在田头,她自己倒不怕的,夕阳西落,大家陆续回家,只有母亲还在地头,她把花生苗铡成一段段当肥料。月亮出来了,我喊母亲回家吃饭,她总说白天太阳大,晚上凉,她要铡好一田地花生苗,可她也没把白天的时间腾出来避避热气呀,总有干不完的活!

  秋天,母亲最开心也最忙碌。她数着她的豆角,点着她的瓜,生怕它们有闪失。秋收虽然比不上双抢急,但是天气寒,早晨露水大,赤脚走在软绵绵的泥埂上,有股透心凉。母亲起得最早,她要收割一田的稻,一个早上忙下来,她不仅收获了一身的汗水,也收获了一田的露水。

  父亲有时也会下地帮忙,他骑摩托车运谷子,而母亲不会骑车,全靠一副肩膀担谷子,我觉得母亲的肩膀铁铸的一样,再重的担子她都能扛。最让难忘的是与母亲种番薯,赣南丘陵多,良田少,薯易成活,赣南人都把薯种在荒山上,山地缺水,要去很远的溪边挑,母亲就这样一趟又一趟地从溪里担水上山浇薯。这里的土地贫瘠,砾石多,母亲捡干净砾石后就要挑猪粪牛粪给番薯施肥,母亲咬紧牙关,翻过一座山,将一担担粪肥挑到地里。一天下来,母亲叫我为她涂些红花油,我才知道母亲不是铁打的,她的肩膀又红又肿,我心疼地说:“买些化肥撒上就好,上农家肥干嘛?”母亲反驳道:“化肥哪有农家肥好,肩膀过几天肿就消了,有一层老茧护着呢!”她嘿嘿地笑了。可不是,母亲手上的茧,肩上的茧,糙得很,像磨砂纸一般,看着心疼。

  我闹着帮母亲担粪,母亲总不让,那时我正长个,她怕我长不高,我执拗要挑,母亲没法,她在前面健步如飞,我在后面纳闷她也不等我,把我远远地甩在后面,可不一会,母亲折回接过我的担子,挑上山。我望着她佝偻的背影,泪如雨下,母亲实在太苦了。

  母亲身材矮小,我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一个人能扛起一架木风车,忙完地里的活,她还得趁天黑前车好谷子和豆子,我用箩簸装好谷子,她倒进车斗,手旋风似地摇着风车把,谷子唱出欢快的歌,簌簌地流入竹箩里,丰收的喜悦也流入了母亲的心里。

  秋收冬藏,冬天,该是农人最闲的时候,母亲却像一个转不停的马达。她整菜地,种青菜,冬天里的菜蔬最需打理,最费心思,养小毛孩一样。可不是,母亲在菜园里养了一群“毛孩”,芹菜最怕霜冻,娇情得很,母亲早早就搭好了竹棚,上面盖张毡布,波菜、油菜、卷心菜秧子都很娇弱,受不起寒侵霜冻,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铺上一层稻草。母亲怕杂草抢养分,常常蹲在菜地里拔草,那些草芽细如绒毛,与拔鸭毛无异,母亲盯得眼睛疼,年岁渐长,母亲的眼睛不再秋水般清亮,浑黄的如镶嵌了一块毛玻璃。母亲眼睛越来越不好使,可她仍舍不得她的活。

  冬天的雨天又冷又湿,做不了田里的活,邻里的妇女们常聚在一块话家常,母亲是不去的,她宁愿守在家里织毛衣,小时候,我在一旁写作业,母亲在一旁打毛衣,她的纤纤素手灵活自如,如蝴蝶一般上下翻飞,但母亲毕竟不再年轻,她的手架着毛线针像珠初学珠算者一般,迟迟疑疑地拨弄,又反复地检查……她时不时揉眼睛,眼睛盯得久了,又疼痛起来了……临近年关,是整个冬天最忙的时候,母亲要担谷子去碾好米,做豆腐,炸糖酥,做云片果子,打肉丸……真够她忙的。

  母亲四季都要忙的,种田、养猪、拔草、砍柴……她好像长在田野山林一样,家只是她路过的寓所,我母亲是一位地道的农民,她唯一能证明自己强的途径就是拼命地干农活。这是我一生忙碌的母亲,她一生忙碌着……

  母亲在时间的河流里渐渐老去,在岁月的操劳里耗尽心力,她的皱纹越来越多,像一张揉搓了的纸,再也抚不平。她的银发拔了又长,像顶了一层霜……

  小时候,母亲对着我们说:“等你们长大了,我就少种些地!”

  上中学时,母亲微笑地说:“等你们考上大学了,我就不种地了!”

  等我们上了大学,母亲欣慰地说:“过几年,我就放下这锄头!”

  可一直到现在,母亲仍挥动着锄头,种着地,原来母亲也会“说谎”。

  我劝她该歇息了,说:“你的终生愿望不就是放下锄头不种地嘛!现在你就在家享享清福……”

  母亲笑笑,答道:“习惯了,放不下锄头了……”

  母亲放不下的不仅是锄头,还有她忙碌的志向与要强的心气。

  这厚重的泥土啊,承载着母亲所有的尊严与希望!

  这分明的四季啊,见证着母亲一生的勤劳与忙碌!


  文/朱惠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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