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下半年我和太太都在美国,圣诞节期间,听孩子们说高老师一家子要过来坐坐,我很高兴,甚至有一点喜出望外。

  高老师叫高名潞,他的小女儿跟我外孙女是一所中学的同班同学,之前听女儿、女婿说过,知道他是天津人,哈佛大学博士毕业,原先在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工作,现在是他们匹兹堡大学艺术史系的大教授。还听说他年轻时候在内蒙古大草原放过牧,而今是著名的艺术批评家,在艺术史领域是响当当的重量级人物。

  名家到访,高兴是自然的,但头天晚上说,隔天上午就到,这让我和太太有些措手不及。女儿说,不要紧的,高老师人很随和,中午就在家里吃个便饭行了。她虽然这样说,我们还是生怕怠慢客人,便连晚打开冰箱,尽可能的做些准备。

  第二天11点左右,高老师一家子到了,我听到动静赶紧从楼上下来,高老师站在客厅里,高高的个子,身材很匀称,穿一套深蓝色的休闲服,一头灰白色的头发,戴一副眼镜,不像有些艺术家那样不修边幅,看上去清清爽爽。

  一阵寒暄以后,女儿、女婿陪着他的夫人和孩子们在一起玩,我陪高老师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高老师话不多,但很谦和,优雅的谈吐,给人以如沐春风的感觉。他知道我是扬州人,就跟我说起了扬州八怪和扬州盐商,一直夸扬州是个好地方。我听说他会画画,就跟他说到了刘力上、俞致贞和肖峰、宋韧这两对扬州籍的画坛伉俪,可能他是画油画的关系,对肖峰和宋韧,好像了解得更多些,知道他们是画革命历史题材的画家。我问他,现在还画画吗?他说早不画了,现在就是写点东西,写写字。

  吃饭了,我说喝点白酒吧?他点点头愉快地接受了。我想他在草原呆过,酒量一定很大,二两五的杯子就准备先给他来个满杯,他说还是少一点吧,我不敢勉强,只好先给他斟了大半杯。喝酒前,女儿先给我们介绍了一下高老师的家人,说他爱人是南京人,原先在医院工作,因为爱好美术,现在辞去工作就在家画画,说他儿子正在读大学,子承父业,学的也是艺术史专业。他儿子很帅,白白净净的,一看就像个书生。他夫人比他年轻得多,在桌上跟我们一样,一口一个高老师的叫着。席间,高老师一直夸我爱人的厨艺好,粉丝汇蛋饺、鱼块烧豆腐、藕片炒肉丝、青椒炒虾仁……每一道菜他都说味道不错,尤其对我太太做的狮子头赞不绝口,他吃了一个,我劝他再吃一个,于是他又高兴地吃了一个。

  喝酒聊天,东一句西一句,他说到了四川美院的罗中立,我说,就是那位画《父亲》的画家吧,他可能认为我还能聊到一起,接着又说了一些另外的文化名流,他说到了陈丹青,好像还说到了我们扬州籍的诗人朱朱。不知不觉,杯中酒喝完了,我给他又来了半杯,他没有反对,看得出他是高兴的。第二杯起杯时,他说到了跟蒙古人喝酒。他说,那个时候大家共用一个碗,大碗装满酒,一人一大口,轮着喝,没有人耍奸不喝或少喝,他说他酒量不大,不知道喝醉过多少回。如此壮烈的场面,他说得很平和,很快,半杯酒又喝完了,我看他基本不动声色,本想劝他再弄半杯,他说,儿子约好了,两点钟要去见一个同学,如此,只好主随客便匆匆散席了。

  第一次见面,高老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之前他送给孩子们一本书——《孤寂的地平线——高名潞的70年代》,这本书是他的策展助理盛葳编著的。那一天他离开以后,我找出这本书,一口气连续读了两遍,读罢,他那勤奋、博学、睿智、坚韧,以及内心的强大,深深打动了我,于是有了写一写他的冲动。

  高名潞先生与共和国同龄,生于1949年10月,1968年初中毕业后上山下乡,去了内蒙古四子王旗大草原。在那里他一边放牧一边读书、画画,留下了大量的读书笔记和画稿,仅这一本书上选用的画稿将近就有250幅。1973年他被当地牧民推荐到乌蒙师范读书,当地教育部门知道他会画画,便让他学了美术专业,一年以后,他就提前毕业留校当了美术老师,时间不久还当上了美术教研组长。他说,他画画很业余,但依我看,他的绘画水平,有些所谓专业的画家恐怕也难以企及。他画的人物、风景、速写、素描,线条灵动,造型精准,无论是构图还是设色,看上去都很见功底。

  不过,他说业余是另有道理的,虽然他学的是美术,但内心深处却一直对文史哲感兴趣,比较画画,他在美术理论、美术史方面下的功夫更深。在天津美院进修期间,他一有时间地去听美术史和美术理论方面的课,还经常去图书馆、资料室翻阅这方面的书籍。在中国艺术研究院读研究,学的也是这方面专业。考研复习的时候,他不像有的人确定范围和书目,而是根据专业需要全面准备,两年时间,以“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的精神,复习了中外哲学史、中外美术史、文学基本理论、美术史、文学史、政治经济学等诸多学科的内容。读研期间,在研究马列哲学的同时,又认真通读和研究了罗素、梯利等人的西方哲学史,对康德、黑格尔、费希特的古典哲学和西方现代哲学的诸多学派,认真地进行了比较性研究。

  广泛的阅读和研究,为他后来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美术》编辑部工作的两年时间里,他重视刊物的历史性意义,关注和鼓励新生事物,在编发稿件的同时,发表了几十篇近20万字,有关当代美术和古代美术的研究文章。1986年全国美协召开“油画艺术讨论会”,他受委托在会上所做的有关《85 美术运动》的发言,对活跃当时的美术创作,起到了十分重要的推动作用,得到了美术界绝大多数人的相应与肯定。他是权威批评家,他的首肯与拒绝,对那些”当代艺术家“无疑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这有点像古代的竹林七贤,当时的读书人、官场中人,都以结识、结交竹林七贤为幸事,如果能得到竹林七贤的点评,在社会上就有了非常富裕的资本。在美术界有人称高名潞是新潮美术运动中重要的精神领袖,恰当地把握了一个艺术的走向,说中国的先锋美术之所以发展空间相对比较宽,就是因为有了他的引领与把握。

  高名潞先生著作等身,几十年来出版过的书目难以计数,《中国当代美术史》《西方艺术史观》《另类方法另类现代》《现代性与抽象》《立场?模式?语境》《中国当代艺术史》……捧出哪一部都是极具价值的煌煌巨著,同时他还策划过很多有影响的展览,诸如,“中国现代艺术展”“中国前卫艺术展”“全球观念艺术展”“五大洲与一个城市展”等等。取得如此巨大成就,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我认为大草原的那一段经历至关重要,他自己也说过,那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一笔一辈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在草原上他放过牛放过羊,5年时间大部分是在一个人的情况下度过的。这种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与之相伴的是可怕的孤寂,他说,这不是一个人的孤寂,而是一个人孤独地、沉默地和大自然的巨大力量相抗衡。这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啊,不经过刻骨铭心的生死考验是绝对体会不到个中滋味的。空旷的大草原和孤寂的地平线,砥砺了他的意志与品行,不抱怨、不放弃、不回头、永远向前,是茫茫大草原刻在他骨子里的性格。他策划的展览有的难度很大,在他的努力下,硬是把一个个不可能变成了现实。后来在不惑之年他又到哈佛读博,他说,那一种再次面对孤独,多年面壁苦读的勇气和毅力,也是大草原上的那一段经历给予的。

  ”平生阅历走烟霞,文笔清风自一家。“这么多年来,高名潞先生一直辗转于中美两国之间,他一边吸收西方艺术史理论,一边关注和参与中国当代艺术实践,在中西文化的交融上取得了令人瞩目的业绩。他是一位杰出的学者,也是一位优秀的文化使者,祝愿他在今后的岁月里再创辉煌,为中西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做出更大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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