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家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三间祖屋,老一辈分家时,我们这一支得了一间半;父辈再分家时,由于我父亲在外面有份工作,这一间半就分给了在家务农的二叔。母亲只好带着我和弟弟,在村里租了人家一个房间。后来二弟出生,四口人还是挤在十来平方米的房间里,锅灶和床占去了一大半空间,还有一张柜子,一张桌子和一台织布机,剩下的地方连转身都难。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堪回首。母亲自尊心极强,平时处处小心谨慎,生怕被人家说长道短。农忙季节晒粮食,她不敢随意使用门口的场地,都是在房东不用的时候,忙里偷闲用一下;只要房东想用,立马收起来。二弟小时候好哭,房东大奶奶性子很躁,常有怨言,母亲心里流泪,只能忍气吞声。

  自己有个房子多好啊,哪怕是茅草棚,也比租人家的强。受尽委屈的母亲,做梦都想建自己的房子。可是,这谈何容易?当时父亲一个月拿几十块钱,既要养活我们,还要负担小姑母读中学,哪里还有积蓄建房子?为了建房,母亲拼命在生产队里挣工分,起早带晚织小机布,赚一点加工费。那时候没有电,母亲晚上织布用一种老式的灯盏。墨水瓶底座,黄豆大的火苗,不知伴随母亲度过了多少个黑夜。有时候我一觉醒来,还看到母亲在摇曳的灯光下弓着腰来回穿梭,天不亮,又听到织布机嘎吱嘎吱的撞击声。一点不夸张说,后来我们家的那三间老房子,就是母亲靠织布换来的。

  三间老房子,是“文革”前两年建的。小五架梁,土墼墙,墙脚都是泥巴打的,屋顶上盖的是青瓦,但瓦的下面没有旺砖,都是芦帘,芦帘下面也没有像样的椽子,全是弯弯曲曲的杂棍。但那时,我心里美滋滋的。打夯的那天晚上,我兴奋得一夜未眠,躺在床上,听着那嘹亮的号子,脑海里一直憧憬着新房子的样子。房子砌好后,母亲在后檐口和左右两边栽上木槿。年把时间,木槿就长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夏秋时节,开满了粉红色的花朵。我家的房子看上去生机勃勃。我一次一次地把墙面刷白,贴上我自己画的画、写的字,房子里弥漫着书香。邻居家的大人小孩经常到我家串门,夏天的晚上,他们都喜欢坐在我家门口乘凉、聊天,那种邻里间的和谐,一直留在我心底。

  建造这个房子,母亲除了愁钱,其他方面操的心、吃的苦,说起来同样心酸。先说宅基地,求爷爷拜奶奶,总算弄到了,但后面有个大粪坑,房子建好两年多,生产队才肯把这个讨厌的粪坑移走。为了填这个坑,很长一段时间,母亲每天收工回来,饭烧好了顾不上吃,盛上一碗凉在那里,到很远的地方去挑一担土回来填坑。再说土墼墙,房子砌好没几年,夏天连续下暴雨,墙被泡烂了。有一天早上,我们弟兄三个还没有起床,后墙轰的一声塌了。母亲赶紧把我们从床上拉起来跑到屋外。村里的叔叔伯伯们闻讯赶来,冒着大雨,先找来木头帮我们把房子撑住,又找来草帘子把后墙扎上篱笆。雷声滚滚,雨下个不停,母亲一边配合叔叔伯伯们抢险,一边清理断壁残垣,浑身湿得就像从河里上来的一样。那一天,我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了母亲的艰辛,也深深地感受到了乡情的浓烈。

  后来,我当兵离开了家,父母亲又在老房子后面砌了一进新房子,我忘不掉的还是那三间老房子。然而,就是这座浸泡着母亲血汗,一直让我魂牵梦绕的老房子,后来却被我给卖掉了。父亲离世后,我不放心母亲一个人住在家里,把母亲接到身边,觉得老房子空关着不是事,于是,在征得母亲和兄弟们同意后,我咬咬牙,把它和后一进房子一道卖给了儿时的一个朋友。

  买卖协议,是在村西头橡胶厂二楼的接待室里签的。签字的那一刻,我眼泪掉下来了,手抖得很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天厂里特地准备了晚饭,几个本家长辈执意留我,但我还是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回到城里,我实在憋不住了,捧着那份协议,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那一刻,我感到卖掉的好像不是房子,而是母亲一辈子的心血和左邻右舍的乡情。多少年了,每次回故乡,我都想去看看那三间老房子,但又不敢去。年纪大了,真怕拨动心底那根敏感的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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