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也许真的被命运这东西掌控着,你有怎样的命,就有怎样的人生,不会被轻易改变。

那年,三十多岁的我终于结束了多年的孤独漂泊,在乌鲁木齐定居娶妻生子。本想着,安定的生活就这样一直下去,谁知,红尘险恶,命运难卜,我因为替一个朋友打抱不平而伤及他人,被判处5年徒刑。在我起程远赴南疆服刑之前,妻子递给我一张离婚协议,并带着不满两岁的儿子随岳父母举家离疆,迁往内地。

当我因在狱中表现好提前释放回家时,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再次成为孤家寡人,明白今后的日子又要一个人漂泊不定了。

那时正值新疆棉花收获的季节,摘棉花可以挣点小钱。上世纪末,新疆机器采棉还没有普及,所以每年秋季需要大量的拾花工,许多内地的拾花工蜂拥而至。当时我决定让自己散散心,先去乡下摘棉花挣些零花钱,以度过暂时的生存困难。

我去的地方是库车市塔里木乡,一个棉农雇了20名拾花工,其中18人是从甘肃农村来的,另外两个是新疆本地人,一个是我,一个便是年逾花甲的老黄。

老黄是最后到的,进屋后不停地和每一个人打着招呼,很热情的样子。那天晚上,大家闲着没事,便在棉农家搓起了麻将。乡下没电,我们只好秉烛夜战。不经意间,借着烛光我向对门望去,顿时,我愣住了,对门的老黄,准确地说,是老黄的神态,让我感到冥冥之中似曾相识,是那么清晰,却又无从想起。后来,我把这种奇妙的感觉告诉了老黄,他哈哈一笑说:“好!好!这是咱们的一种缘分。”

在新疆,只要听一个人说话,根据口音就大概知道他是哪里人。而老黄却很特别,说话似呼有点河南方言,还伴有陕甘和京津口音,甚至还夹杂着维吾尔语的腔调,让你无法作出准确的判断。当然,老黄如果刻意去说某地方言更地道,更有亲和力。

摘棉花的活儿可以说是超体力的,也是单调和乏味的。在大太阳底下晒着,不停地弯腰,直腰,一块地摘完,马上转移到另一块地,大家都在默默地比拼,谁也不甘落后。几天下来,我直呼受不了,可这里年纪最大的老黄干起来却轻松自如,每天摘的棉花几乎是我的3倍。渐渐的,老黄成了我们这帮拾花工眼中的明星。白天,我们围着老黄转,都喜欢在他身边一边摘棉花,一边听他说笑;每当傍晚,疲惫的我们开始揉腰捶腿钻被窝时,老黄却兴致勃勃地开始讲他那些传奇的经历。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老黄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一次历险。

1979年4月的一天,老黄帮牧民朋友寻找一群丢失的羊,误入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他与肆虐的风沙较量过,与紧逼的沙漠狼群对峙过,与干渴和饥饿搏斗过。虽然生命几次受到严重威胁,但老黄凭借着强壮的身体、野外生存经验和坚不可摧的意志,战胜了一个又一个困难,一周后终于脱离险境.....这段经历堪称美国西部大片,给现场的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与老黄相处时间一长,我觉得他不但人很实在,阅历也很丰富,好像什么都懂,天文地理,古今中外;什么都会,舞文弄墨、骑马开车,甚至蹦迪跳麦西来甫唱流行歌曲等等。

有一天,我问老黄:“你是这么一个实在人,一个能人,怎么几十年来却一无所有,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呢?”

老黄望了我一会儿,第一次沉下脸来说了一句“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唉,还不是因为女人”。

老黄出生在河南农村,很小的时候就因为家穷被母亲寄养给了别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老黄从兰州一所技校毕业,被分配到了新疆阿克苏。文革开始,老黄莫名其妙地被打成了反革命进了监狱,未婚妻也与他划清界线,投进了别人的怀抱,离婚手续还是后来补办的。1979年,平反出狱的老黄回到了阿克苏的家,不久走进了一位死了丈夫、带着两个孩子的上海女知青的生活,谁料,命运再次捉弄了他。老黄因哥们义气窝藏杀人犯又被判刑,之后,爱人在上海知青回城大潮中,携儿带女别他而去,甚至都没有通知他一声。今年秋天,老黄出狱回到家里,已是人去楼空,心中凄凉,两眼茫茫。他曾想方设法联系上在上海的爱人,但被爱人决绝拒绝。他也是一个好面子的人,而且毕竟双方都是二婚,又没有亲生的孩子牵挂,最后只好无奈地说了句“走了就走了吧”。

老黄告诉我, 几十年来,他到处流浪,踏遍了天山南北、大漠戈壁,然而命运多戗,一个人孤独的流浪始终没有尽头。他说,他已习惯了没有家没有女人的生活。他还说,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就会悄悄爬上东天山博格达冰峰,在那圣洁之地静静地死去,不会打扰任何人。他还说,流浪的生活并不全是伤感,它可以营造一个意志坚强而内涵丰富的男人,成就一个坐看风云而心平气和的男人,使之既在人间之中,又在世俗之上。

我当时半开玩笑地对他说:“您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我来照顾。”

11月初,采摘棉花结束,拾花工们带着收获和疲惫即将各奔东西。分别时,老黄将挣来的钱一大半固执地塞给了我。他说,你也是有故事的人,你太像我的过去了。现在,你比我更需要钱。

老黄转身走了,步伐是那么稳健,那么从容。看着这般情景,霎那间,我恍然大悟,那次麻将桌上奇妙的感觉,原来是我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影子,难道我以后要像老黄一样一直孤独地与流浪为伴?毋须多问,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人生,自有命运的定数。

望着老黄离去的背影,我突然又感觉到似曾相识。我一下子热泪奔涌,不能自已:“老爷子,如果哪天您真的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了,一定给我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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