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抗联特别旅侦察员的父亲,苏联名字叫安德列。他在解放丹城的战役中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和苏联姑娘冬妮娅结成了深厚友谊,发展成恋人关系。抗日战争胜利后,上级任命安德列为丹城卫戍区参谋长,冬妮娅任参谋。上级很快批准了他们的结婚申请,星期天在司令部礼堂举行简朴而又隆重的婚礼。在松枝翠柏中,悬挂着毛泽东和斯大林的画像。一幅大红“喜”字,占据了半个舞台。

       身穿崭新军装的安德列挽着冬妮娅,在《婚礼进行曲》和众人的欢呼声中走进大门。婚礼上,安德列深情地说:“我和冬妮娅能有今天,抗联能有今天,都是无数个牺牲的好兄弟好姐妹用生命换来的。我要感谢无数烈士的在天之灵,感谢我的岳父为我植皮救命,更要感谢我的妻子冬妮娅对我深深的爱。我要加倍努力工作,回报我的国家和人民,为中、苏友谊添砖加瓦。”冬妮娅用浓重辽南海蛎子话说:“我爱中国和中国人,爱我的丈夫和他的家人。我有幸做了中国媳妇,就按中国的规矩做个好媳妇,孝顺公婆,喜欢小叔、小姑。我要上炕一把剪子,下地一把铲子,手一份脚一份。感谢抗联领导和战友们,感谢你们这些年在枪林弹雨中,对我的关怀和关照,中国人都是我的亲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有人开玩笑问冬妮娅:“中国女人裹小脚,你也得裹小脚。”

       冬妮娅唱了首辽南歌谣《新媳妇做鞋》:

              有个媳妇不害羞,

              做双大鞋整九秋。

              要问大鞋有多大,

              两口子睡在鞋里头。

              半夜里来高了兴,

              双双鞋里打跟头。

              打了十天又半月,

              还没打到鞋那头。

       大家十分钦佩安德列,让一个苏联姑娘成了地地道道的辽南人。

       安德列深情回忆抗联战士在苏联这几年,和苏联战友、冬妮娅难忘的战斗生活。在场的人无不感慨,一个中国小伙子和一个苏联姑娘结成这样深情厚谊,真是上天所赐,不结成夫妻也不对。安德列用俄语深情演唱一首苏联爱情歌曲:

              太阳已西沉,

              天已近黄昏。

              我就去找你,

              飞到我家去。

              我的心上人……

       安德列没唱完,门外进来几个人,一看傻眼了!原来是爹和季霖庭、“老酒糟”,还有领着一个小男孩的季淑清。几年不见,爹缩小了一圈,头顶更秃了,像极了老年的太爷。父亲迟疑着走到爷爷面前,声音颤抖地叫了声“爹”。爷爷确认他是自己儿子,疯了般扑上来,狠狠一个大耳刮子,打得他耳朵“嗡嗡”响。众人赶紧把爷爷拉开,季淑清领过小男孩,说:“快叫爹。”小男孩惴惴叫了声:“爹。”季霖庭见过大世面,急忙打圆场:“各位长官,小日本投降了,满洲国倒台了,我带闺女和外甥找我姑爷,庆贺三喜临门。”父亲猛醒。自己被战争的残酷和爱情弄昏了头,家的印象已经淡漠。人们纷纷离开,婚礼不欢而散。

       父亲和冬妮娅的跨国恋情,既铁血浪漫又残酷温情。他们更是一对出生入死的国际战友,让许多人羡慕和感动。爷爷一行大闹婚礼现场,使父亲的威信一落千丈,处境尴尬。他对组织隐瞒实际婚姻状况,影响恶劣,使问题严重而复杂。冬妮娅的感情被深深伤害,发出声声泣血诘问,让父亲无地自容有口难辨。

       在炮火连天的战争年代,有证实是否叛变投敌、对党是否忠诚,没见过家属千里迢迢来到部队,证实媳妇养的是否私孩子。领导们了解情况后,对父亲进行严厉批评,一是他对组织不忠诚,隐瞒事实婚姻。二是他的第二次婚姻,已在两个国家和两军之间,造成了不良影响。三是他对前妻和冬妮娅的感情,均造成巨大伤害。         早在一九三五年,东北抗日联军就公布了《东北抗日联军部队内婚姻简则》,对于结婚、离婚、婚配关系的约束等,都有明确规定。其中对于已经确定夫妻关系的男女,不得私通、恋爱,否则属于乱婚行为。凡违反规定者按情节事实大小,应受军事纪律处分,由严重警告、强制隔离、开除出队、以至死刑。

       领导谈话入情入理,不乏关爱之情。烽火岁月条件艰苦环境险恶,抗联将士面临凶残敌人,随时可能牺牲。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符合条件的官兵同样可以结婚。赵尚志同志虽然未婚,但也为有情人牵线搭桥,并主持过婚礼。董云程同志这种情况,在革命队伍中不乏其人。但是,我们绝不应该因婚姻问题失却革命正常生活态度。尤其是这种跨国婚姻,更不能弄得满城风雨,造成恶劣影响。以往个别同志在生活上有破坏纪律之腐化行为,使我军纪律及士气蒙受相当之损害。尤其面临丹城复杂混乱局面,会失坠共产党的威信,招致国民党抹黑,老百姓对我党产生怀疑等各种不测危险。抗联为中国生死存亡,经过长久斗争与最大牺牲,更应保持美满优越之生活常态。我们不应一时迷乱,使错误铸成。云程同志要有所准备,革命军事纪律与党组织之裁制,实难回避。惟此事件平心而论,家庭实有咎责,并顾及云程同志之错误于突然,且有悔过自责之表示,此事尚不致完全陷入无法挽救之苦境。有错误就得承认,即使与革命有功,亦须坦白领受纪律之裁制。党不容许侵害铁的纪律,也保全对革命有贡献的干部,不随便葬送一个有用的人物而不去加以挽救。此事党仅得知大概,未悉全部底蕴,综合问题解决之意见:可由党专门讨论,云程同志公开承认错误,向苏方和冬妮娅同志诚恳道歉,提出自己纠正之保障,向部队下级干部及战斗员宣布检讨。云程同志为抗日救国有重大贡献,为群众所悦服与拥护,且革命来日方长。希望云程努力自拔。

       父亲诚恳地作了检讨,向苏方和冬妮娅诚恳道歉,接受组织上做出的降职处分。一方是出生入死、情深意笃的冬妮娅,另一方是逆来顺受、善良贤惠的季淑清,让他无从选择。他和季淑清已经有了事实上的婚姻,并且有了儿子;再说,他也和冬妮娅举行了婚礼。领导既从大局着想,也尊重个人意愿,给他三天时间,在冬妮娅和季淑清之间进行选择。父亲进退两难,仍义无返顾地选择冬妮娅。

       季淑清吃住都在招待所里,除了领导谈话任何人不见。丹城刚刚解放,外面不时传来枪声。为了保证安全,部队设置了两道岗哨。季淑清恨自己太软弱,否则宁肯抱着孩子到南碱沟喂狼,也不前来丢人现眼,给云程添乱。云程不认她和儿子,她只有认命。他只要来看她和孩子一眼,就赶紧离开。云程一直没来,让她彻底绝望。三更半夜,她几次抱着孩子偷偷下楼,都被哨兵挡住。她给哨兵下跪,哨兵也给她下跪,只好抱着孩子回来。原来,必须写离婚契约,由她签字画押,冬妮娅才能成为董云程的合法妻子。她受到巨大的打击和羞辱,也激起她的自尊心和勇气。强扭的瓜不甜,好马不吃回头草,她决定放弃这桩婚姻。但是,水不澄不清,理不说不明,她必须和冬妮娅见上一面,好好说道说道再签契约。

       做通了季淑清的工作,爷爷这边又成了难题。父亲见了爷爷两面,就挨了两顿大耳刮子。爷爷告诉父亲:孩子是董家的种,你必须要季淑清。孩子不是董家的种,别说你和老毛子大洋妞成亲,和老毛子大洋马成亲,我都没有意见。

       当爷爷得知孩子是自己亲孙子,乐得一个高跳起来:“妈拉个巴子,这回算是来对了!”他推开季淑清的门一把抢过孙子:“我的大孙子,赶紧回家见奶奶去!”季霖庭“嗷”地一声不让,呛道:“你认了孙子,把我闺女当人了!你不认孙子,就拿我闺女垫门槛、塞耗子洞、填灶火坑,老天爷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老酒糟”更不让,呛了:“你说我和你儿媳妇私通,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三里五屯没脸见人。我去找首长,让他们知道董云程他爹不是人,是王八犊子!”

       父亲劝这个不听,劝那个没用,弄得焦头烂额,乱眼子打苍蝇扑娄不过来了。

       季淑清推门进来,几个人都消停了。父亲低着头:“淑清……”她没理他,也没哭没闹,平静地说:“我们到处丢人现眼,你们还嫌不够!部队领导正经事都忙不过来,还有工夫看我们耍猴?我和云程的事,他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领导说了也不算,你们说了更不算,只有我和冬妮娅两个人说了算。云程你安排一下,我现在就去见冬妮娅。我先和她好说好商量,然后再和你好离好散。”

       冬妮娅虽然对待爱情专一,也不在意董云程的过去。只是他家属前来大闹婚礼现场,让她无法接受,就像射来一发冷炮,让她毫无防备,精神受到重创。她不听董云程的解释,不接受他的道歉和忏悔。她想坚持到底,又力不从心,想妥协又不甘心。他们的婚姻扯上了国际关系,又多了一重藩篱。她想离开伤心之地回国,又放不下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两个人不但难以分离,她还怀孕了。

       和季淑清见面之前,冬妮娅刻意打扮一番。她身穿笔挺的军服,佩戴少校军衔,长筒皮靴擦得油黑锃亮。她腰跨左轮手枪和芬兰刀,威风美艳光彩照人。

       季淑清从没见过老毛子女人,更没见过一身戎装年轻漂亮的老毛子大闺女。她娇弱羞涩土气,比冬妮娅矮了一个头,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头都不敢抬。冬妮娅在气势上压倒了对手,更有了信心和底气,让这个中国女人心甘情愿让出丈夫。她说一口流利的小西山俚语土话,仿佛在小西山长大,让季淑清惊讶,她不和云程成夫妻也不公。云程真有能耐,被俊美的洋闺女相中。相比之下,她确实配不上云程,纯属多余,必须让位。冬妮娅讲她和董云程从相遇、相知到相爱,以及季淑清的到来所带来的影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讲董云程的惨境和他们种种出生入死的战斗经历,讲到动情处泣不成声。她讲和董云程的爱情,讲得细腻感人如醉如痴。季淑清一边听一边哭,忘记了自己是什么处境,就像看一出悲情大戏。没等冬妮娅摊牌,她主动说:“我确实配不上董云程,你们俩才是真正的夫妻。”冬妮娅长嘘一口气,敌意消失,还对季淑清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和怜悯。

       季淑清诚恳地说:“我奔着你和云程俩好,你们好好过吧,我带孩子回家。”         冬妮娅说:“你得写在纸上。”季淑清说:“我没有文化,不会写字。”

       冬妮娅居高临下,拿出准备好的纸和笔,铺在桌子上:“你说,我写。”

       一想到自己在董家的遭遇和眼下的处境,还有以后和孩子的艰难日子,季淑清不由得悲从中来,一边流泪一边说:“在我们这边,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天想刮风就刮风,想下雨就下雨,想打雷就发脾气,地都得驮着接着让着忍着。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和云程只做了半夜夫妻,也算有了回男人,再说还有了孩子。云程守着我,只能守铺热炕头,却守不了金香玉。他一辈子也能平平安安,但是一辈子不会有出息。我一个大字不认识的女人,大不了给他多养几个孩子。要是养了好孩子成龙成凤还值,要是养了一群窝囊废,这世上只是多了几张吃饭的嘴,还不如省下粮食喂猪养鸡。男人再能耐,天不能生,地不能养,还得靠女人十月怀胎生下来。云程他妈只养他一回,你却救了云程十条命,算养了他十回……女人不是只凤凰,男人怎能变成条龙?云程和你是龙配凤,金配玉,郎才女貌天作地和。我的事我爹我妈说了不算,公婆说了也不算。我自己说了不算,云程更说了不算,谁说了算?心说了算,理说了算,天说了算。空口无凭有契为证:我季淑清,托爹妈恩爱来世上一场,一十八岁大字不识。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四号正晌午时,我头顶窗外天上的太阳说话,脚踩着地面说话:我心甘情愿和董云程解除夫妻关系,往后一刀两断。天地做证,天塌地陷绝不反悔。立证人:季淑清……”

       季淑清咬破手指,将淅淅沥沥的鲜血滴满纸页,像开了满纸矢车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冬妮娅瞠目结舌,这才知道了什么是女人、真正的女人、中国的女人。她想出去送一送季淑清,矮了一大截迈不动步,才知道已经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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