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寻短见那年五十八岁。

      娘真的不想活了,喝了半瓶子敌敌畏,可是娘被医院救了过来。

      被救活的娘,永远地躺在了床上。娘的嘴巴里插个长长的管子,每天都要往管子里打稀饭牛奶鱼汤。有时候她会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可她就是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喊娘。

      家里新买的双桶洗衣机,大桶里搅二遍,滌二遍,再弯腰捞到甩干桶里,天天咣咣当当给娘洗一堆尿布片。洗好的尿布,搭在院子里,风大,尿布摇摆不停,坐在窗前能听到哗哗作响。

      娘住院的时候,医生护士连天加夜,轮番上阵抢救娘。娘有三次心脏骤停,医生护士又是按压,又是电除颤,三次都把娘救活了。

      我和俩妹妹守在病床旁,昼夜轮换看护着娘。我的父亲在井下出工伤,走了快十年了。 我唯一的弟弟,当时矿里照顾招工,在矿上干修护。他总是匆匆忙忙地跑到病房看一眼,又总是慌里慌张地忙他自己的事。

      一天傍晚,弟弟找医生问情况,还没说上三句话,我便听到稀里哗啦地摔东西声。我赶紧跑出病房,看见医办室的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病历本,墨水瓶歪倒在桌上,液体沿着台板,“滴嗒,滴嗒”,低沉地落在地上,飞溅成一朵朵蓝,像早春里开在土坡上的婆婆纳。我知道,弟弟又喝酒了。

      弟弟坐在医生的桌子上,怒目圆睁,一只手用力地拍打着桌子,张个大嘴吆喝,“要是救不活我娘,我就把你们医生护士从窗户扔下去”。内科住院部是五楼,真的扔下去是要命的事。年轻的值班女医生背紧贴在墙角,单薄,无助。

     我一边忙不迭把弟弟从桌子上拉下来,“别胡闹啦!好不好”?一边连忙跟医生说“对不起”。我把弟弟拽到了娘的病床边,弟弟还梗着脖子,嘴巴里嘟嘟囔囔,满脸的不服气。

      我是家里的长女,我们姐弟四个是在煤矿工人村长大的。俩妹妹都在矿里灯房上班,工作认真。只有弟弟,让我娘操碎了心。二十七岁的弟弟是不会听我的话的,平时,他连娘的话都当耳旁风。娘为啥服毒,弟弟心里清楚。

      老话说,一个馒头也要蒸熟了吃,可父母打心里宠溺着弟弟。弟弟在矿上中学读到初中毕业,他没考上高中。在家里,弟弟对父亲还有点怵,弟弟犯下错,父亲会棍棒伺候。只是父亲没有留下一句话,撇下了古稀的爷爷奶奶,撇下了一家老小,就走了。

      弟弟在矿上干工,刚开始那几年,他还踏踏实实跟师傅好好学,后来他嫌按点上班不自由,嫌工作累,又嫌工资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领导多次找弟弟谈话,他根本听不进去。弟弟的师傅,也是我父亲的好友,提起我父亲在采煤队当劳模的事,师傅对我弟就恨铁不成钢,他们队长生气地说,这是稀泥糊不上墙。

      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逮着弟弟回家的机会,娘是苦口婆心,声泪俱下,弟弟却不以为然。他还振振有辞,都快二十一世纪了,谁还指望那几个死工资,等我以后挣了大钱,让您老人家享福。娘瞥他一眼,声调也高了:“我不稀罕”!接着,娘又叹了口气说,你不把我气死,我就烧高香啦。

      弟弟开始泡病假,和几个哥们跟着煤贩子老大混在了一起。他三天两头不沾家,在家的时候,和弟媳妇一言不合就动手。弟媳妇多次找娘诉苦,娘是左右为难。后来弟媳妇就把四岁的女儿撂给了我娘,她走了,在冬日的寒冷里,失去了音讯。

      弟弟终于把媳妇弄丢了,可弟弟却拧着头说,走就走,又没领证,用不着上办事处。弟媳妇的离家出走,最痛苦的还是娘啊。娘对弟弟说,为了给你办婚事,置办小家,当年你父亲出事,矿里给的钱,还有家底子都搁里啦,你不知道珍惜啊。

      娘带着小孙女,每天去矿外菜地侍弄那些绿油油的菜苗。娘蹲在那里拔草施肥,粗大的指关节,小心翼翼地拨弄着菜芽,生怕碰疼了那些绿色的希望。

      阳光一点一点地铺在层层菜叶上,毛茸茸的绿叶片,尽情地舒展,贪婪地享受着春天地抚摸。小孙女追赶着一只黄蝴蝶,蹦跳在地垄间。春风里,娘直起腰,带着泥土的手指拢了拢花白的头发,眯着眼睛,微笑地喊:“小宝看脚下,别磕着”。这是娘最开心的时刻。

      娘是煤矿的家属工,有微薄的退休金。爷爷走后,八十多岁的奶奶也是娘去照顾,现在又多了一个孩子的花销。娘常把嫩生生的青菜,摆在家属楼的路旁,很快就被大家买走。娘不觉得累,她说看着水灵灵的青菜,她欢喜。

      娘的欢喜总是被打破。夏夜雨急,急促地敲门声,惊醒了娘,是弟弟的朋友来告诉娘,弟弟出事了。娘披衣坐了一夜,天不亮,娘就跑到我家说,你弟进去了,几个人喝酒打架,对方脾破裂住院开刀,还有俩轻伤。我对娘说,不要管他了,以后就交给警察管,这是最好的办法。

      娘哭得老泪纵横,我听得痛心疾首。一大早,我急匆匆地找熟人帮忙,打探消息。七天后,弟弟被放了出来,伤人的主犯还在拘留中。有三个人住院,赔钱是少不了的。更让娘不能接受的,是矿里把弟弟开除了。娘说,她没脸去矿里见领导,她更不愿意去见那些个老工友。

      娘告诉我,她太累了,她想睡会,让我把小侄女带回我自己的家。看着娘憔悴的面庞,一夜苍老下来,我顿时红了眼睛。我的家里还有个上小学的儿子等吃饭,我领着侄女疾步往家赶。可我万万没想到啊,我的娘,她竟然寻了短见。当年,父亲走的时候,娘挺过来了,现在娘的心被弟弟伤透了。

      娘就这样,不吭声,不理人,一直都不愿意闭上眼睛。我们姐弟商量,四个人轮流,每人一个月照顾娘。一年轮下来,娘还是没有清醒,只是娘越来越消瘦,卧床的并发症时常出现,我们反反复复拉着板车带娘到矿医院挂水。

      有一天,弟弟求我:“大姐,我每个月给你五百块钱,你替我照顾娘行吗”?我当即拒绝了他,“给一千都不行!按天交班”!照顾娘是我们四个的责任,每个人都要履行。弟弟被我怼的闷不吭声。

      娘在床上躺了两年零三个月,最后生了坠积性肺炎走了。娘真真的解脱了。

      我把小侄女的手交到弟弟手里,小侄女也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了。

      我对弟弟只说了一句话“你三十岁了,也该长大了吧”?!

      弟弟怔怔地看着我,泪水漫过了他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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