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堂弟一个普通百姓,他的妻子竟然是红军师长的女儿。

我也没有想到,一位年轻的红军妈妈为了奔赴前线,把刚满月的女儿托付给他人的时候,如同摘下自己的心肝,悲痛欲绝,泪流满脸,并且从此再未回还。

我也没有想到,一个街道妇女为了保护红军师长的女儿,面对国民党反动军队严刑拷打,竟然守口如瓶,遭遇枪杀,光荣献身。

牺牲,奉献,竟然就发生在我身边。

我还没想到,又是一位老红军,贺龙元帅当年警卫员,和一位红军营长,为堂弟媳的身世提供了有力的见证,使她的烈属身份得到确认。

生活如此作弄人,铸就一个女子的传奇人生!

我的堂弟毛文楹,和我同年出生,只是比我晚生一个月。桂花开放的月份,小名叫桂生。

他的妻子原名郭青云,家住卾西北山区房县城关镇中西关,和我家住同一条街上。小时候,我们都在西关小学读书,学校校址是老关庙,供的神像是关羽,位于我家东边。郭青云家住在我家西面,她上学放学回家都从我家门口过。当时印象是,这个姐姐品貎端庄,寡言少语,齐耳短发,常穿一件很合体的深色旗袍,身材匀称苗条,腋下夹个书包。我知道她的名字,叫郭青云,但没有和她说过话。我上初中住校,就很少见过她。14岁,我到外地上高中,后来参军,长期没有回家,对她情况更一无所知。一九七五年我从北京休假回家,才知道她成了我堂弟的妻子。同时也听到一个惊人的故事:

乡亲们告诉我,文革中街道忆苦思甜,在群众大会上,烈士叶八奶奶叶戢氏的女儿说,她妈告诉她,郭青云是红军师政委王鹤的女儿,说郭青云的妈妈也是红军。(后来查明,不是师政委王鹤的女儿,而是师长王一鸣的女儿)。

那是1931年,贺龙带着红军来到湖北房县建立革命根据地。房县县城位于神农架林区之北,武当山之南。四面环山,交通闭塞,解放前一直不通公路,老百姓没见过汽车,没见过电灯,民风朴实。贺龙司令部就设在城内,西关还有个福音堂,是红军医院。当时县委书记是柳直荀,毛泽东主席词《蝶恋花·答李淑一》中“我失骄杨君失柳”中的柳,指的就是柳直荀。

当时红军有位师长,名叫王一鸣,是红三军第八师师长。二十七岁,打仗十分勇敢,他妻子是一名红军军医叫汤爱德,就在西关福音堂红医院工作,生下一个女儿。第三天,贺龙到医院看望汤爱德和小孩。贺龙抱着婴儿高兴地说:“红军有后代了!”王一鸣夫妻更喜欢的了不得。谁知刚刚满月,红军忽然接到命令,全部撤离房县东下洪湖地区作战。王一鸣反复考虑,此去少不了昼夜行军,厮杀恶战,带着孩子是不行的,斟酌再三,决定把孩子托付老乡家寄养。作为妈妈的女红军汤爱德实在舍不得,想要把孩子带着走。贺龙知道后亲自来到福音堂,对汤爱德说,部队每天要行军打仗,带孩子不方便,还是留给苏区人民哺养吧,等全国解放了我们再来接她。这既是劝说,也是命令。汤爱德只能服从,为寻找合适寄养人家,找到了叶八奶奶。

叶八奶奶,姓戢,她的丈夫,姓叶,排行第八。人们叫她叶八嫂,叶八婶,叶八奶奶。她中年丧夫,靠帮人洗衣服带三儿三女艰难度日。红军来到房县,她送两个儿子参军。她自己积极参加苏维埃政府的妇女工作,发动妇女为红军洗衣服、作军鞋、护伤员。被誉为房县妇女楷模、巾帼英雄。她找到王一鸣师长夫妻问,寻找寄养家庭有什么条件,王一鸣师长夫妻商量后提出三点:一、灰色家庭,避免遭敌迫害;二、要养活;三、不改姓。叶八奶奶按照要求找到一户叫王朝梁的人家。王朝梁是洪帮小头目,他妻子叫毛风美,没有儿女。部队出发前,在师政委王鹤陪伴下,汤爱德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来到王朝梁家。王朝梁逃跑在外,不在家。汤爱德见到毛风美,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毛妈妈,这孩子就托付你了,请你好好照顾,等孩子长大了我们会重谢你。同时掏出身上仅有的两块银元连孩子一并交给了毛风美。王鹤搀起汤爱德,并对毛风美说,请好好照顾孩子,红军会回来的。

女红军和女儿骨肉分离,心如刀绞,疼啊!可是部队已经出发,情况紧急,她抹了一把脸上泪水,然后回转头就同王鹤政委一起大踏步地追赶部队去了。

谁知这一去母女成永別!在异常残酷的战斗中,王一鸣夫妻再也沒有回来。

红军撤走了,苏维埃政权机关转移了,国民党反动派回来了。他们得知红军师长有一个小孩留在老百姓家寄养,便要斩草除根,把叶八奶奶抓起来吊打拷问,要她讲出孩子下落。英雄的叶八奶奶,为保护红军后代,坚贞不屈,守口如瓶。敌人气急败坏,把叶八奶奶枪杀于县城西门外河滩上。

多么令人崇敬的叶八奶奶!共产党领导的红军和穷苦百姓心连着心,穷苦人民为保护红军后代不惜豁出性命!

王朝梁爱抽鸦片,毛风美爱打麻将、赌钱,这对夫妻本来对孩子就没有感情,他们想把孩子弄死又怕红军回来找他们算账,于是少不了嫌弃和虐待。幸亏他们嫂子王周氏心肠好,为这孩子找奶喂养,并辗转悄悄送给郭姓医生。郭家夫妻年高无儿无女,对外人说是乡下一位亲戚家的孩子来寄养的,他们给孩子改名叫郭青云,如同亲生,抚育成长,上学读书。时过境迁,人们对红军后代的事早已淡忘。连郭青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真正身世。到了婚女嫁年龄,有人做媒,郭医生作主,就嫁给我的堂弟了。他们恰好是街坊邻居。文革中,当郭青云听到叶八奶奶女儿的讲述,不敢相信,又找叶八奶奶女儿等有关人员详细询问,真是如晴天惊雷,如大梦初醒,痛哭好几天。她哭生身父母为革命光荣牺牲,她哭自己命苦,生下来就失去双亲,她感谢叶八奶奶为保她这个红军女儿不怕牺牲,她感谢苏区许多好心人,尤其是郭家养父养母,冒着风险把自己抚养成人。她多么想为自己身世找到更有权威的证明,可是王家郭家老人都已作古,到哪里去找证明呢?她曾写信给人民日报、国防部、总政治部、贺龙元帅办公室,可是在那急风暴雨年月,都未得到有效回音……

 我从乡亲们口中听了弟媳身世的故事,心中久久难于平静,特别是红军父亲和红军妈妈为革命置自己生命和儿女亲情于不顾,让人深深感到革命前辈付出了多少鲜血和牺牲啊!

本来就想去找郭青云谈谈,郭青云听说我回家探亲,主动到我家中来找我,她随丈夫毛文楹叫我大哥,其实她比我还年长两岁。我见她刚四十五岁年龄,因为生儿育女,料理家务,日夜操劳,加上对自己身世得不到确认的纠结,眼前的她,面容憔悴,眼角布满皱纹,牙齿也脱落了几颗。对比三十年前我记忆中的她那秀丽的容颜,心里有种难言的滋味。她含泪讲述自己身世,几度泣不成声。希望我对她证明身份有所帮助。

这事我牢牢记在心里。

事有凑巧,我在《解放军报》记者编辑岗位上,认识了总参管理局局长,一位老红军张明才,采访他的经历,我写了两篇文章,都是他在抗日战争中在晋绥军区司令部当侦察科长的故事:一篇是护送白求恩过铁路,一篇是接送刘少奇同志回延安。两个任务都是贺龙司令员亲自交代的,在敌占区行动,十分惊险。一次采访之余,同张老闲聊。我问张老,你什么时候开始跟着贺老总的?

张老说,1930年就给贺老总当警卫员了。

我想起贺龙同志1931年在我老家房县建立革命根据地,1975年我回家探亲,见县城街中心,有贺龙元帅骑马的塑像,就问张老到过房县吗?

张老说,到过,住在房县城关。

我问当时有没有一位名叫王一鸣的师长?

张老立刻回答,有,王师长年轻能干,指挥部队打了许多漂亮仗。

我问,王师长当时结过婚吗?

张老说,结过婚,生了个小孩,部队撤离房县时,寄托在西关老乡家里,后来夫妻俩都牺牲了,那小孩也不知怎样了。

听到这话,我心中狂喜,激动不已,对张老说,我老家就是房县西关,你说的这女孩已成为我兄弟媳妇,文革中通过一位烈士女儿忆苦思甜,她才知道自己是红军后代,可是收养她的老人家都去世了,当时红军部队也找不到了,正愁找不到证明,张老能不能为她身世作个证明?

张老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可以。

我说,那我就写信让她到北京来一趟。

张老说,让她来吧,我也想见见王师长的后代。

回到报社,我立刻给堂弟夫妻写信。信发出一个星期,一天晚上,堂弟夫妻来到北京,那时我亲弟弟毛文涛带一位朋友也住在我们家里。小小住宅一下子来了4位客人。我爱人忙着腾房子,安床铺,缝被子,备饮食,将客人安顿妥当。第二天我陪堂弟夫妻来到张明才同志家,张老看到红军后代,非常高兴,非常热情,像见到自己的女儿,问长问短,亲自动手写了证明,加盖了印章。堂弟夫妻高高兴兴回到房县,后来从房县媒体报道得知,我弟媳烈属身份还得到另外渠道的证明,特别昰曾在王一鸣师长手下当过营长的张德当年作战负伤,在福音堂红军医院,汤爱德军医为他疗伤一个月,他在孩子满月时还抱过孩子,见孩子长得像她妈妈。张德离休前为武汉警备区副司令员,他的证明更具说服力。郭青云的烈属身份终于得到政府民政部门的承认,送来王一鸣的烈士证明书,她享受应有的烈士家属优待。郭青云也正式改名为王青云,她把最小的一儿一女,也改姓王,纪念她的红军师长父亲。最后县里有关部门把她儿子王凯和女儿王丽都安排了工作,夫妻晚年生活无忧。县城的小学生们常来看望和慰问王奶奶。房县苏维埃成立七十周年“苏区情”活动,中央电视台老区慰问演出,还特地请出了这位七十岁的王奶奶,王青云还被邀请和柳直荀烈士的儿媳、孙女共进午餐。她说,这是我最荣誉的一天。她在话筒前对上万人说,我是革命烈士的女儿,但我是房县苏区人民奶水养大的。

我想,如果女红军汤爱德九泉有知,对此一定会感到欣慰。

转眼事情已经过去了多年,但是每当我想到弟媳的经历,想到她红军妈妈悲泪长流,把宝贝女儿托付别人时撕心裂肺的痛苦,想到为革命胜利,多少前辈无私的牺牲奉献,他们奉献青春,奉献家庭,奉献儿女骨肉亲情,以至奉献生命,这时候,我也会想起毛主席说的话,许多先烈在我们前头英勇牺牲了,使我们活着的人想起他们心里就难过。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牺牲,还有什么错误不能抛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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