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那个小山村一直藏在我心里,不管什么时候,我一招手,它就会轻轻地走来。

     一九六六年秋,正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浪潮风起云涌之际,我们四个人躲进京西的一个小山村,说它小,是因为这里只有七户人家。要说,这儿离市区还真不远,但是,由于重重大山的阻隔,使得革命的烈火虽然迅速燃遍神州大地,却忘了这儿,这里仿佛是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既宁静又干净。

      就我们的初衷而言,是到艰苦的地方去,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都是十七八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这里除了我是城市长大的,其他的同学都是农村来的,对于他们,干农活不是事儿。

       我们中午到达,稍事休息,下午就开始往地里送肥。我以为就是用小车往地里推点化肥而已,可组长赵明说先得从猪圈里把粪起出来,然后用背篓送到地里去。我问为什么不用化肥,他说买不起“行,我来。”说着我跳下猪圈,抄起一把大号平锹就铲。天那,哪儿起得动啊,那猪粪把我的锹死死地嘬住,一点儿动不得,使了老大劲,锹怎么进怎么出,惹得同学一阵哄笑。我的脸涨得通红。这时赵明不慌不忙地下来了,他挑了一把尖头的新锹,从猪圈边上略干的地方开始,右脚一蹬,一锹一锹,不一会儿,篓里满了,一个同学背起就走。第一次干农活就露怯,我觉得自己又蠢又笨。“你背吧,”组长笑着说。“行,多装点,”看见赵明装了半筐就停下,就催他。“行了,别逞能了。”我一听就来了气,自己填了两锹,一铆劲儿,起来了。没想到篓儿一上肩,我就后悔了。篓条坚硬,硌得皮肉生疼,一筐粪死沉死沉的,压得浑身不自在。地离村子老远,得绕过一座山梁,越走篓儿越往后坠,弯着腰又迈不开腿,眼看着同学去了又回,真后悔没听赵明的话。我想偷偷地倒在半路一点,又觉得可耻,想到这儿,一狠心,一咬牙,走!一步、一步,终于看到了希望。到了田边,身子一歪,连人带篓都栽了。好多粪土坷垃灌到脖子里。我也顾不得了,顺势躺在松软的地里一个劲儿喘粗气。直到有人来,才一骨碌爬起来,再也不敢逞能了。就这样终于挨到收工,腰已痛得直不起来。想想学校的春季运动会上,一米六的竿儿,一个俯卧式,一飘而过,那掌声、喝彩声,再看看现在干这点儿活这么狼狈,一米八的个儿,膀大腰圆,真是徒有其表,我有点自卑。

       在住的农家小屋躺了会儿,离晚饭还早,便掩上门,顺着石阶而下,来到村外。从沟底河滩回头看,小村静美。它坐落在一个凸起的小山丘上,山丘上绿树成荫,青瓦房和石板房高低错落,掩映其间。主体房屋大多坐北朝南,这里没有那种令人烦躁的新的红砖色,一看就知道它曾经历过多少风雨。小村四面是山,后山万仞,陡峭如屏,挡着北来的寒风。左右奇峰,武威雄峙,护卫着村落的安宁。举目南望,隔着宽阔的河滩,群山逶迤,莽莽苍苍。西边,一条小溪,从山谷摆动着腰肢,映着天光漫步而来,累了就打个间儿,留下个浅水湾歇会儿再走,到了村口便和大核桃树成了相好,不再远行。核桃树冠如伞,树身弯曲粗壮,尽显阅世沧桑。树下挂着块小黑板,隔几步还有个大磨盘,没有石碾,似乎只为村人休息的接手。这时,我看见一个老伯蹲在树下的溪水边,不知在干什么,便走过去,原来他在宰杀一只山羊。我知道羊是山里人的宝贝,不节不年这是为啥? “今天吃羊肉,”听老伯这么一说,我以为是专门为我们宰杀的,其实不是,老伯说这羊是昨天从山上跌落下来的。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东面的大山望去,只见在云端陡崖上有星星点点白的东西在动。“对哩,这就是那群羊的王哩。”老伯说。 “王怎么会失足呢?”我不解地问。“被頂下来的。”这话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母亲讲的白羊和黑羊过独木桥的故事,知道羊虽然温顺也是爱顶牛的动物。这是为啥呢?“争王呗。”我突然有所醒悟,没想到在这里,大自然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物竞天择,强者为王的课。这时我看到远处柳林下红光一闪,定睛一看是个年轻女子,姣好的身材,长长的大辫子,一袭红衣在这万绿丛中格外抢眼。她手里抱着一个洗衣盆,我目送着她向小溪上游走,在一个水弯处停下,放下手中的盆,慢慢地把长长的辫子散开,然后跪在地上,侧头把长发浸入水中。此刻,夕阳从两山间送来最后一缕金光,金光捕捉着她最美的瞬间,细心裁剪。她黑发如瀑,肌肤如雪,金色的水珠从头上纷纷滴落,就在她双手托起微微扬起的面庞时,被索定,并迅疾刻出剪影,逆光下,那身姿如影似幻,就像传说中的仙女突然来到人间。不一会儿,她开始洗衣裳,那样子,一下子又让我想起了两千多年前越国那个浣纱女。我真想走过去,可是理性压制着冲动,我故意保留着城里人的矜持,一动不动。我不动她动,根本没有理会我的存在,只留给我一抹红霞和渐行渐远的歌声。

      太阳急着赶路,它一走,小村立刻暗下来。不知什么时候,老伯也走了。暮霭里,只有放羊倌和他的羊群,有的挤在溪边饮水,有的咩咩叫着相互招呼着回家。我走过去,在老羊倌的指点下,寻找新的头羊,欣赏它的王者风范。

       一盏盏灯星星般地亮起来,各家都得到一份羊肉,袅袅炊烟飘过,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肉香,连我身上的猪圈气都闻不见了。晚饭在老伯家吃,我们盘腿上炕,围着一个小饭桌。老伯的儿媳把热气腾腾的一盆羊肉端上来,还有一小瓶烧酒和酒杯,老伯坐在炕边,在鞋底磕了磕烟灰,把烟袋锅儿别在腰里,自斟自饮起来。他不怎么吃肉,似乎在有意给我们留着,但几杯酒下肚话便多起来。原来,老伯姓李,是村里的书记,现在岁数大了,书记队长就由儿子一人担了。儿子前两天到口外去为村里买骡子还没回来,儿媳妇是妇女队长,总之,这一家人就是这个村的领导核心。除了李老伯吃的肉少,我也吃不下,一来是这肉又膻又老又没味儿,我想要点酱油蘸着吃,赵明瞪了我一眼。二来是我老想着这羊王的不幸,昨天还是山神,接受群体的臣服膜拜,今天就为人刀俎,成了美味佳肴了,难以下咽。

       回到住处,屋内清冷。我们住的是一户农家的柴房,九月下旬,山里早晚已经很凉了,加上我的腰一直不得劲儿,看见屋里的柴禾灶,就想烧烧炕,熥熥腰,赵明没嫌我娇气,批准了。但烧灶没我想得那么容易,点上火烟往屋里跑,呛得人睁不开眼,一个劲儿咳嗽。赵明见状,接过柴禾,蹲下身,在灶膛捅了几下,又扇了几下。说来也怪,烟不再往屋里灌,我到外面一看,它从房角的烟筒里飘出来。回到屋里摸摸炕,还没热,就掀开了炕席。刹那间,不知什么东西蹭的一下跳了出来,再一看,我的妈呀,是一只大蝎子正翘着尾巴瞪着我。我猛地一退,坐在了地上,幸亏手疾眼快,抄起顶门石,起身就要砸。赵明连忙制止了我,只见他找了个小瓶,用一根小柴棍一点一点把蟹子赶了进去,拧上盖儿,我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我疑惑的表情,他告诉我,这东西是药材,卖到供销社能值五分钱。“五分?”听我不屑的语气,他又说“卖一个鸡蛋才三分,还换不了两盒火柴呢。”我觉得农民的生活真不易。屋里有半缸水,我舀了些,好好地洗了一把脸,正要把水到掉再洗洗,去去身上的味儿,赵明却走过来,用我的水接着洗,直到那两个同学都洗完,才把那盆脏不忍睹的水浇到院子里的一棵树下,这让我切身地感受到城市和山里的天壤之别。炕热了,倍儿舒服。赵明故意吓唬我,说这炕上有蝎子窝,说完他打起鼾来,我一宿没睡。

       雄鸡报晓,歇了一宿,腰不见轻,但我不认怂,赵明坚持给我换了活:运水。原来,这里没有井,河水不能喝,饮用水得从十几里外的水塘去取。“怎么取?”我问,跟水莲走就行了。这时只见两头小毛驴一前一后慢慢悠悠地从大树下走过来,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姑娘,那长长的大辫子让我一眼就认出是昨天的红衣女子,我一下子高兴起来,跟着她上路了。

      水莲那天穿的素,一身蓝裤褂,虽然不新,但干净利落,特别是上衣的小白花很别致,有点像南方的蜡染。她眉清目秀,面容俊俏,透出一个青春少女特有的气息。在这人迹罕见的大山里居然藏着这么一朵美丽的莲花,真的让人意外。此刻,城里正在破四旧,长辫子是留不住的。前几天,我从王府井四联理发店过,街上的大辫子都被抓进去,“咔咔”两下,辫子就没了。城里女生的标配已是齐耳短发、国防绿、武装带、红袖标。也有推成寸头甚至剃成秃子的,不男不女,怪怪的样子,和水莲的窈窕俊秀形成了十分强烈的反差。

       小毛驴儿认道儿,性情温顺,不用人赶,驮着水篓儿闷头儿走。水篓儿是羊皮的,形状像钢盔,口儿朝上,一边儿两个,在驮架上固定住。水莲跟我不熟,也闷着头走。山路上除了小毛驴儿脖子上单调的铜铃声,格外寂静,走的时间长了不免寂寞。这时我想起昨天的歌声,就请她唱支歌,起初她一直不肯,禁不住我一再相邀,便开口唱起来。“东方红,太阳升,中国……”从她一开口,我就惊呆了,除了浓浓的京西口音,就是她在每一句后面都加了一个向上滑的哦字甩腔,听起来怪怪的。这腔儿,这调儿,这味儿都那么奇特,我捂住嘴忍着、忍着,终于再也憋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俗话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在山歌中加上衬字衬腔儿是很自然很正常的,这是我后来懂的,但在当时,我的少见多怪让水莲觉得我是有意在讥笑她,她一下子羞红了脸,低着头,摆弄着辫梢儿,再也不开口了。我自然是后悔不及。为了化解窘境,不使她再感到难堪,就主动要求给她唱歌,她还是不理我。唱什么呢?对了《东方红》是陕北信天游改编的,我也来首“信天游”吧。想到这儿,就故意清了清嗓子放开喉咙:“九里里山疙瘩,十里里沟,一排排青杨直上重霄九,毛驴儿驴儿打这柳林下过,花布的驮子颤悠悠……”大概是山里空气好,或是因为那特殊的地理环境,那天的嗓子倍儿棒,高亢、清脆、明亮,加上我天生的抒情男高音音色的甜美,连自己都感动了,美丽的姑娘赶着温顺的小毛驴儿迈着轻快的步伐,清脆的铃声和着我的歌,一起送给远方。远山应和,浮云流连,我忘了自己,放胆引吭,一任青春的歌喉在这青山绿水之间飞旋……猛然间我的脑海里又闯进另一幅画:就在前几天,长安街上的一辆军车上,站着挤得满满的红卫兵,男男女女,人手一本红宝书,一边挥舞一路高歌: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要革命就跟我走,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这不,我们几个人就滚到这里来了。

      水莲显然被我的信天游感动了,闪着亮亮的眸子,露出甜甜的笑容:“美着哩。”先前的窘态一扫而光。她笑了,我的心也舒坦了。说笑之间,水塘就到了,我们一起把水盛满。这皮桶不大,盛水不少,俩人提着都沉,压在驴身上,走起来嘎吱嘎吱响,然而,我们的心情无比轻松。往回走,水莲的话多起来。她喜欢听歌,可山里日子,吃饭都成问题,哪儿有钱买收音机,更甭提半导体了,所以我的歌同样也使她惊奇。我满足了她的要求,不仅唱歌,还唱戏,《红灯记》从《痛说革命家史》到《刑场斗争,》一段儿不落。说来也怪,一天下来,来回四趟水,四十里地,一路说唱,竟不觉得累。她津津有味地听,我得意地唱,尽管只为一人,也值。因为这毕竟洗去了前一天我背粪丢脸的心理阴影。半道儿碰上村里的李婶儿,她的背篓儿满满的,油盐酱醋茶,针头线脑,都是农家生活的必需品。水莲说李婶天不亮就动身了,带着鸡蛋、药材、蘑菇等,往东翻过两座山,到那里的供销社连换带买,总之,把村里需要的带回来,这得溜溜一天,一周一次,在村里,这是照顾病号儿的活儿。半路上水莲摘了些不知名的野花编了个花环戴在头上,花仙子似的,更透出少女的清纯,可爱,我答应,第二天给她唱评戏,她笑着,带着芳香而去。

   “想得美!那是轻劳力的活,今儿背石头,” 赵明的话把我的美梦打碎。“啥石头?”“甭问了,跟铁牛哥走。”说着,扔给我一个背篓儿。一看这篓儿,我的腰就有点沉,便不由自主地朝大树下张望,想听到那清脆的铃声。“走吧,甭磨叽了。”赵明塞给我一个布包,催促着,我只好跟着牛哥走。

      背石头的地方比打水的地方还远,上午回不来,牛哥的背篓里有一个大饭盒。我问他背什么石头,干啥用。他告诉我去一个河滩里找鹅卵石,回来垒堰子用。原来,这里的房基,田里的墙基都得用这东西,塌了,坏了,也得用这东西修补。一边聊着我一边打量着这个山里的壮汉。牛哥的确牛,肩牛、胸牛 、胳膊牛,一件粗布发黄的白褡裢。下身短打扮,方脸、大眼、厚嘴、肉鼻子,这身板儿在天桥,就是一个摔跤的好把式。但一顶短沿破草帽,屁股上的补丁和脚下的草鞋,又明白地诉说着山里人生活的艰辛。他皮肤黝黑,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说话瓮声瓮气,透着一股憨厚与淳朴。

       河滩到了,这儿的鹅卵石真大,随便搬起一个都费劲。我开始往篓里装,结果一个都不合格。这才注意牛哥选的石头,无论大小至少有一个面是平的。他选了三块,又大又沉,不下七八十斤。我也选了三块小一些的,得有四五十斤。装好篓儿,快晌午了,太阳直晒,不一会儿,我俩都出汗了。牛哥摘下草帽当扇子,这时,他额头上两个明显的大包引起我的注意,但没好意思问。我找了一个背阴处坐下打开布包,啊,是馒头、鸡蛋和咸菜。奇怪,在城里普通的吃食,在这儿,由于几天没吃过细粮,加上这力气活,现在看着,甭提多香了。一阵狼吞虎咽,报销了。在我自顾自地吃着的时候,牛哥一直若有所思地坐着,我结束战斗,他背对着我慢慢把饭盒打开。好奇心驱使着我悄悄走过去,从他肩上看过去的瞬间,我的心碎了,那只是一盒小米粥,尽管很稠,但干这么重的力气活,怎么能够吃得消?铁牛哥用勺儿把粥切成块儿,大口吃着。我后悔极了,自责为什么不剩下一点?哪怕一点点,或是几根咸菜也好。我听赵明说过山里人的日子苦,春天没菜吃,把杏叶腌了当咸菜,那味道我也尝过,苦得很。好一点的腌葱,又舍不得放盐,腌出来都是酸的。牛哥肯定发现了我,要不然,脸不会那么红,也不会老闷着头儿不说话。我故意装作什么都没看见,鼻子酸酸的,走得老远。

      背起石头往回走的时候,铁牛哥让我少装一块,我不干。起初我走得比他快,但他不急,没过多久我却落在了后面。“扔了吧,”看我弯着腰驮着背篓儿那受罪的样子牛哥说。我落在后面的时候 ,的确想过偷偷地扔下一块,但他一说,我反到不好意思起来,咬咬牙,不说话,忍着。人的决心往往比能力大,看着他一再等我,真觉得挺寒碜。猛然间我觉得篓儿轻了不少,再一看,是他从我的篓里取出一块石头扔了,又取出一块放在自己的背篓里。这回篓儿轻了,但心沉了,脸也热了。论个儿、年龄、吃食,我都占优。轮到干活就成了孬种。到村了,赵明几个在树下看着我笑,我真想找个有缝儿的地方钻进去。

      老书记在大树下抽着旱烟,牛哥叫了声伯,回家了。我留下来,听他唠嗑。知道这儿是革命老区,就想听点传奇故事。“啥传奇?都是编的。打鬼子那阵儿,牛他爹,结婚不久就参加了游击队,在战场上,刚一露头,没放一枪,人就倒下了,没哩。那娃苦哇,生下来就没爹。娘儿俩,这么多年,难哩。”老书记的话直截了当,没有一句煽情,但我的身上发冷,心像被刀扎。“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他。”在我的脑海里那么浪漫诗意的战场竟这么简单、残酷、无情,旦夕之间一个新婚的家就毁了。原来,铁牛哥是老书记的亲侄子,牺牲的正是老书记的亲兄弟。唏嘘之余,我问牛哥为什么不成个家。老书记磕了磕烟袋锅,叹口气说,这穷地方,哪个女子肯来?我马上想到水莲?“要嫁啦,过几天就出山哩。”我觉得水莲嫌贫爱富。老书记摇着头,咳嗽一阵,又续上一袋烟,吧嗒吧嗒抽起来。我突然想起铁牛哥头上的包,这回老书记大笑起来,“那是撞的。”知道我没明白,老书记说起了前两年带他进城的事。逛前门的时候,铁牛一下子被繁华热闹的街市迷住了,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他不停地东张西望,结果一次又一次撞在了电线杆上,包就留下了。回来后村里的人老拿他开玩笑,说是想老婆。听到这儿,我也止不住笑起来。那天晚上我脑子里特乱,石头、粥、水莲、大包,来回折腾。

      山里的秋天比城里来得早。九月下旬,不少植物都开始换装,它们不再保持统一的色调,一个个脱去伪装,悄悄地亮出底牌,张扬出自己的个性。赤橙黄绿,抑扬顿挫,有的已经迫不及待地披上节日的盛装,准备着落幕前的高调亮相。这让一直沉稳雄浑的大山的表情变得愈加丰富,野菊花最抢风头,让了春夏,现在可憋足了劲儿,争着露脸儿。带着露珠,披着朝霞,串串簇簇,连山崖都占领了。我们吸吮着沁人心脾的芳香出发,到水莲家的田里收庄稼。翻过一道山梁,在向阳的半山坡,一块不大的梯田前停下来。这里有一片谷子,谷穗黄了,沉甸甸地低着头。昨儿个背石头又丢了脸,今儿得找补回来。一弯腰,我一下儿拔起好几棵来。赵明又瞪了我一眼,他发给每人一个兜兜,一个铁片。铁片半月形,边儿厚,刃儿薄,靠近圆弧处有孔,孔内有一个小麻绳系的环。只见赵明戴上布兜儿,右手中指穿过指环抠住铁片,在一个穗子前一扣,一个谷穗就乖乖儿地落在了布兜里,哎?真有意思。同学告诉我,这是黍子,这工具叫找篱。又露怯了,习惯了,便不再脸红。水莲没来,但是帮她家干活高兴。哼着小曲儿,采黍北坡下,悠然见南山,诗意般地劳作,心情好极了,不到半天,活儿就干完了。满满两麻袋黍穗儿,两个同学扛着直奔队里的场院脱粒,我和赵明去枣林打枣。

      枣儿林离村子不远,就在河滩南坡,大约十来棵。枣树不粗,所以林子萧疏,多数叶子已经先行告老归根,只留下串串枣儿挤着,它们争得涨红了脸,仿佛都想早点儿回家。一杆儿扫过,纷纷抢着落下,一着地儿,却变了心眼儿,就像顽皮的孩子,蹦蹦跳跳地钻进草丛里,跟我玩起了捉迷藏。剩下的枣儿,孤零零怪可怜的,但也只能让它们失望了,两只簸箕盛不了多少。赵明说,今天在水莲家吃晚饭,我高兴极了,这正如我所愿。

      还没进水莲家的院子,就有一股奇异的香气飘过来。待走进屋,黍香、枣香扑鼻,让人食欲大开。透过弥漫在屋内的水气,我看见土炕的角落里,有一个中年男子蜷缩着。从水莲妈口中知道,这是水莲的爹,几年前干活伤了腰,现在瘫了,一个钢圈箍着腰,才能勉强坐着,地是下不了了。我知道在农村,一个壮劳力意味着什么。像铁牛那样的人,一天挣十分,才合几分钱,一年下来不到二十块钱,搭上一头猪,没灾没病还能过得去,一旦有病,那就完了,只能挨着。我忽然明白了水莲为什么要出山,她嫁到矿区去,是为了有钱治好她爹的病,盼着他爹还能重新站起来,这自然又使我生出同情心来。粥端上桌儿,我就迫不及待地尝鲜儿,一连五碗下肚,还不肯罢休,我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粥。水莲有点怕,但我全没了斯文,又喝了两碗,赵明都傻了。人的味觉很怪,一旦尝过鲜儿,就再难忘却。打那以后几十年,再也没有喝过那么粘糯香甜的粥,不光城市没有,就是农村的自由市场也买不到那么好的黍米。

      老书记的儿子从口外回来了,跟着回来的是一匹雄赳赳的大骡子。还有一挂胶皮轮的新车,这可是大事,全村的人围着看,无比欢喜。三岁口生骡子,得遛,第二天,跟着我们下地。我问赵明为什么不买马,他说骡子劲儿大,还让我躲那牲口远点,说生骡子脾气大。我看到不像,瞧着挺温顺的,摸它,缎子似的皮毛闪着玄青色的光,軟弹丝滑,特惹人爱。我突然想起《平原游击队里》松井骑的那匹高头大马,我要是能骑上这骡子,在大山里兜两圈多神气。冲动烧心,心痒难耐,瞅准机会,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一迈腿窜上去。骡子冷不防受了刺激,一下子跑了起来。我没防备差点摔下来。幸亏急中生智紧紧抓住了骡子的鬃毛。其他的人吓坏了。喊我快下来,我一着急一拍它的脖子,一夹肚子,那骡子不但没停,反而突然加速,剑一般地冲上狭窄的山路。山路崎岖,骡子浑身肌肉乱颤,我死死抱住它的脖子,心惊肉跳,不敢睁眼。好容易盼它下了山路,又冲进一片玉米地,刹那间玉米东倒西歪,有的瞬间就被踩烂了。骡子开始撒野,一会儿摇头甩尾尥蹶子,一会儿前腿腾空,直到把我甩在地上,它才消停。后面的人跑上来,连忙拉住缰绳,谢天谢地,我命真大,栽到了泥里,否则,就惨了。大家虚惊一场,庄稼毁了不少。第二天,别人都干活去了,我在屋里写检查。下午,我无精打采地跟着赵明来到大树下,“得咧,城里人,到咱这穷地方来干活,不容易。”老书记一句话救了我,我心里顿时涌起一股热浪。

      国庆节快到了,我们也该走了,最后一顿晚饭在铁牛哥家吃,晚饭后去看电影。都说口外的媳妇能干,到了牛哥家才深有体会。铁牛哥的娘就是口外人,她从自家园子里割了韭菜回来,不大功夫,半盆雪白的饺子就端上来,我们四个大小伙子风卷残云,还没吃完,一大笊篱又添了上来。赵明说,这里一个人一年分不了几斤麦子,不是贵客或年节,农民是不会吃白面的。我忽然想起铁牛哥的饭盒,就招呼他一起来吃,他说猪圈还有活,借故出去了。我们谁也没好意思再把肚子撑圆。

      在能看场电影,在这里无异于盛大的节日,整个下午小山村都忙碌着。女人得好好打扮,孩子要穿新衣裳,直到太阳下山,人们才三三两两地从自家门里走出来。所有的人都换上了最新最好的衣裳,头发光亮,精神焕发,女人在走过的路上,留下脂粉香。小村靓了,充满活力。大树下的聚合,无论有意无意,都是爱美之心的展示,都传递着人们对美的追求。夕阳温柔地抚摸着每一个人的面庞,送着他们有说有笑地顺着河滩朝铁路线的方向走去。要去的地方离这儿有十里路,那里有个火车通过的隧道口,由一个班的军人把守。隧道口不远处有一排房,是军人的驻地,房前有半个篮球场,电影就在那里放映。篮球场摆着小马扎,军人五六个,坐在前面,依然保持着挺拔的身姿和军容军纪。村子里的人坐在后面,自由自在,在这里享受着他们期盼已久的难得的精神快乐。

      我欣赏着每一个人,但是黑暗很快就把这些人的新衣服吞没了,连模样都模糊了。我其实特想看铁牛哥穿新衣裳的样子,当然更想看看水莲花在晚霞中的绽放,但他们谁都没出现。直到我们离开这里,我都没有再见到他们。

      老书记赶着新车,在大树下等着,我伫立在小黑板前,想写几句告别的话,“别了……”两个字刚一写出来,眼睛便湿润了。

      我们走了,迅速投入了革命的洪流,但那个小山村一直没走,就在我心里住着。沧海桑田,山河巨变。无论命运的波澜把我抛向哪里,那个宁静的小山村,都是我疲惫心灵休憩的港湾,在那里洗去困扰、烦躁与心尘,然后再带着真诚与善良出发。

      人不能选择时代,我们所经历的每个时代都有美好的东西。美好的东西,无论是自然的人的,都不能丢,得好好儿守着。你守住什么,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形和神。

                                                                                 2022年3月3日于北京为之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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