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有一个不可或缺的小人物——袭人。说其是小人物,是因为她地位低贱,是个丫鬟。说其不可或缺,是因为从第三回到一百二十回,是书中最早出现、最后退场、高频率出现人物之一。第三回袭人刚出场,立即对其做了较详细介绍: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蕊珠.贾母因溺爱宝玉,恐宝玉之婢不中使,素喜蕊珠心地纯良,遂与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把蕊珠更名袭人。

  贾府很多女孩都是失亲家庭(见拙作“《红楼梦失亲男女何其多》——漫谈(五)”)。袭人有父母兄长和很多本家姐妹、表姐妹,和贾府众丫鬟比起来,在亲情上,占有一定心理优势。她十几岁被父母卖给贾府,先服侍湘云(湘云小时跟贾母生活,深受姑奶奶喜爱)数年,后又服侍宝玉。

  本文对袭人思想、性格、做人操守等方面作一下分析研判,敬请爱好红楼的文友不吝批评指正。


  一、思想正统 耐力强韧

  袭人初到贾府的几年,在贾母、湘云正统思想的熏陶下,被彻底洗脑,在封建道德礼教上,与主子观点完全一致,被驯化成忠心耿耿为统治集团服务的工具。

  贾母身边丫鬟很多,现拿与其关系密切、经常发生龃龉的晴雯做参照。晴雯是赖家买的丫鬟,后来献给贾母。如此看来,袭人和晴雯出身有差异:一个有根基,一个没根基;一个签文书买的,一个奴才献的。所以在贾母眼里,袭人有使用价值,晴雯有欣赏价值(宠物)。工作安排上,袭人分派正当职务,晴雯打杂;工资待遇上,袭人月例一两银子(丫鬟最高工资),晴雯一吊钱(低于一两银子)。

  贾母把袭人派到宝玉身边,一是看她性格温柔,能克化乖张顽皮的宝玉;二是因为她思想可靠,不会放纵宝玉任性胡来。把晴雯派到宝玉身边,是因为她心灵手巧,针线活好,能干些别人不能干的活。也就是说,袭人重要性高于晴雯。

  袭人清楚知道宝玉在家族的地位,也明白自己担任宝玉贴身丫鬟的重要性。从到宝玉身边第一天起,就勤谨细密地开始了长达七八年的生活秘书工作。

  宝玉身边丫鬟配置人数上,与贾母不相上下。袭人是怡红院丫鬟领班。三个女人一台戏,怡红院丫鬟婆子共十多名,众多小丫鬟不算,与袭人平级的大丫鬟还有晴雯、麝月、秋纹三人。大家都十几岁年龄,好玩好闹,宝玉也愿和女孩儿疯闹,磕磕绊绊的小矛盾,几乎天天发生。

  第三十回,宝玉冒雨跑回怡红院,敲了半天门,也没敲开。原来明日是端阳节,放学后,宝官、玉官进园来玩耍。和袭人、晴雯、麝月等人正堵水沟、积水泡,玩得兴高采烈,没听到敲门声。后来袭人听到,前来开门。宝玉以为是小丫头,一肚子火没处发泄,踢了一脚。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方知踢错了。

  书中写道:宝玉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踢在那里了?”袭人从来不曾受过一句大话儿的,今忽见宝玉生气踢了他一下子,又当着许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待要怎么样,料着宝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说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呢!”宝玉一面进房解衣,一面笑道:“我长了这么大,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偏偏儿就碰见你了。”袭人一面忍痛换衣裳,一面笑道:“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也不论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日顺了手,只管打起别人来。”宝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袭人道:“谁说是安心呢!素日开门关门的都是小丫头们的事。他们是憨皮惯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痒痒,他们也没个怕惧。要是他们,踢一下子唬唬也好。刚才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 

  宝玉这一脚踢得很重,袭人疼的心里发闹,晚饭也没吃。晚上脱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块。袭人疼了一宿,第二天早上吐了一口血,宝玉慌了起来。

  按袭人与宝玉亲昵关系,吃了这样大亏,一定会撒娇使性,引宝玉来哄自己。但袭人不仅没这样做,还说宝玉踢得对;是自己不好,不让小丫头开门。尽量减轻宝玉愧疚。见宝玉要声张,出言劝止,只让宝玉偷偷找医生买丸药服下。

  第三十一回,晴雯跌折扇子骨,和宝玉、袭人拌起嘴来。平时,宝玉很少和丫鬟发脾气,何况晴雯是他很在意的人。凑巧的是,宝玉和黛玉刚闹完矛盾,跟着发生金钏儿被撵,又把袭人踢伤,件件事都不顺心;偶然碰上晴雯失手跌坏扇子骨,发出感叹。不想性高气傲的晴雯不仅不让说,还直指他的痛处:说袭人挨窝心脚,将来我们还不知犯什么罪,一些刺激话;又与帮说话的袭人争吵不休,毫不退让。不由满腔郁闷突然爆发,气黄了脸,一定要回太太打发她。袭人于是又出来劝解。说:“好没意思!认真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他?就是他认真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见宝玉不听,竟跪下请求。到底把宝玉劝得回心转意。

  通过这两件事,可以看出袭人遇事沉着冷静、虑事周全;尽量化解矛盾、息事宁人;具有强大的心理承受力。

  因为她清楚:贾母、王夫人最讨厌的就是宝玉与人发生矛盾。宝玉和黛玉经常因为误会产生口角,就两天前,发生了宝玉砸玉、黛玉铰玉穗,闹得贾母、王夫人都到场的事。贾母当时气的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一世里造下的孽障?偏偏儿的遇见了这么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把袭人和紫鹃教训了一顿。一天前,王夫人撵走了金钏儿,现在心情正烦躁。如果再有吵架事情传到贾母、王夫人耳中,一定会火上浇油,轻则招来一顿训斥,重则会受到惩罚。

  袭人知人善任,遇到棘手问题,会让合适人员出面化解矛盾。

  第五十八回,芳官因洗头与春燕母亲何妈发生争吵,引爆丫鬟和婆子之间矛盾。晴雯替芳官打抱不平,说何妈(芳官干娘)赚了芳官的工资钱(月例)。何妈骂芳官没良心,当着大家面,打了芳官。晴雯与何妈吵起来。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麝月听了,过来帮腔,连说带损,一顿话把何妈训得没了脾气。

  袭人是宝玉饮食起居第一责任人,要把这个“行为偏僻性乖张”的贵公子照顾好,不落褒贬,的确不是易事;但袭人不辱使命,把宝玉侍奉得严谨周到滴水不漏。她发现帮助宝玉“端正态度走正道”,是最大难题;于是一次次想方设法劝宝玉用心读书,在仕途经济上下功夫。

  袭人有意发展与宝玉亲密关系,第六回,与宝玉有了初次“作怪”。此后待宝玉越发尽职,成为名副其实的生活秘书。这时,她心中已经有了追求目标——实现“姨娘梦”。

  在贾府,姨娘就是小老婆,赵姨娘、周姨娘都是贾政小老婆。在正室面前,姨娘就是端茶、打帘子的人,地位比丫头略高一点,在凤姐眼里姨娘就是奴才。从月历(银子)能看出差距:王夫人月例二十两,姨娘月例二两,一等大丫鬟月例一两。尤氏把赵姨娘和周姨娘称作“苦瓠子”(41回),可在丫鬟眼里,能当上姨娘就是顶天愿望,所以袭人想当姨娘就很正常了。而且,袭人的姨娘梦与别人不同,她希望自己将来依附的男人不是平庸之辈,是个功成名就,能光宗耀祖的仕途人物。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袭人抓住宝玉离不开自己的心理,故意编出娘家赎人谎话,还讲出一番必然要离开贾府的大道理,把天真的宝玉唬住。宝玉气得睡觉去了,袭人怕他出毛病,把他推醒;见宝玉泪痕满面,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宝玉道:“你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袭人笑道:“咱们两个的好,是不用说了。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宝玉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的……”于是袭人软玉温香般的讲道理,向宝玉约法三章:一、不许说参佛化灰一类话,二、要读书上进,三、不许和女孩儿胡闹。宝玉一一答应。

  第三十四回,宝玉被贾政杖笞,受了重伤。抬到怡红院,袭人近前照顾。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到这个分儿……”

  袭人虽不识字,但长期在贾母身边熏陶,在价值观上与贾母、王夫人、湘云、宝钗等贵族阶层完全一致——男人就应该苦学励志,追求功名利禄。因此她利用一切时机,变换不同方法,箴规宝玉。需要说明的是:第三十四回前,袭人对宝玉的思想工作没有任何人授意,纯属自发行为。然而“偏僻乖张”的宝玉当面敷衍应承,转过身依然我行我素。


  二、审时度势 及时变轨

  袭人利用一切时机规劝宝玉,成了名副其实的“政治辅导员”。但后来发现:自己再怎么劝说,也毫无效果,甚至适得其反。为显示忠诚,她不得不向真正主子(王夫人)汇报。

  第三十三回,宝玉被父亲杖笞,身受重伤。三十四回,王夫人向袭人询问宝玉挨打原因。袭人回答完后,抓住时机,说:“论理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呢!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呢。”王夫人听了,点头叹息,叫了一声:“我的儿!你这话说的很明白……”袭人陪着落泪,又说:“二爷是太太养的,太太岂不心疼……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如今我们劝的倒不好了。”王夫人又叫了声:“我的儿!你只管说……”袭人说:“我只想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大吃一惊,拉袭人手问:“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忙回答:“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委婉地讲出一番话,说太太事情多,一时想不到;自己想到了,要不回明了太太,罪越重了。说自己为维护宝玉名声,日夜悬心,又怕太太生气,所以总没敢回。

  谁说袭人嘴笨?这一席话,袭人既说明了自己观点:宝玉任性胡闹应该受教训,又不伤王夫人尊严;既显示自己尽到责任,又表示很无奈。叙事绵软温暖,说理清楚透彻,口气恭谨谦卑,让人听了非常舒服——袭人可说把主子心理摸得透透的,简直称得上是心里精算师。

  书中写道:“王夫人听了这话,正触了金钏儿之事,直呆了半晌,思前想后,心下越发感爱袭人。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得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混忘了。你今日这话提醒了我。难为你这样细心,真真好孩子……你如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索性就把他交给你了……”

  袭人这次和王夫人谈话,可谓一箭双雕:一、赢得王夫人充分信任,(连叫三声“我的儿!”)事过不久就涨了工资(按姨娘标准发放),身份也自然上升到副姨娘级别;二、不露形迹地中伤了晴雯、四儿及芳官(“偏偏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后来抄检大观园,王夫人亲自领人驱逐三人,与此次谈话和不为人知的密报有极大关系。

  我们不禁产生疑问:在贾母工资体系里领取月例的袭人,本应属于贾母的人,为什么不向贾母反映情况呢?面对王夫人询问,她完全可以敷衍过去,然后走正常程序,找个适当时间向贾母汇报。

  这里不能不佩服袭人智机:首先,她深知贾母对孙子过分宠爱,一向反对贾政严管宝玉,自己的进言动机(“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会令贾母不满,进而生疑。另外晴雯和自己一样,都是贾母亲自下派之人,而且贾母素日喜欢晴雯,自己怎能向她说晴雯(“那些人”)不好?

  她还敏锐发现,随贾母年纪渐大,很多事听从王夫人处置;此消彼长,王夫人会越来越强势。而怡红院是王夫人最关注之地,是她不容侵犯的专属禁区。自己想在宝玉身边长期站稳脚跟,必须得到王夫人认可。“良鸟择木而栖”,贾府主子集团关系错综复杂,自己应该选择重点主子投靠。

  被贾母称作“没嘴葫芦”的袭人经过深思熟虑,作出重大决定:果断变轨——投靠政治生命更长的王夫人。这个想法在她心中筹划成熟,于是,当王夫人问话时,她抓住时机,说出心中酝酿已久的婉转而周到的措辞。果然赢得王夫人夸赞,而且立竿见影: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命令凤姐,每月从自己的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给袭人发放月例。

  袭人按姨娘标准领取工资,关系转到王夫人名下,转轨宣告成功。凤姐让她给王夫人磕头,并明确告诉她:不必去见贾母。此时的袭人志得意满成竹在胸,公开对宝玉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

  袭人华丽转身,成为“没过明路”的准姨娘。这种大胆的转变(有叛变意味),是贾府任何丫鬟都难以企及的。当然,已退居二线的贾母,不再过分恋权,听到王夫人解释(500页)后,没对此事流露出不满情绪。

  第五十一回,袭人母亲病重,请假回家探望。凤姐派了两辆车,两个媳妇,两个小丫头,四个家人跟车;袭人头戴金钗珠钏,身穿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凤姐又赏了一件大毛外套;可谓风光十足。母亡后,王夫人奖赏四十两银子(赵姨娘兄弟死了,才获二十两银子),待遇极为优厚。

  袭人及时变轨,获得丰硕回报。

  第三十四回,是袭人思想转变的分水岭,此后,她把自己绑在以王夫人为首的主子集团战车上,死心塌地为主子效命,成为荣国府统治者扼杀“反叛”分子的重要帮凶。


  三、深藏不露 暗箭袭击

  怡红院中长的好看的丫鬟有晴雯、芳官、四儿;其中数晴雯出挑。晴雯不仅长得好,还心灵手巧,口齿锋利。另外,晴雯知道袭人与宝玉的私情,多次当麝月、秋纹的面奚落两人。

  第三十一回,晴雯和袭人、宝玉拌嘴。冷笑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不是我说,正经明公正道的,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

  第三十七回,晴雯对得到太太赏衣的秋纹冷笑道:“是给狗儿(袭人)剩下的,要是我,宁可不要。就是冲撞了太太,也不受这口气!”又说:“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也把太太的公费里一个月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又笑道:“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

  晴雯自以为是老太太的人,就无所顾忌,出言伤人。经常被揭短处,袭人能不存心?何况与宝玉“作怪”之事,是她最见不得阳光的磕碜事。这事一旦泄露出去,自己一切努力都将变为泡影。因此她一定要排除身边的定时炸弹。

  “绣春囊”事件,引出一场抄检风暴。王夫人亲临怡红院,撵走晴雯后,把大小丫头个个亲自看了一遍。问:“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本人不敢答言,老嬷嬷指道:“这一个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没廉耻的货!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谅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个四儿见王夫人说着他素日和宝玉的私语,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来,领出去配人。”又问:“那芳官呢?”芳官只得过来。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不愿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宝玉,无所不为。”芳官等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了。”王夫人笑道:“你还强嘴!你连你干娘都压到了,岂止别人。”

  王夫人的话,讲的全是怡红院内部生活琐事和一些私密谈话,暴露了袭人、麝月经常打小报告真相。

  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说晴雯坏话,要王夫人把晴雯叫来审看。王夫人说:“宝玉屋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说明袭人、麝月经常密见王夫人。

  还有接下来文字,更能说明袭人、麝月密探嘴脸。

  第七十七回,宝玉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什么迷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心里是不能安静的,所以很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 宝玉道:“美人似的,心里就不安静么?古来美人安静的多着呢。这也罢了。咱们私自玩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这可奇怪了。”袭人道:“你有什么忌讳的,一时高兴了,你就不管有人没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被那人知道了,你反不觉。”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的人,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有什么该罚之处?……”说毕,复又哭起来。袭人细揣,此话只似宝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495页)。

  袭人名字没有白起(还有麝月:射月(晴雯);“霁月难逢”——晴雯如雨后明月),果然深懂袭击之术,对晴雯等人实施精准打击,借王夫人之手,把不合心意之人全部撵走,怡红院丫鬟领主身份更加巩固。

  第九十六回,袭人得知宝玉与宝钗联姻,如心中所愿。再次向王夫人进言,谈起宝玉对黛玉的痴情,果然引起重视;于是上下联合,瞒着宝玉,精心上演了一出“调包”婚姻。

  袭人与王夫人两次公开的谈话(没公开的有多少次?),都很有杀伤力:第一次激起王夫人对晴雯等人(“那些人”)敌意,随着继续不断告密,王夫人不满情绪逐渐积累,终至爆发,将晴雯逐出,导致死亡;第二次间接导致林黛玉饮恨归天。到这时,我们才看清她的真面目:这个和软如棉、温柔似水的闷骚女人,竟是王夫人催杀年青生命的递刀人!


  四、机狡善变 花面狐狸

  袭人曾是老太太身边一等丫鬟,后来是宝二爷首席丫鬟。与她经常来往的同级丫鬟有鸳鸯、平儿、紫鹃、金钏儿。袭人长期任职重要岗位,成了丫鬟丛中头面人物。第二十一回,宝钗听袭人说话,心中暗忖:“倒别错看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到有些见识。”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第三十一回,出言无忌的黛玉谑称她为嫂子,打趣说她和宝玉“两口儿拌嘴”。第三十二回,史湘云回贾府与袭人谈笑,赠她戒指。湘云、黛玉、宝钗是贾府极为尊贵的小姐,三人能与袭人亲密互动,说明袭人确实是丫鬟队伍里有特殊魅力之人。

  袭人亲眼撞见宝玉向黛玉表白心迹,知道两人正在热恋(188页)。由于黛玉身份尊贵,府中人公认宝、黛必结连理(凤姐当众人面和黛玉开过“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儿?”的玩笑),她不敢轻易生事,故一直藏在肚里。第八十二回,袭人亲自去潇湘馆探黛玉口气,说香菱受夏金桂的气,又说尤二姐死得苦。“不过名分里头差些,何苦这样毒?”。黛玉没给面子,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袭人道:“做了旁边人,心里先怯,哪里倒敢欺负人呢!”(526页)直到宝玉、宝钗结婚前,才向王夫人委婉禀告宝、黛恋情(610页)。

  袭人经常打晴雯等人的小报告,但对黛玉,她不敢越雷池半步。袭人小心谨慎,虑事严谨,于此可见。

  袭人是宝钗忠实粉丝,整日期盼宝玉、宝钗能实现“金玉姻缘”。如果袭人家世显赫,读书识字,加上与宝钗可有一比的心机,“宝二奶奶”头衔当非她莫属。

  实事求是讲,三十四回前,袭人是个性格柔顺,懂人情,识大体的好女孩儿;虽然她自愿被宝玉潜规则,但总体形象不错。合府上下,对其都很称赞。薛姨妈对王夫人为袭人涨月例,极为赞同:“早该这么着。那孩子模样儿不用说,只是他那行事儿的大方,见人说话儿的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倒实是难得的。”(213页)。

  三十四回后,袭人地位升级,心态发生扭转:自我保护意识逐渐增强,嫉妒、报复等阴暗心理占据上风;主动充当王夫人密探;完全堕落成一个令人讨厌的“诐奴”。

  袭人向王夫人进言时,王夫人问道:“宝玉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王夫人把心放下来。刚愎自负的王夫人再也想不到:眼前这个貌似忠厚,看起来“笨笨的”女孩儿,就是和宝玉多次“作怪”之人!宝玉梦游太虚境后,和袭人有了第一次性关系。宝、袭两人正处于青春期,每天吃高级营养餐,生理机能十分旺盛。男女之事,人之大欲。少男少女食髓知味,不可能只“作怪”一次就绝迹。书中虽未明白写出,但通过晴雯之口,可窥知一二。

  袭人对王夫人说:“那些人偏又亲近他,也怨不得他”。一句“那些人”,既拉近与王夫人距离,又把矛头指向了“不安分”丫头。一副老实可怜的示弱面孔,获得王夫人认同:‘那些人’,就是勾引宝玉学坏的人,是狐狸精;真与宝玉“作怪”的袭人,是最值得信赖的人。

  在宝玉怀疑晴雯等人被撵,是袭人告密,心生不满;说到院子里海棠死了,预兆晴雯将离去时。袭人知道宝玉最不愿听心爱女孩儿说“死”,就说:“她纵好,也越不过我的次序。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还轮不到她。想来我是要死了的。”宝玉忙掩她的嘴:“这是何苦?一个未是,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袭人听了,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也没个了局。”宝玉要她给晴雯送还被扒下来的衣服,再送点钱。袭人说:“我原是久已‘出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还不会买去不成?”宝玉又赔笑安慰袭人。袭人牢牢抓住宝玉软肋,利用自己和宝玉的特殊亲密关系,施展柔情战术:耍“撒娇”花招——立刻让宝玉郁闷心情得到缓释。

  王夫人骂晴雯是狐狸精,怡红院中真正“作怪”的花面狐狸是谁?

  曹雪芹把袭人放在《又副册》,已经降了一等;再把她排在晴雯之后,又贬了一级。回眸《又副册》第二页画面和判词: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几句言词是: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叹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画面暗含莫大蔑视——委身求荣的残花败絮。偈语“枉”、“空”二字,预示袭人费尽心思邀宠献媚,暗施冷箭袭击同鬟,到头来不仅“姨娘梦”无影无踪,而且陷于彷徨无靠难以自处的凄凉境地。

  第一百二十回,袭人满怀委屈,嫁给蒋玉函(优伶)。一棵缠绕在“怡红院”篱笆上的牵牛花,由于失去攀附枝干,被连根拔起,移除了梦系魂萦的荣国府。


  注:本文讨论对象——2007年10月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