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父亲的印象是模糊而遥远的,因为父亲不喜欢女孩,而我又是在他盼望了许久,期待了许久的渴望中的又一次失望, 他做梦梦见的都是要生个男孩的。

  “一定是转胎了,一定是转胎了。”父亲遗憾地说。在传统的思想里,女孩子无论是多么优秀,长大后都是要嫁人的。好像也就成了别人家的。

  哥哥排行老三,是家里的第一个男孩,在哥哥之后,妈妈又生了三个清一色的女孩,而父亲又多么希望家里人丁兴旺,后继有人,而这个定义就是多生几个男孩。可是注定了,父亲这辈子就只有一个儿子。

  我出生大约半年后,大姐结婚了,一年之后大姐生了一对儿双胞胎男孩,一下子弥补了父亲的那种渴望男孩的心理缺憾,虽然是外孙,可是爹爹就像是自己有了亲生孙子一样的高兴。

  直到现在,大姐姐还时常炫耀,说父亲是怎样宠爱他的两个孩子,父亲见了孩子又是怎样的高兴。常常牵着外孙的手,自豪地逢人就说,这是我的外孙子。

  我们那里有句俗语,老爷亲外孙,土坷垃碾旋风。外甥是条狗,吃饱他就走。意思是说哪怕是姥姥、姥爷见外孙再亲。孩子长大了是还是和爷爷奶奶亲近,因为那里才是人家的根基。

  我对父亲的记忆是碎片化的、模糊的、零散的,也许因为父亲常年工作在外的原因吧。父亲是冷漠、保守而严厉的,要求每个孩子从小就从事生产劳动,要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自力更生、自强自立。

  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午后。天气渐渐冷了,我似乎是穿着棉衣的,妈妈说你爹今天回家,快去村口接接你爹吧。

  我一路小跑,跑出了巷子,接着就往西面的大路口跑去,经过了两个牛棚,一般生产队的牛棚都是在村口边上的,这边是前街,过了这个道口就是后街了,我想爹回家应该走这面这个街道口吧,可是东张西望了老半天,还是没有影子,眼看着天色按下来了。我只好悻悻地走回家中。一进院门,早已看见父亲坐在正堂屋的那把椅子上了。

  爹爹,我一直就在路口等你的,都等了好半天了?怎么没有看不到你?你从哪条路上回来的?

  爹爹笑着说:我从西村的小路上过来的。

  喔,原来还有别的路呀,我以为进咱们村就这一条呢。

  这条路在哪里呀,我仔细问着。 希望下次爹爹回来的时候,早早去接上,圆满完成任务。

  快吃糖、快吃糖,父亲从口袋里摸出了糖果给我吃。我蹦蹦跳跳跑出去了。望着我的背影,父亲对母亲说:可惜了,如果是个儿子就好了,长大了肯定和二丫头一样能干的,

  母亲说,可是还小呀,才5岁,能看出来个啥?

  父亲信心十足地对妈妈说,能干不能干,从背影就能观察看出来,走似风,坐如钟,站如松,点点滴滴体现了一个人的风貌。

  我想在后来漫长的成长道路上,我之所以能坚忍不拔、取得一丝的成绩,或许是因为从小就被倾注了如此多的关注吧。

  二丫头就是二姐姐,两个月前去天津修海河去了。二姐姐是村里的民兵排长,生产队的学习标兵。1977年修理海河。1975年修理十三陵水库,还有石岭水库,二姐都是作为青年代表参加的。从父亲的只言片语之中,我感受到了深深的父爱,那种望女成凤的殷殷之情,也是在朦胧的意识里坚定了我人生自信----我是优秀的,我是出色的,长大了要做二姐姐那样的铁姑娘、那样的女中豪杰 。

  父亲对子女的教育是很重视的,夏天的夜里我们会围坐在父亲身边,听父亲讲那些遥远的故事,像《二十四孝》《岳母刺字》《杨家将》《红灯记》等,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故事。父亲还常常出一些智力题来锻炼孩子们的思考能力,诸如鸭兔同笼、荷花何时开满荷塘、青蛙几天跳出井之类的智力题,来锻炼孩子们的思维,每每这个时候三姐姐是回答的最快最好的了。

  父亲写的一手好字。每次回家来,都会带上一塌的报纸。让哥哥、姐姐学习报纸上的文章,读给弟弟妹妹听,把好词好句摘抄下来,最后在报纸上面练字。等到下次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看报纸写满了没有,哪个字写的工整,哪个字写的好看。我就是在这种家庭文化熏陶的氛围中长大的,如果说我比别的孩子有文化功底的话儿,那一定是因为我的启蒙教育。

  父亲虽然重视文化教育,希望儿女个个成才,无奈又力不从心,家里不大不小一大堆人口,吃闲饭的多,挣工分的少。于是就从大到小排序,一个上学,一个不上学,二姐姐成了这种境况下的受难者,早早就下地干活了。虽说在夜校学习了一些字,毕竟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也限制了她的发展,这是后话了。

  父亲对我们的管教很是严格。不让孩子零嘴吃,尤其是女孩子,更要矜持,有规矩,显得有教养。那是一个六月的雨天,父亲难得在家休息几天,父亲对娘说,今天中午我给做饭吧,我给孩子们做千层烧饼吃。我平时只是听妈妈说过,父亲是手艺是怎样的好,以前在镇上开饭店,赶集的人都要排着长队来买父亲的烧饼。我想父亲一定有着一宗神奇的秘方吧。出于好奇,父亲做烧饼的时候,我就悄悄地在门口扒着看。

  妈妈在灶膛里生了火,拉着风箱。父亲把早晨和好的面揉在手中(听说面放上一会儿才有韧劲、才算醒发好了)。在三个小茶碗中分别放了油、盐、芝麻,父亲熟练地团起面,包上油、盐、芝麻,一个圆圆的小面饼就做好了,然后用印刻有花纹的模具在面饼上一压,面饼就印上了花纹。 父亲又顺势左手转动面饼,右手舞动快刀,砍出均匀细腻的花边来,如同雕刻家刻画出的一样。据说烧饼好买,一看味道,二看卖相、三看火候。父亲做出的烧饼俨然成了一个个的工艺品,色泽金黄、口感酥香,怪不得集市上有“烧饼好吃找申师傅的”说法。在门外偷看的我都快流出涎水了。

  父亲一回头发现了我,于是严厉就说:“出去玩儿吧,开饭了再吃。”

  本来我想着,好不容易做一次好吃的,我又是家里的老小,先尝一点点总是可以的吧。可是父亲说要等到开饭时候才让吃。母亲知道父亲的脾气,说了话是不改变的,给我使了个眼色,说道“等开饭了再吃啊”。

  我流着口水走开了,心想父亲对我一点也不亲。

  听父亲悄悄地对娘说,女孩子不能学个嘴馋、贪吃,更要严守规矩,要学会克制和忍耐,这样将来才能做成大事。我不知道将来的大事是什么,只是感觉那烧饼好香,我难于抵挡那香味的诱惑。

  我在街上玩了许久,渐渐地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烧饼 的香味,也没有了想吃的口水,直到看到有邻居端着碗都吃饭了,从跑回家里从吃饭。那一天我吃到了有生以来最好吃的烧饼。

  父亲给每我切了一块烧饼,不许剩饭、不许浪费粮食,给参加劳动的姐姐每人一个,其实我是多么想拿起一个吃呀。可是那个时候吃饭要口粮,我,一个小孩不劳动,都是吃的大人的口粮份子呀。

  “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多劳多得”这样的概念在很小的时候在我的脑子中形成了,我知道,人不能依靠别人,要自己劳动,靠自己的双手创造美好的生活。

  后来听姐姐说,这是父亲定的家规,不到开饭的时间,不允许吃零食,更不能偷嘴吃,这些规矩从小都要遵守,不可让人笑话没有教养、不懂规矩。

  父亲手艺很好、会记账、会写毛笔字。先后在水库上、煤矿上工作过。父亲是个生意人,不擅做农活,加之常年奔波在外,偶尔在家,也是娘抢着干了。记得大概是我2岁左右吧,半夜我醒来了,要哭着找妈妈、要着吃奶。父亲睡在一旁,拍着我说,别哭了,你娘去浇地去了啊,一会儿就回来了。我心想为什么父亲不去浇地?为什么让娘去呢?那时候皎洁的月光正从窗户上照射进来,月的影子是那样的明亮。

  爹是活到老,干到老的。65岁的父亲本来可以退休了,还坚持到矿山上去工作,我到矿山上去,就是看个大门、到食堂去做个饭去,也能一天挣个一块钱的。也比在家里坐着强,这一大家的人都要张口吃饭呀。

  听二姐姐说,其实那年父亲身体已经很差了,常常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的。可父亲坚持着还要上班,由于身体不支,中间又回来休息了两次。可是就在1979年的那个秋天, 父亲就累倒在工作岗位上了,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的全是父亲的遥远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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