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盆栽了好几株牡荆,都是喜欢植物的家人从山上挖回来的,据说好好修剪能成为不错的盆景。“牡荆”是学名,农村人叫它“荆子”,普通得像村里任何一个孩子的名字。它们的叶子很普通,形似手掌,阳面绿色,阴面绿中透白。五片分裂,两两对生,边缘多锯齿。

  荆子不挑剔环境,山坡岭地、沟沟壑壑哪儿都能生长,叶、茎、根、果实都是上好的药材,花可酿蜜,荆条可编箩筐、篓子。牡荆能治多病,可消痰、止咳祛风、去湿、利尿、降压等。李时珍《本草纲目》中记载:牡荆,苦能降,辛温能散,降则化痰,散则祛风,故风痰之病宜之。《王氏奇方》云:一人病风数年,予以七叶黄荆根皮、五加根皮、接骨草等分,煎汤日服,遂愈。这种生命力顽强又作用繁多的植物在农村颇受欢迎。

  六月底,院子里荆子的枝条顶端开出了一串串蓝紫色的小花,每串花序都成圆锥状,上面布满了一嘟噜小小的花朵,在初夏凉爽的风中摇曳。我不由得仔细观察了一番这一串串小得不能再小的花朵:花冠分上下两唇裂,上唇两裂短,下唇三裂长,加上中间的四条花蕊,整体看真像一个个袖珍洋娃娃,又像一条条紫色小金鱼。这些极小的花朵,吸引了很多蜜蜂来采蜜,蜜蜂的体积竟然比花朵大了好几倍! 

  清晨和傍晚没有阳光的时候,小小的花儿是闭合的,侧面看很像袖珍版的小喇叭,从正面看花瓣合拢成一颗颗小星星,被钟状的花萼包裹着。要知道,白天开放夜晚闭合是花朵的智慧,有利于保护自己的花粉不被飞蛾等昆虫糟蹋,也不被露水打湿。牡荆的花充其量有5毫米左右,和大米粒差不多大小,竟然也有如此智慧保护自己,真让我对这种自认为从小就相熟相知的植物刮目相看。

  小时候从没对这柔美幽雅清新可爱的小花用心观赏、细细察看,实在是因为这种植物在农村的广阔天地中显得太过普通。晋朝皇甫谧《列女传》中描述:“梁鸿妻孟光,荆钗布裙。”梁鸿乃东汉书生,读完太学不求官职回归田园,妻孟光乃富家女子,婚后著荆钗穿布裙,与夫君举案齐眉,传为佳话。后来用荆钗布裙形容女子装束朴素,生活简朴。可见荆子的朴素由来已久。

  这种普通的植物却是让我望而生畏的。让我生畏的当然不是花,而是它的枝条。荆条柔韧坚强,不易折断,古代常被用作刑具,当年大将军廉颇被顾全大局的文官蔺相如折服,上门请罪的时候身上背着的“荆”,就是荆子的枝条。而我们家六个孩子若犯了过错,父母惩罚我们时用的,就是这柔韧的荆条。

  大哥被父亲动用家法惩罚那年我还很小,却记得特别清楚,他因为二哥中午吃饭时多吃了一片肥肉而指责他,二哥不服,两人在大街上动了手。有人给父亲报信,父亲拿着荆条跟出去,二话不说就向大哥身上抽。村里人急忙上前劝解,本家的几个叔伯挡住父亲不让他出手,父亲急火攻心竟然晕倒了。我们都吓得不知所措,赤脚医生使劲掐他的人中,父亲醒来长叹一声,眼角有泪流下来。大哥二哥早已没了嚣张之意,垂头立于父亲身旁不敢大声喘气。父亲咬牙切齿地说:“你们俩丢人丢到大街上,以后在村里人面前怎么抬得起头?大的不懂让小的,小的不懂敬大的,这也能叫兄弟?”两人戚然不语。

  二哥和三哥年龄相差不大,两个人从小一起玩耍,结伴而行的时候就容易多惹是非。我们村里有个先天性发育不全的男人,小眼倒眉,面部扁平,说话口齿不清,走路严重内八字,三十好几了没娶上媳妇。不懂事的孩子们经常围着他起哄:“唧唧坚!唧唧坚!”因为他的名字叫崔志坚,孩子们学他的发音就成了“唧唧坚”。有一天二哥三哥无聊,看见崔志坚挑着一担水向跟前走来,两人决定逗他玩玩。二哥说:“唧唧坚,你的水怎么是混的?”三哥趁机往后面的水中扔进一把泥土。崔志坚不理他们,挑着水继续走路,两个人笑呵呵地回家了。没想到一会儿功夫崔志坚找上家门,含混不清地向父亲告状,满脸的委屈和气愤。父亲二话不说,拿起荆条就向二哥后背抽去,边打边训:“欺负老实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把镇上的地痞流氓收拾了!”二哥挨了打,三哥被罚站,折腾到半夜才算罢休。第二天一早,父亲领着两个儿子亲自登门道歉,崔志坚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三哥挨打说起来我倒是罪魁祸首。父亲是孤儿,母亲十六岁嫁给穷得叮当响的父亲,生养了我们六个孩子,家中的清贫可想而知。我的肚子里似乎长了一个馋虫,咬得心里慌慌的。有一次馋得忍无可忍,偷吃了家里仅有的几块桃酥。母亲一看桃酥没了大发雷霆,那是留给父亲起早贪黑干重活时充饥的,她自己也不舍得吃一口。面对母亲的责问我吓得死不承认,结果母亲相信了我,又去责问三哥,三哥也死不承认。母亲无奈地把我们两个交给父亲处置。父亲非常生气,拿出荆条就朝三哥的身上抽。父亲边打边训:“我打你不是因为你犯了错,而是因为你不认错,不认错还犟嘴!敢做不敢当算什么男子汉! ”三哥边哭边喊:“我没偷!不是我!……”

  我在旁边又惊又怕又羞愧,溜也不是看也不是,还是躲到屋里去哭吧。三哥挨了父亲的打,虽然对我心中有气,可是看到比他小了七岁的我当时那梨花带雨的小模样,抹了把眼泪喘吁吁地说了一句:“你这个小害人精!”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这一眼,让我比挨打还难受。晚上睡觉,闭上眼睛就感觉三哥后背的青痕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父亲这招杀鸡儆猴的手段真管用,从此之后,偷吃偷拿的事儿我再也没干过。

  其实荆条在农村最大的作用是编箩筐、篓子。干农活,家家户户都少不了这两种农具。说到编织这种手艺,农村人随便揪出一个就会。编织的时候,那些干农活的粗糙坚硬的大手就变得灵巧起来。我伯父会用茅草编网包,用来装麦秸、苞米皮、树叶等。母亲、姐姐和村里其他女人几乎都织花边,栖霞的棒槌花边和花饽饽都上过电视,还走出国门进行过文化交流。

  我们家用的筐子、篓子几乎都出自父亲之手。农闲的时候三五个时辰几袋旱烟的功夫,一个箩筐或者篓子就出活了。父亲最让人佩服的手艺是编篾席,他能用高粱秸编出漂亮的带花纹的席子,靠着编篾席挣的辛苦钱补贴家用,光靠生产队挣的工分,哪里能养活了一大家人!编织一张篾席至少需要八九道工序,挑选高粱秸、去枯叶、浸泡秸秆、破秸秆、拍篾子、刮篾子、熏篾子、编席、修整等等相当繁琐,除了“编席”这道工序有哥哥姐姐帮忙,其余的活儿全是父亲一个人干。

  无数个寒冷的早晨,我还缩在被窝里不愿起来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去村外的河里把浸泡好的高粱秸背回来了,或者正把头天晚上破好、刮好的篾子放到一口大缸里用硫磺熏。无数个夜晚,我无比好奇又无比佩服地坐在父亲身旁,看他在昏黄的油灯下娴熟、灵活地进行着一道道工序的劳作。偶尔给父亲递个烟、倒杯水,或者清理一下父亲去掉的枯叶、秸瓤。屋外寒风呼啸,屋里灯影绰绰,紧张忙碌却又其乐融融。

  我的哥姐们白天上工或者上学,晚上就和父亲一起熬夜编席。漫漫冬夜,鸡鸭鹅们早早就挤到窝里抱团取暖,狗都蜷缩在厢房里懒得叫,昏暗的油灯下,我们一家人却在父亲的带领下忙活得井然有序。左撇子的父亲操作各种刀具发出各不相同的声响,编席子时悉悉索索的声音,大家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浑然天成,谱就一首《冬夜奏鸣曲》。这是堪比天籁之音的摇篮曲,早睡的我常常在这美妙的乐曲中进入梦乡,不知身在何处。

  每逢赶集的时候,父亲就一大早起来,把攒下来的五六张炕席带到集上卖掉,再买回来全家人的生活用品。冬天过去,土地苏醒了,父亲利用种田的间隙,又在菜园和院子里辟出两块地方撒上香菜种子,待香菜长得郁郁葱葱,父亲就到处赶集卖香菜补贴家用。他那辆大金鹿自行车陪伴他行了多少路,吃了多少苦! 

  编篾席这项在我眼里无比美丽、无比了不起的技能,我们家只有我一个人不会。虽然我积极主动地帮父亲打过下手,耳濡目染也会个八九不离十,但父亲从不让我有实践的机会,他说哥哥姐姐没有赶上读书的好时候,希望我珍惜读书的机会,将来通过知识改变命运。

  我上初中以后,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们家也分到了责任田。那时,我的两个姐姐都已成家,两个哥哥都在部队当兵,家里只剩下我和有哮喘病的三哥陪伴五十多岁的父母。我们村的地有两种,好的一马平川种麦子、玉米,差的在村外的岭上,种地瓜、花生、高粱。岭上的地不成规模,机器进不去,完全靠人工翻、耕、种、锄、收。最累的活就是翻耕犁地了,我们家地少,没养牲口,犁地就完全靠两个人配合。我肩上垫着父亲的旧外套,赤着脚弓着背一步一步往前拉,满头的汗都顾不上擦。五十出头的父亲已经显出了苍老的姿态,过度操劳对他的身体损害很大,整个人越来越瘦。看看曾经山一样挺拔山一样青翠的父亲如今佝偻的腰背,我都不敢说自己累。这还是那个拿起荆条二话不说就朝哥哥身上抽的那个父亲吗?

  每一次干重活,都是父亲对我的一次现场教育,话不需要多,一句足以:好好念书吧,否则你也得像我一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我于是狠了心用功学习。晚自习回家学到12点才肯睡觉,早晨6点起床自己糊弄点饭吃又赶着去上早自习,一天两头不见太阳,成绩遥遥直上。第一年中考,我拿到了重点高中文科班的录取通知书。父亲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彷徨纠结了一个暑假,临开学我撕碎了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重新走进初中的大门。我决定复读一年再考中专——中专学费少,就业快,挣钱早。我不能让劳累了大半辈子、营养不良、体力和精力都严重透支的父亲为了我的大学梦鞠躬尽瘁,不忍给他一生清贫的生活雪上加霜。父亲知道我任性的举动之后三天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但为时已晚。好在我的中考之路虽历经周折,却顺利读完师范并留校工作, 总算了却了父亲的一桩心愿。

  我相信父亲心中有根荆条,用来鞭笞、约束自己要照顾好母亲,教育好儿女。他有好几次机会可以走出村庄,去沈阳,去济南,去大连发展,但他都放弃了。靠着他的以他勤劳坚韧、心灵手巧,带领哥哥姐姐种田、种菜、编炕席,盖起了三栋房子给三个哥哥娶了媳妇,又把两个姐姐嫁了出去,直到把自己的身体累成了一张弓。三哥结婚生女之后,父亲肩头的重任卸去,总算可以颐养天年,不料突然大病一场,醒来失语,半边身子不能活动。

  后来栖霞苹果闻名全国,成为品牌走向世界,父亲却永远埋在了苹果树下。他一生勤俭,临终留给母亲三千块钱生活费,留一生美德给儿女,留一句嘱托给我:照顾母亲,帮扶哥姐。大树既倒,荫之不再,二十年磨砺和沉淀,我总是铭记着他的勤苦担当、善良坚韧,铭记着他对我们六个儿女的鞭笞警示,尽心尽力尽责地认为女、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师。很多时候感到压力大,担子重,也曾经动摇过,想打退堂鼓。但我知道,父亲的嘱托我不能忘,父亲的期望我不能负。随着年龄增长,发觉自己很多时候说话、处事的方式在不知不觉中就随了他当年的样子。

  国家富裕富强之后,很多人抨击中国人没有信仰。信仰是自身价值观和世界观的体现,世界上任何一种信仰,无不崇尚敬畏自然,真诚善良,简朴勤奋,豁达自律……这又何尝不是大多数中国老百姓身上闪光的品质?这些优秀品质,不就是中国人的信仰吗?

  不要说五千年古国的文明博大精深,单单最朴素的中国百姓身上的勤劳与智慧,就足以支撑起某些人心中所谓的信仰。只不过,信仰需要代代传承,需要发扬光大。几十年过去了,教育越来越人性化,无论是家庭中还是学校里,不会再有家长和老师用荆条、教鞭惩罚犯错的孩子,可是,心中有戒尺,何须折牡荆!

  中年以后,生活渐渐安定,我也越来越喜欢田园生活的静好。生命的轨迹是一条抛物线,前半生拼命努力想要逃离农村逃离土地、逃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苦,去追求吃香喝辣、天马行空的自由,老了却眼巴巴地渴望舒适闲逸的田园乐土,渴望每日有花草相伴、与世无争无欲无求、荆钗布裙粗粮瓦器的恬淡境界。

  如果父亲活着,该会如何陶醉于这样的恬淡生活?

  没有如果,唯有思念。父亲的生命,永远停留在六十三岁。那一年,我二十四。二十三年后的今天,小院的荆条摇曳生姿,荆花芬芳馥郁,我手抚柔韧的枝条,闻着满院的花香怀念父亲。


  2017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