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巾帼]】外婆的无字碑 
我上六年级时听到《外婆的澎湖湾》这首歌，想起了我的外婆，那形象似乎清晰又有些模糊。到了三八妇女节，老师出了个作文题，写一下自己的女性亲人。同学们开始写：妈妈、奶奶、姑姑……那时小学生作文不懂得什么章法，就像写作业一样。我写我的外婆，现在还记得开头一句：我的外婆住在我家不远的东山坡上……
那时我们家在拉林河畔小村子里，拉林河从东山西山中间流过，东山下是拉林镇。我记事时是抗日战争后期，镇上有日本兵，有警察署，从镇里去外婆家较近，但妈妈从不领我走镇里，而是走一条山路，所以我作文写的是“去外婆家是一条曲曲弯弯的山路，路上开满山花，还有蚂蚱、蝈蝈、山雀……可是为啥不走大路走山路，来去露水都打濕了衣服，而且去外婆家当天必须回来……”
儿时的疑惑写在六年级时的作文里。
我的作文送到老师那里，她把我叫到教导处，说，你的作文怎么那么多问号啊？比如，外婆怎么住在山上？你和妈妈怎么走山路？……我说，我也不知道，老师说你回去问问妈妈，作文要写清楚，不能尽是问号啊！
晚上回家，我问妈妈的问题就是这几个问号：外婆为什么住在山上？妈妈说：养蜂。我问外公呢？妈妈说：打猎！我问，你怎么一次也不让我住外婆家！妈妈说：山上有狼！妈妈回答我不满意，开始生气，爸爸下班回来看出我的表情，问妈妈后，把我叫到身边，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们赶走了日本侵略者，打败了蒋介石，新中国成立了，你已经是六年级学生了，该知道你外婆的事了。
于是爸爸妈妈给我讲了我的外婆的故事。
日本侵略者占领镇上的时候，外婆一家住在镇里，那时舅舅和妈妈都已经上学了，外公是个出名的猎手，经常上山打猎，哈东游击队成立不久，赵尚志就把打日本侵略者的游击区扩大到无常县的大山里。外公在山里接受了赵尚志的教育，成了抗日军的一员，但没上队，赵司令让外公一家负责监视镇里的日伪军行动。后来日本侵略者在拉林河畔建立了开拓团，于是外公奉命把家建在东山半山腰，以养蜂为掩护，而在茅屋里还可以看到镇里和开拓团。
经常在家的就是看蜜蜂的外婆一个人。
……
我记忆中外婆并不高大魁梧，但很慈祥结实，据说当年东北闹胡子，为了防身，外婆学过“拳脚”，后来和外公结婚，也与外公有好枪法有关，认为可以不受欺服。果然，远近十里八村没人敢“抖毛炸翅”。
两人种几亩薄田，生活也算可以维持。后来，有了舅舅和妈妈，外公外婆又养了几箱蜜蜂，于是外婆家成了大家羡慕的和谐家庭。
可是好景不长，九·一八事变后，几个月日本侵略者就占领了东三省，拉林镇上有了日本军，伪政权也出现了，鬼子汉奸特务欺负老百姓，人们敢怒不敢言。外公不信这一套，汉奸特务走狗都怕他，日本人先是恨他，后来又拉拢他，外公都是怒目而视，外婆却有自己的想法，说，不好硬来，得想办法，但也不能忍气吞声。就这样汉奸特务走狗不敢找外公毛病，不过，谁也不会想到，外公参加抗日军，就这样，也算相安无事几年。
但，镇上人看到外公上山打猎，还给镇上日本人管事的送去野鸡跳猫（山兔），竟有些微词。外婆看在眼里，并不介意。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已经是东山里有名炮手的外公，和赵司令成了知己！外公要上队（参加抗日军），赵司令没允许，而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安排了一通。于是外公外婆以养蜂为名搬进了东山，舅舅和妈妈先是在镇里念小学，上“优级”、“国高”，上哈尔滨“师道”，毕业回来。妈妈在镇上当小学老师，舅舅却愿意种田。妈妈和爸爸结婚，有了我，在我记事之后，于是就出现了我六年级作文的那些问号。
爸爸妈妈给我讲了我的外公外婆的往事，我忽然觉得那些年看似平平静静的生活，里边却有着惊天动地的故事，我的外婆居然那么足智多谋，外公竟然是个抗日的大英雄！
只是至今还不知外公在那里，外婆竟是忍着思念外公的悲痛，在抗日战争的年代里，有那么些对敌斗争的故事留在我的作文的问号里。
现在我就把爸爸妈妈讲过的外婆当年对敌斗争往事写在这里：
通向外婆家的山路。
我记得，妈妈领着我去外婆家，不是周日，就是放学后。妈妈牵着我的手，总是见人主动打招呼，大都是那句话：孩子想外婆了。于是我和妈妈走上了尽管有露水，但有山花蝴蝶昆虫的山路上。到了外婆家，外婆总是搂过我，亲亲我的额头，拍拍我的后背，我觉得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然后外婆和妈妈转到草房后边去看蜜蜂，他们说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看见房后那棵山丁子树上系上一块红布条。
外婆给我拿一些山果，就不再留我和妈妈，于是就按原路返回镇上家里。
第二天，镇上传出，昨晚上有几个日本兵失踪了！没听见枪声，鬼子没了！镇上人们暗自高兴，互相转告。我把听来的消息告诉妈妈，妈妈却很平静搂过我，不说话。又一次，仍然是我和妈妈去外婆家，回来的第二天，镇上又传出镇上日本巡逻队让抗日军绑架了三个人……第三次，第四次，凡是妈妈领我去外婆家，第二天准有鬼子死的消息传出来……
舅舅也去外婆家。
镇上不时传出的故事，日本鬼子摸不着头脑，加紧了巡逻，建立了警察队，队长姓刘，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标准的瘸子。那些当警察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年轻人，日本人说，警察是保护你们的，抗日军绑票就绑有钱人家。
这伙二狗子耀武扬威，老百姓恨透了他们。刘瘸子想让舅舅当警察，舅舅不干，警察局长找舅舅，也被舅舅“呛”了一顿。于是局长和刘瘸子说舅舅不识抬举，刘瘸子记在心上。
有一天，舅舅上山去看妈妈，当晚回到镇上家里。
第二天，日本人找到刘瘸子，说接到情报，东山里有抗日军，让警察队上山配合日本兵打游击队。队伍上山，半路遇到外婆，瘸子问外婆，听说山上有抗日军吗？外婆说没看见。刘瘸子和日本兵说了，日本兵不同意，于是这帮混蛋走到了外婆的茅草房。屋里传出了酒肉的香味，鬼子和警察喜出望外，吃了，喝了，酒气熏天出了茅草屋，房后的蜂群闻到酒气马上一下炸了窝，那些蜜蜂一齐出动，见人就蜇！警察鬼子无处藏身，没人顾得上进山打抗日军！拼命逃回镇上！
然而，外婆却不依不饶，大闹警察局，一定要警察局赔偿损失！日本兵也觉得理亏，就让警察局给外婆赔了钱！
多年之后，舅舅和爸爸喝酒唠起这件事，舅舅说，蜜蜂也为抗日立了功！
在拉林镇警察局里，刘瘸子还是很精明的，他不止一次怀疑我外公的身份，说绝不是打猎那么简单，他也怀疑外婆的茅草屋有些值得弄个明白的地方。但外公外婆的人品，人人敬重，就连日本人，警察局长都吃过外公欣然送给的山鸡野兔。但那一顿蜜蜂蛰，这个瘸子就怀疑是有意的，他想人下山了，屋里的酒菜啥意思？是不是故意的设计安排？他把想法和警察局长说了，局长表扬他对日本的忠心。他更来了精神，没告诉局长，自己上了山，正好外公打个狍子，见了外公，他把他的怀疑和盘托出，外婆觉得事态严重，外公胸有成竹，不慌不忙问刘瘸子啥意思？刘瘸子说，跟他下山向日本人投降，他保证可以让外公当警察队长。外公说你来的正好，既然摊明了，那你就去抗日军那里去做个“交待”吧。
外公外婆下了刘瘸子的枪，绑个结结实实。
原来，抗日军早就想抓个活口，要了解一下镇上日本兵伪警察的具体情况，正好刘瘸子送上门来，当天外公就把这个刘瘸子送到和游击队约好的地方，交给了抗日军。
第二天警察局长没见刘瘸子上班，想起了他的话，赶忙去外婆的茅草屋，看见外公外婆在院子里剥狍子皮，一点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外公外婆还热情的接待了这个“局长”，还割了一块狍子肉送给他，这个局长不敢怀疑外公的身份，还得了块狍子肉，什么没说下山去了。
多年之后，爸爸问起刘瘸子的事，外公只是淡淡的说，几天以后，外公在不远的山沟里看到一个白骨，肉都叫狼吃了，剩下骨头。外婆说你怎么知道是刘瘸子？外公说，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就是证明！外婆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外公说，告诉你，怕你晚上害怕！
1936年秋天，东北抗日联军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党中央决定东北抗日军组成抗联，转赴下江，退守苏联，外公随部队东征，从此没有了外公的消息。外婆整天提心吊胆，更盼望外公回来。
终于有一天夜里，外婆的茅草屋来了几个人，向外婆展示了抗联三军军长赵尚志的亲笔信，告诉外婆，大军已到下江，来人是哈东地区留守部队，持信的是周主任，以后就在珠、延、方、五常一带继续和日本侵略者斗争。外婆如见亲人，忙问有什么事要帮助？周主任说，部队新组建，居无定所，需要过冬粮食……外婆记在心上。
这时，拉林日本开拓团正在秋收，由于开拓团男人都上了战场，开拓团雇佣了当地的民工，舅舅也去了。开拓团把水稻打好稻谷，存入仓库，稻草打捆，用做马饲草料。
当初冬一场大雪过后，妈妈又牵着女儿上了外婆的茅草屋，女儿又看到屋后的山丁子树上挂上红布条。娘俩回到镇上第二天，听说了开拓团的运粮车队遭到抗日军的伏击！粮食不知去向，汽车烧成一堆废铁！
那天晚上，妈妈买了一瓶酒，炖了大公鸡，在煤油灯下爸爸舅舅和妈妈喝酒到很晚，舅舅并没有忘了把鸡腿留给了外甥女！
1945年815光复，中国人民终于赶走了日本侵略者。外婆的茅草屋挂上红旗，村里人们说，老太太了该下山了，于是村民们给外婆盖了三间房，人们敲锣打鼓把外婆接下山。外婆说房子大，把一半留给村里，大家说，姑娘结婚了，还有儿子。谁想到外婆当着大家面宣布了两件事，一是让儿子参加地方武装部队，保卫新生的政权；二是女儿女婿去政府部门工作，去打土豪分田地！
而她自己找到延安来的领导，递上藏在身上的大信封，这位领导打开一看，原来是抗联三军军长赵尚志，政治部主任冯仲云和满洲省委特派员李兆麟签字的党员证明！这位延安来的领导恭恭敬敬的给外婆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答应了外婆的要求。
（这里要说明，这位延安来的领导叫郑秀峰，1946年1月，松江省工委设立双东区村联合办事处，为县级单位，办事处设在拉林镇，郑秀峰为主任，1947年设拉林县，郑秀峰为首任县长，是他把舅舅调到县独立团，后随团升主力部队，舅舅开始在梁必业军长麾下任机要秘书，到转业；爸爸妈妈参加土改工作队，成立区委区政府后，双双在区委区政府工作。）
郑秀峰县长也想给外婆安排工作，外婆以年纪大婉拒了，留在村里挂衔当个妇女主任。
共产党来了，妇女获得翻身解放，她积极鼓励受千年压迫的妇女当社会的主人，走出家门，参加土改，打土豪分田地，号召大家不要只当“锅台转”，做一个新社会的主人。
那时，全国的解放战争开始，外婆就在村里动员妇女做手套、棉袜子、鞋垫支援前线的战士。
人民刚获得解放，生活还不算富裕，家家分得了土地，男人们兴高采烈忙地里的备耕生产，外婆就号召妇女在家搞编织，挣钱改善民生，她组织妇女用高粱秸秆编炕席、草帽、茓子等增加家庭收入……
村里人挣了钱，从心里感谢这位已近古稀的老人——我记得，很多人见到我妈妈都由衷的让妈妈表达对外婆的感激。
新中国成立不久，就爆发了美国侵略朝鲜战争，全国人民义愤填膺，参军参战，支援抗美援朝，轰轰烈烈的展开。外婆虽然年纪大了，但她仍然积极鼓励动员青年人参加志愿军，她居然学会唱《志愿军战歌》！在大会上演唱。外婆在村子里发动大家晾干菜，炒炒面，做军鞋。她喂了一口猪，杀了后，把肉冻上，全部送上前线。
……
我的爸爸妈妈后来调到另一个县城，那时舅舅在南方军中，爸妈想把年迈的外婆接来和我们同住，她舍不得乡亲，不想离开故土。但我们知道她仍然以一颗善良的心关照别人，有人告诉我的爸妈，村里那个小货郎得了病，是外婆煎汤熬药一直护理到重新挑起货郎担；无儿无女的李奶奶，外婆直接接到家里，和外婆一起生活到眼里含着泪水拉着外婆的手走完人生。
就连当年妈妈在拉林河救了的那个姑娘，后来随军南下，当了个很大的“官”，她家人多次对外婆千恩万谢，外婆总是说，救人是做人的根本，谢什么呀！然而，她那知道妈妈那次救人，河水灌进了肺管，落下终生残疾，四十六岁就英年早逝！
……
外婆八十八岁，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弥留之际，爸爸妈妈赶回了那个小山村，乡亲们为外婆的后事专门组织了一个小组，爸爸妈妈到了，外婆还很清醒，爸爸说要不要给舅舅发个电报，外婆摇手，说：军人保家卫国，军务是大事……
亲们说，要为外婆立碑，外婆居然拒绝，她说，她的坟已选好了，就是山上的草屋，不要立碑，人离开这个世界，有人记住她，就是碑！
外婆拉着爸爸的手说，我唯一挂念的是不知你爸爸在……
原来，外婆一生挂念着我的外公！
外婆走了，遵照老人嘱咐，葬在了东山的茅草屋。
多年以后，舅舅转业回乡，到家第一个清明节和爸爸去上坟。人常说，清明时节雨纷纷，那天也是阴天，舅舅和爸爸跪下烧纸，突然大雨倾盆，有一股山洪从坟头淌过，雨水中冲出一块石头，上下同宽，雨水从石头前后奔腾而下，那块石头越来越露出地面，俨严如一块墓碑……
两个人跪在那里，爸爸想起了外婆的那句话，告诉舅舅，妈妈说： 人离开这个世界，有人记住她，就是碑……
补记：
郑秀峰县长后来经多方调查寻找，得知外公的情况是这样的：1941年末，退到苏联的赵尚志率五人小组返回国内，在汤原鹤岗一带和日本侵略者战斗。12月23日，在兴山（今鹤岗）鹤立梧桐河因队伍里混进特务，遭到伏击，赵尚志受伤被俘，其余小组成员战到最后，据说其中就有外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