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祖母最年轻的状态是60岁。她体形干瘦,身躯伛偻,常年穿蓝布斜扣上衣,黑色系带长裤,戴一顶黑色毛线帽,额头边布满褐色老年斑。没有牙齿,吃东西时,上下颏费力地张合,皱纹从嘴角开始,一圈一圈像波浪散开到脸颊,大笑时眼角泛泪。双手青筋凸起,关节像一座座小山包分布在各手指关节上,掌心像干涸的湖底,纹路纵横交错,这是一双劳动人民的手!

  听祖父说,祖母娘家多子、贫困,走到了绝境,不得不把11岁的祖母送到我们家当童养媳。从此和祖父共风雨走过74个年头(1936-2010)。祖父是知识分子,而祖母没进过学堂,凭着一身的坚韧与顽强陪祖父一起经历抗战与文革的动荡,总算经营起一个大家庭。祖父从骨子里透着知识分子的清高,从不屑于农作与生活琐碎。里里外外全靠祖母一双手打点。她任劳任怨地拉扯大5个儿女,儿女们成家生了孩子,她又默默无闻地抚养大九个孙儿。祖母说自己这驼背就是背孩子背多了,被压弯的。

  尽管生活如此艰辛,但从没见过祖母对生活的任何不满,她待人总是那样和风细雨。印象中从没见过她与谁红过脸,从没听见她大嗓门喊话。家里孩子多,都挤在一栋四室一厅的瓦房里朝夕共处。孩子一闹起来,家里跟一锅开水似的。年迈的祖母受不了这喧闹,用央求的语气对大孩子说:“宝儿啊,不要吵了,吵得奶奶头晕哩。”大孩子应一声“嗯”,停不了两分钟,又闹开去。祖母没办法,只好轻轻地走开,到厅外的厨房去忙活。大婶和三婶经常吵架,泼妇的架势只闹得鸡飞狗跳。祖母知道自己的小嗓门劝架也没用,就讪讪地跑到小婶厨房做饭。一个小时后,祖母走出去缓缓地对两位婶子说:“好了,吵腻了吧?回家吃饭吧。”两位婶子散了架各回各屋,一切归复平静。祖母待邻居也总是笑脸盈盈,邻里知道祖母这与世无争的脾性,倒很尊重她,都夸赞她是个大度善良的模范长辈。

  九十年代后,农民的物质生活都有了很大改观,但祖母依然坚守她勤俭的节操。一身粗布衣缝缝补补穿了几十年,我们买给她的新衣也一直不舍得穿,大家吃剩了不吃的东西,她又端起来慢慢吃掉。最记得她带我赶圩的日子。祖母起了个大早,到田里摘菜,回来准备一大家子的饭菜,把菜里的老黄叶择出来剁碎倒锅里和着米糠煮一煮,变成了猪食,碎米粒儿洒到墙角喂鸡。从窝里拿两个鸡蛋敲到热米汤里,搅匀给我们补充营养。祖母干活的动作并不快,母亲说她是慢性子。每日早上忙完这一切杂活儿得二、三个小时。日上三竿了,祖母才叫我赶紧拾掇一下,说带我赶圩。我看见祖母换上了平日里不太穿的没有补丁的蓝布衣,脚上穿了一双干净的洗得发白的解放鞋,头发用红头绳整齐得往后束着。手提灰色布袋,拉着我往河堤走去。感觉走了很久很久,双腿很累很累,总算走到了人山人海的圩上。祖母买每样东西都要货比三家,直到挑出最便宜的那家,方停下,拿起货品仔细端详,然后双手微微颤抖着从裤袋里掏出用月月红洗衣粉塑料袋层层包裹的零钱,食指沾着水渍一张一张慢慢地数给卖家。祖母买的全是针头、盐巴之类的小件儿,转了好几个小时,我拽着祖母说好累想回家了,她才细数灰布袋里的物件,说:“好吧,咱回家!”正说着不知从哪突然变出了两颗扁长的薄荷糖放到我手上,说:“丫头,吃吧,这个糖很清凉,吃了就不累了。”我含着又甜又凉的薄荷糖拉着祖母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薄荷糖的清凉由舌尖传到喉咙,再蔓延至全身,驱走了我身上所有的疲惫。午后的阳光透过凤尾竹洒下来,像一地的碎金子,鸟儿站在竹尖上歌唱,我真想踩着“金子”起舞!

  时光飞逝,我们褪去稚嫩长大成人,飞到城市的热闹里去,而祖母退居至老屋的寂寞里。叔叔婶婶们建了新房分开住,不再需要祖母的帮衬,祖母和祖父不愿意住冷冰冰的钢筋水泥房,不舍得离开冬暖夏凉的老瓦房,开始过和祖父的“二人世界”。我在外读书,很少见到祖母。暑假回到家,看见祖母系着黑围裙站在灶台边摸摸索索,我来到她厨房,她会抓一把煮花生叫我吃;寒假,她会捧着几个热番薯递到我手上。秋去冬来,我发现祖母似乎比以前更矮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连眼神都散发着苍老的气息。她的屋子又旧又黑,灶台也满是污渍。祖母是真老了,做不动了,不然勤劳的她怎能不收拾屋子呢?

  春去秋来,祖母的老屋在落叶里静默,屋顶的炊烟缓缓升起,稀疏单薄,如祖母的背,弯弯曲曲。祖母老得不认识我们了,她越来越无力活动,经常呆呆地坐门口远望。有一回,我送饭给祖母吃,她端着饭碗紧紧盯着我看,口齿不清地唤着“连秀,你回来啦?”我很诧异,连秀不是我姑姑吗?原来,她天天门口远望是在盼她唯一的女儿。姑姑去广东带孙子,已经很多年不曾回来看望祖母。我坐到她身边,就当自己是姑姑吧,让祖母高兴一回。她紧紧抓着我的手,满眼慈爱,脸上写着担忧,一字一句地对我说:“连--秀,你--怎--么--瘦--了?这--些--年--你--去--哪--了?”我木讷地应着,只见奶奶泪眼婆娑,老泪从眼眶流向脸颊,又落到我手背上,滚烫滚烫的。此时此刻,我才深切感受到,思念是有温度的。一个老人临入土意识不清时,对女儿的名字却记得那么深……那么深,一直挂念着,挂念着……

  祖母念叨完姑姑之后,天天拉着母亲喊“姐姐”。母亲看祖母望眼欲穿的样子,还是决定带行动很不便的祖母去见她唯一活在世上的姐妹,祖母的姐姐(我们称姨婆)住在大河对面。母亲带着祖母举步维艰,走了几里路才搭上班车,再乘船,辗转了很久终于见到了姨婆。姨婆跟祖母长得一模一样,包括穿着和说话的语气、声音。都说人年纪大了,长相会与亲人越来越接近。两位耄耋老人几十年未见,再次相见恍若隔世。两双干枯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四目相望,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那心中的万千感慨化为喷涌而出的眼泪……母亲递上手绢,为两位生离死别的老姐妹拭泪,泪水打湿了好几块手绢。临走时,祖母哽咽着对姨婆说:“姐姐,见到你,我可以安心地去了,你一定要比我多活几年!”

  从姨婆家回来后,祖母就卧床不起,她食欲越来越小,身体越来越虚弱。2010年暑假的一个深夜,祖母安静地停止了呼吸。姑姑给她穿上了崭新的蓝布衣裤,祖母仰面趟在床上,阖着的双眼深陷在眼眶里,由于没有牙齿,嘴唇完全缩到牙龈里了,身形比往日更消瘦,就像一枚被大自然风干的杨梅粒。我是第一次看见逝者的容貌,却丝毫不觉得惧怕,只觉得祖母是安详地睡着了,她辛劳了一生,终于得到生命最终的归宿,她累了,该彻底地休息了!

  祖母这一生从未享过大富大贵,甚至连高楼都不曾见过,农作和相夫教子带着她匆匆老去。大字不识的她在子女心中的位置是那样微不足道,但我从未忘记过她,她和蔼的笑脸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她对我们潜移默化的影响永远抹不去,我们整个家族表现出的和善与隐忍无不承袭于祖母。虽然我们在外不是那么惹人注目,也并不出类拔萃,但无数个像我们这样和睦的小家构筑成社会这个大家,小幸福汇聚成大幸福!

  每个成年人的生活都是一段慢慢变老的时光,不要害怕老去,像祖母那般,手持一份勤恳,心执一份坚韧,风也好,雨也罢,都化作生活中真切又朴实的平凡,这份平凡亦不枉生命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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