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女儿诔”，痛煞断肠人
《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在“薄命司”翻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第一次看到的画面和判词即影射晴雯，说明晴雯在书中的重要性。晴雯直爽、率性、敢说敢做，说话锋利，因此得罪了很多人。王夫人本就讨厌晴雯（可见“暗写笔法在《红楼梦》中的运用——红楼漫谈（十一）”），再加上王善保家的多次在王夫人面前说坏话，袭人也向王夫人打了不少小报告，于是晴雯成为怡红院重点清除对象。晴雯之死与她抱病被逐有直接关系。二年前的金钏儿之死，在宝玉心中已形成巨大阴影，而现在亲眼目睹最契合的伴侣被逐、在床箦上痛苦挣扎、含恨等待死亡降临，被火化尸骨无存的凄凉景象，自己却无力施救。这揪心惨剧怎不令人抓狂？何况这两次少女夭亡惨案的制造者不是别人，恰是他的母亲王夫人！因此他要呼喊，他要控诉，他要为死者招魂！于是宝玉用晴雯最喜欢的冰鲛觳，楷书写成诔文，挂在木芙蓉枝上，面对满池萧疏凋残的水芙蓉，泣涕悼念。
开首三句虚起：“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
不确定的年月日，系作者为避“文字狱”，故意为之。太平之年，金秋飘香之月，为何有“无可奈何之日”？发人深思！
“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觳、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成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写出祭者恭谨志诚心情。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
介绍被祭者年龄身世、与作者共处时间、感情；符合祭文通用格式。接着作者用了“衾枕栉沐”、“栖息宴游”、“亲昵狎亵”，这些看起来颇不庄重的词汇简述过往，这是为何？不要忘了，这篇诔文是宝玉内心的真情自白：我和死者之间就是因为这些平常俗事产生的交集，这是我们生活的所在。身正不怕影斜，我们彼此坦诚，我们是异性密友！此句与后面大段回忆起到彼此呼应作用。
“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体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
全方位概述晴雯高洁美丽、品德优秀。
接下来语气一转，揭露晴雯蒙冤致死原因：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窗户。”
把恶婆子王善宝家的、告密者袭人比喻为恶鸟“鸠鸩”、毒草“薋葹”、毒虫“蛊虿”，这些邪恶之徒，是“荆棘蓬榛”，经常对晴雯“诼谣謑诟”。把晴雯比作高飞的“鹰鸷”，芳香的“茝兰”。籍此表达作者爱憎分明的思想感情。
接下来作者运用“赋”的笔法，援引典故，排比铺陈：
“既怀忧愁于无限，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帷恨比长沙；贞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自蓄辛酸，谁怜夭折？”
用贾谊被贬、王昭君受陷害，比喻晴雯蒙冤。看似不伦不类，实为突出一个字“冤”！
“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
读到这里，我们能感受到作者那种锥心之痛。一字以蔽之：“痛”！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阶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褶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
这一长段叙述，把前面“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情形，予以一一详描。宝玉睹物思人，件件泪目。透过一步一叹，字字缠绵的泣诉，给我们播放出一部晴雯生前活动纪录片，一个纯洁率真心灵手巧活泼好动遭人怜爱的年轻女孩儿呼之欲出！此段叙述细节描写栩栩如生，三个问句动人心弦，长短句式抑扬顿挫，“鹦鹉犹呼”痛断肝肠！这一段文字我们能感到宝玉对晴雯的思念深情。用一个字概括：“情”！
“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遣抛孤柩。及闻櫘棺被燹，顿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逮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
晴雯死后，尸体被王夫人命人火化。宝玉不能当面辞棺，心中万分悲痛。“今犯慈威”四字，表示出他对母亲的极大敌意。对自己违背盟誓苟活于世极其内疚。对晴雯死后场景深感悲凉。这些文字体现了一个字：“惨”！
“岂道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斑斑泪血，洒向西风；梓泽默默馀衷，诉凭冷月。”
死者被焚后的凄零景状，让宝玉欲哭无泪。行文至此，发出悲怆喟叹。以“范式哭友人张劭”、“石崇怀念爱妾绿珠”两个典故，倾诉自己悲哀心情。这段文字体现了一个字：“悲”！
“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之有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
作者凄惨哀绝，肝肠寸断后，再也忍无可忍，向犯罪者发出愤怒声讨！痛骂王善宝家里的、袭人之流为“诐奴”，直接向悍妇（王夫人）开炮！这段话用一个字概括：“恨”！
文章到此可算做半段，可看成是作者为死者喊冤叫屈的诉状。
后半段是作者为晴雯魂灵精心设计的虚幻世界。
“在卿之尘缘虽浅，而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辞，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对晴雯惨死，作者深感无力回天，只能张开想象翅膀，寻找一个乌托邦世界。在那个梦幻世界里，英明的上帝分派给晴雯一个美妙职务——“芙蓉神”。宝玉衷心希望心中的女神能听到他的招魂呼唤。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
驱丰隆以为庇从兮，望舒月以临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
闻馥郁而飘然兮，纫蘅杜以为佩耶？
斓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
借葳蕤而成坛畤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瓠瓟以为觯斝兮，洒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眸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波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际兮，捐弃予于尘埃耶？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
卿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卿其来耶？”
一连十九声似问似诉祈愿似的呼唤，描绘出一幅幅含糊缥缈的影像，映衬了现实社会的凶险黑暗；体现了作者难以名状的无力与挫败，反映了作者对现实的绝望；只能寄托于美好的幻想，藉此减轻自己的罪感与伤痛。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障，列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莒。发轫乎霞城，还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怏，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篔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长长呼唤过后，作者仿“洛神赋”结尾，再次运用“赋”的句式，倾情渲染晴雯魂灵听到召唤，在众仙、吉鸟、瑞兽簇拥下，在鼓乐鸣奏中归来盛况。
作者在招魂前的推理论证，与女神听到呼唤归来的盛大场面，让虚拟世界完美无瑕，也对逝去的灵魂表达了深挚的祝福。
下面谈一下诔文的思想意义和艺术特点。
祭文没流露一丝一毫主婢关系，“浊玉”、“鄙意”、“鄙俗之词”，“有污慧听”等词语多次出现。在宝玉眼里，晴雯不应是被人奴役的丫鬟，而应是圣洁崇高的女神！自己才是“污泥浊物”。
祭文对晴雯极尽赞美之词。以“鹰鸷”、“茝兰”相喻，说她“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说她“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比贾谊、王昭君冤屈更深。以名士叶法善、李长吉事迹佐证晴雯死后成仙。在歌中用各种神话传说美化晴雯女神形象。
所有这一切，都阐述一个真理：人，生而平等；生命无论贵贱，都应得到尊重！“芙蓉女儿诔”散发着光芒四射的民主与平等思想！
诔文的艺术特点很突出——前序后歌，结尾庄煌。赋中句式长短交替，情景交融；有叙述有设问，有典故有传说；或平仄对仗抑扬顿挫，或叠句相连渲染烘托。招魂歌想象丰富，一连十九个奇幻的情境设问，清一色的“兮”、“耶”句式，读来朗朗上口。仿佛屈子出游再现，如睹洛神翩然惊鸿。
诔文想象丰富，运用浪漫主义方法，把地位卑贱、无端受害的弱女塑造成高贵女神。文中写实怀旧，触景生情；爱恨交织，动人心魄；或咏或叹，凄怆回肠。与一般平铺直叙的诔文比较，这篇“芙蓉女儿诔”可称得上独到之作，是流淌着心血的情殇佳作。读之令人思绪澎湃，心灵受到巨大撞击！
难怪隐藏在芙蓉花影中，一直默默静听的林黛玉，在宝玉祭祀结束后走出来称赞：“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了。”
我们再回到书中第五回，重新审视《又副册》关于晴雯的画面与判词，就会对“芙蓉女儿诔”有更完整深刻的认识——
宝玉揭开看时，只见这首页上画的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道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画面上的“乌云浊雾”正是晴雯的生存环境。在贾府表面崇尚封建礼教，实际充满污浊丑陋的淖泥中，地位低贱而个性突出、头上长角身上长刺、敢说敢做、出类拔萃的晴雯成了统治者及其帮凶的“眼中钉”、“出头鸟”，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因此，晴雯的悲剧结局看似偶然，实则必然——是以王夫人为首的封建势力为震慑叛逆接班人贾宝玉祭出的绝命杀招！
一千五百余字的“芙蓉女儿诔”，引用典故、传说二十余处，可谓承载丰富的鸿篇巨作。既揭露了统治者及其帮凶的暴行，也发出了要民主自由的呼声。宝玉和晴雯这对精神恋人、叛逆精灵，虽然被强行拆散，阴阳阻隔；但我们依稀看到他们在精神世界里梁祝翩翩，比翼畅游的翅膀。“芙蓉女儿诔”是对封建统治者及其帮凶的控诉书，也是对理想世界无限憧憬的浪漫诗篇，堪称一篇情文并茂的浪漫主义佳作。
注：本文讨论对象——2007年10月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红楼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