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刀从野战军调到海岛,任高炮营副营长。他父亲是全国著名战斗英雄,五五年授衔时被授予少将军衔,是军区首长。他出生时父亲是师长,自小听军号声长大,骨子里就是军人,家里没进过营、连这样级别的小官。马刀今年二十一岁,比我小三岁,生日没有我大,却比我早八年入伍。我从十五岁开始报名参军,被体检政审长达八年,二十四岁破格入伍。马副营长十四岁刚上初中,那天下午放学后,见柜子上放着一套新军装。妈妈对他说:“把军装换上吧,司令部一会儿来车,送你去当兵。”他顺理成章地放下书包换上军装,和去外婆家一样,被一辆面包车拉到海城三十九军。他在新兵连训练了三个月,下到神枪手连队当兵。他下连后第七天就当班长,第二年入党提干。他接着逐年提升,第八年提升为副营长。要是用小西山一句俗话形容我们俩,就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对于“后门兵”的说法,马刀有自己的看法。后门兵也有好的,前门兵也有差的。铁路系统的子女能接班,军人的后代当兵也是接班。军队世家的孩子当兵不是为了改变命运,而是子承父业。就算是“后门兵”,也是来部队摸爬滚打,战争来了准备献身。工农出身的父亲没有战死危险,将军父亲能在战争年代活下来,都是九死一生。父亲要是战死就没有我们,还不知有多少后代,应该活在这个世上却没能存在。如同“文革”中对待“可教育好的子女”那样:人没有权利选择父母,却有权利选择自己的道路。真正有出息的部队干部子弟,都是靠个人奋斗成长起来的,其次才是父母的特权和光环的作用。父亲对马刀的要求,比对工农子弟更严格,因为这样才有说服力。下连第一天,全班同志都在睡觉,他一个人补鞋。战士们天天训练,脚臭,他一补就是一夜,起床号吹响前把所有的鞋补好,摆放的整整齐齐。他当兵第一年,获得了团“艰苦朴素标兵”称号,坐在大礼堂里介绍经验。他不管做任何事情,都要做到极致。他擦过的玻璃,明亮得看不到玻璃,让来检查的首长产生误会,批评连队为什么不镶玻璃。他扫过的地面干干净净,别人再扫就是多余。有些人把参军当成谋生手段,和他们当兵为了军队献身有着天壤之别。他们是沿着父辈的足迹向前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部队一旦不需要了,他们也得服从安排,复员、转业到地方。父亲对他所谓的特殊照顾,就是不断把他调到最艰苦的部队磨练。他在茫茫大草原上当过骑兵,驯烈马摔掉了门牙。他在零下四十度的边防线上站岗巡逻,又来到条件艰苦的海岛任职。他当兵八年,都在最艰苦、最危险、最偏僻的基层任职。他虽然没上山下乡,父亲要求他每年拿出半个月休假时间,到农村补上劳动这一课。他以苦为乐以苦为荣,从没给父亲丢过脸,不断创造新的荣誉,没人知道他是高干子弟。

  让高三连官兵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上午,连队刚清理完现场,马副营长随拆卸绞盘架的汽车来到工地。马刀当过骑兵连长,腿有点罗圈。他是“共和国名连”的训练尖子,每天负重长跑几十公里,臀有点翘。他天天扣扳机,右手食指没有第二关节。他手、脚上的冻疮,比我还多。我是小时候冬天搂草冻的,他在边防部队当侦察兵,在冰天雪地里潜伏冻的。他脸上掉块肉,是一次投掷手榴弹实弹,为救战士崩的。常年风吹日晒,他皮肤黝黑粗糙,满面沧桑神情刚毅。他威武强悍,带兵凶狠训练严格,军事技术过硬。他雷厉风行有魄力,处理问题果断。

  汽车没停稳,马副营长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比他年长十四岁的连长盖房子一声口令:“立正——”跑步上前,立正敬礼,“报告副营长同志,高炮三连正在清理现场,请指示!连长盖房子!”马副营长没还礼,一脸严肃:“谁批准你们连施工?你们接到谁的命令?”连长回答:“我个人决定。”马副营长严厉批评:“你一个连长有什么资格决定施工?谁给你的权力?”连长没回答,整个雁过山落雁般寂静无声。马副营长板着脸,在工地上转了一圈回来,对修械所技师说:“停止拆卸绞盘,”转身,“盖连长,命令你的战士,把轱辘马车推到悬崖下。”

  连长太阳穴上的血管一下暴起来,强忍着没发作,大声:“一班长!”赵恩才大声:“到!”跑步上前。连长大声:“把轱辘马车推下悬崖!”赵恩才大声:“是,”转身,“三班、五班,和我到坑道里推车,其余同志原地待命!”

  我们随一班长赵恩才跑步进入坑道,将空轱辘马车推出来,停在悬崖边上。大家用撬杠撬,喊着号子用力推,一点点将轱辘马车撬离铁轨。“一,二!”众人一齐用力,轱辘马车在悬崖边上停顿片刻,像跳崖般不甘心,慢慢地倾覆,终于翻扣下去。悬崖下面“轰隆”一声,乱石迸溅,轱辘马车砸在山腰凸起的岩石上。车斗轻飘飘飞出去,落进松树丛中。车体翻了个跟头,倒扣在岩石上面。

  马副营长目不斜视:“我并非和高三连的官兵过不去,部队要令行禁止,一切行动听指挥,有情况及时向上级请示汇报!如果每个连队都各自为战,要什么党的领导,要什么统一指挥,要什么步调一致?岂不是散兵游勇一盘散沙?”

  全连官兵纹丝不动站了半个小时,听马副营长训话。修械所技师和技工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轱辘马车绞到半山腰卡住。“咔嚓”一声,钢丝绳断了,轱辘马车又翻滚下去,让马副营长尴尬。连长请示:“副营长同志,用人往上拽吧。”马副营长声音缓和:“实施。”连长命令:“栓炮绳!”赵恩才和老栾带一班下到悬崖下,重新开辟路线栓好炮绳。在连长指挥下,全连同志下扛上拽,口号声在山谷间回荡,只用了十几分钟,又将轱辘马车拽上来,抬起来放在铁轨上。

  赵恩才和几个老兵用大锤将变形的车斗砸正,装在车体上。连长大声:“全连立正——”转身敬礼,“副营长同志,高炮三连可否继续施工?”马副营长还礼:“实施!”连长:“继续施工!”全连同志回到各自岗位上,柴油机“突突”地响了起来。修械所的技师和技工忙得满头大汗,拆了绞盘架抬上汽车。马副营长没坐汽车也没回头,一个人顺着林间小路,一步步朝雁过山山顶攀去。

  站在山顶上,马副营长极目远眺,天蓝蓝海蓝蓝。眼前,山岚起伏松林叠翠。时隐时现的环岛公路,给海岛围了条米黄色纱巾。部队的汽车偶尔驶过,带起的尘烟久久不散。坐落在岛上的营房和村屯,星罗棋布错落有致。海岛上的一切,仿佛都带有海水的咸腥味儿。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岛屿礁砣,像浮上海面的漂浮物。如果脚下的广鹿岛是条章鱼,东南方向的“洪子东”和东北方向的“多落母”是触角。西南方向的长条形砣子,是一条搁浅的大鲸鱼,后面的小砣子是鲸鱼尾巴。正北方向的“元宝砣子”不是元宝,而是两只海螺。西北方向的“葫芦岛”也不是葫芦,是一只扣在海面的水瓢。东方海面上的大长山岛、小长山岛、瓜皮岛、獐子岛,是浩浩荡荡的“龙兵过”。大陆海岸线影影绰绰,遥远的弧状天边,是朦朦胧胧、参差不齐的山脉。站在海岛看大陆,大陆才是座巨大的孤岛。身边,一对蝴蝶在不知名的黄花丛中上下翻飞。几只松雀,在林间飞来飞去地滑翔。在游人眼里,六月的海岛是一幅风景秀丽的图画。在马副营长眼里,整个天地都是一座巨大的沙盘。在陆地上,只有看地图才知道海拔和制高点,站在海岛上,海拔和制高点一目了然。他的眼界虽然开阔,脚下的回旋余地无比狭小。

  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现在,人倒成了低能,马副营长浮想联翩。

  两年前、一九七五年年初,邓小平同志重新复出,担任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央军委副主席兼解放军总参谋长,以军队整顿为突破口,大刀阔斧全面整顿。他在各大军区领导同志座谈会上发表《军队要安定团结》的谈话,指出:“在军委扩大会议之后,还要开一个政治工作会议”,因为“军队的思想问题一大堆”。在同年七月召开的中央军委扩大会议上,他提出“军队整顿的任务”,作了重要讲话。他分析了国内外形势和军队的状况,一针见血指出:因为军队受的赞扬太多,不能报喜不报忧。由于林彪一伙的破坏,军队建设中确实存在着:肿、散、骄、奢、惰等主要问题。他筹备召开政治工作会议,研究加强军队党的工作和政治工作,从而达到“要加强军队党委的集体领导,要加强政治机关,提高政治机关的威信”的目的。由于他政治生涯的第三次“跌落”,政治工作会议夭折。

  这期间,高层正在发生什么,马刀这一级干部根本不知道。但是他预感到,部队必须要整顿。他调到高炮营半个月,切身体会到海岛环境偏僻,交通闭塞,生活艰苦,装备落后,部队干部成份老化。他到高二连和几个“硬骨头”战士拼刺,竟然没有一个对手。他到高一连比赛射击,也没有对手。他一到守备区,就听到许多关于高三连的“斑斑劣迹”,准备来个下马威,和连长盖房子来场正面交锋,严厉处理几个高草刺头战士,让他们领略一下野战军的管理水平与守岛部队的不同。让他没想到,能把守备区副司令员骂哭的连长盖房子,一丝不苟地执行他的命令。他当连长时,哪个战士动作不准确,他让全连战士陪同做上百次。但是,他决不敢下第二次命令,让高三连再把轱辘马车推下悬崖再拖上来。

  在马刀看来,没经过实战检验的“硬骨头”连队,只是个称号而已。他当兵那个团当连长那个连,是在“大比武”中脱颖而出的“共和国名连”,是一枪一枪打出来的,没有对手也没有失败。什么是衡量军队战斗力的唯一标准?唯有训练成绩。搞政治冲击一切,刻意抓经验、竖典型出风头,没有他们连的份儿。要是比花架子,谁都比他们连强。要是比战斗力,谁都不是他们连的对手。是骡子是马,他们连从来不怕溜,军区体工大队,都来他们连队学习训练。在别的部队,文书、通信员和给养员等连勤战士,不站岗不参加正常训练,游手好闲如同神仙。有的炊事员,服役期间打过枪投过实弹,兵算没白当。在他们连队,只有神枪手才能进连勤,只有训练尖子才能当炊事员,否则拖了连队后腿。炊事班的抹布,洗的比擦脸毛巾还白。炊事员一律以瞄准姿势端盘子端碗,个个腿上绑着沙袋。

  当兵的不可能个个是英雄,枯燥艰苦的环境,对有志向的人才能磨练意志。在高三连官兵身上,马刀触摸到了老连队的灵魂,不信邪不怕溜,有内在的韧劲硬劲和精气神,肯定藏龙卧虎,是名副其实的硬骨头。他对高三连产生了深深的敬畏,也为能在海岛这种环境下遇到这样的官兵感到欣慰。在全军,像高三连这样忍辱负重、扎扎实实施工训练的基层连队,肯定不在少数,他们才是我军的骄傲和基石。像高二连这样有名无实的“花架子”连队,也大有所在。在和平年代,我军有些人什么正事不干,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呕心沥血大海捞针,树立所谓的典型。高二连的内务全军区有名,但是靠叠内务,叠不硬骨头。在我军的许多金牌当中,马刀只看中两块:一是军事训练水平,再是装备管理水平。他相信,随着拨乱反正的不断深入,高三连一定会脱颖而出,高二连必将原形毕露。

  他脑海中又轰鸣着那雷电般的旋律:“假如一天风雨来”,已经迫在眉睫时不我待。做为军人,必须时刻做好反侵略战争的准备。他位卑言轻,无法改变高三连的境遇。他不是军旅作家,要不断地到基层体验生活。他也不是新闻记者,深入边疆海岛调查采访。他即使走遍全军艰苦单位,也不一定成为一个优秀的带兵人,还是特权意识作怪。他面对高三连工地方向敬了个军礼,决定调回产生“共和国名连”那个团,做一个扎扎实实的基层带兵人,不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