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发生在四十年前。

那天,我正焦急地在区里一家医院的手术室门外徘徊。自打在知情同意书上签上字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悬着。此刻,妻子正在里面做胆切除手术。搁现在,这或许不是大事,甚至只用微创就解决了。但是,四十多年前,在一个街道小医院,无论设备和技术水平,要完成这样一台手术,还是令人担心。这不,比妻子后进去的两个人都推出来了,她却还没消息。这手术从一开始就不顺,进手术室一个多钟头,还没麻醉成功,没办法,只得又从外院现请人来。想起头天到院长家去,我的“心意”一再被婉拒,这心里就更不踏实了。十二点已过,不祥和恐惧开始笼罩着我,我紧紧盯着手术室那扇门,又盼又怕。起来,坐下,又起来,分分秒秒都忍受着煎熬。

突然,手术室那扇紧闭的门开了,我赶忙跑过去,是院长,他好像捧着什么东西。“瞧——”我把目光聚焦在他的一双大手上。只见雪白的纱布上有一堆小石头,那堆石头金黄,像刚刚切开的鲜姜,湿漉漉的还浸着鲜红的血色。我惊呆了,忘了这就是整日折磨妻子的罪魁祸首,竟对那绝美的颜色惊诧不已。“你看,这胆都多薄了?”院长说。这时,我才看到纱布边上有一个黑乎乎的皮囊。“再晚几天就撑破啦。”是啊,妻子是实在忍不过去才来的,幸亏没有再犹豫,否则,后果难以想象。“放心吧,这回没事了。”看我不放心的样子,院长一再安慰我。我突然觉得这东西不能丢掉,就接过院长手里的纱布,小心地包好,揣在怀里。

妻子还没醒,静静地躺在病房里,面无血色。我独自一人守着她,摸了摸怀里的纱布包,泪水止不住流下来。我想不明白,一个弱女子竟然能长出那么多石头来,不是亲眼得见,很难让人相信。这得忍受多少痛苦?院长说这和不吃早点有关。对于她,岂止是早点没空吃,这些年,就是中午和晚上又何曾吃过一次踏实饭?

妻子在一所市重点小学教书,常年带毕业班。那时不分科,语文数学班主任一肩挑。重点校是香饽饽,挤破头,一个班里五十多人很正常。可是,你算一下五十人的作业量,就知道一个老师的工作压力有多大。就说作文一项,五十本,小山似的。阅、改、批一本四分钟不多吧?五十本,不休息也得三个多钟头。日记、周记、小作文、大作文,光这一项就没完没了,还有别的作业呢?此消彼长,足以让人抬不起头来。我很少见她晚上十二点前睡觉,只要一睁眼,送孩子、早自习,上课、看操、看饭、放学下班把孩子接来放在讲台上,给个别生补课是常事,这一天跟打仗似的,真没喘气功夫。

重点校重名,教学质量是生命,天天练,周周测、月月考是常态,分数是指挥棒,是衡量教学水平和质量的唯一标准。教师往往把面子看得比钱重,一排队,你的班在后面,人家不管学生的成分和基础,就看分,校长不说,你自己就抬不起头来。尤其是毕业班,考不好,扯学校后腿,不光是在区里不光彩,影响上重点中学的升学率,在望子成龙的家长面前也不好交代。好容易去公园散散心,书包里装的都是卷子。

重点校有名,自然交流多,校级、区级、市级、国家级,研究课,示范课、观摩课,应有尽有,应接不暇。妻子的手气好,缝纫机,电视机票无缘,作公开课抓阄,一回跑不了。

在基础教育阶段,矫正学生不良的学习习惯,培养良好的品质道德是非常重要的任务。这种学校的孩子,有时给老师出的难题也离谱。有一天,警卫员来电话说马司令的孙子要跳楼,她风风火火地赶去“救火”。一个学生考双百,家长许愿的诺言不兑现,要拆门,她得去调解。打架吃亏的学生撕人家的书,她得去联系新课本。想早点儿吃口饭,有个孩子体育课受了伤,她扔下饭碗,用自行车推着满脸是血的学生往医院跑。孩子放学不回家,她得陪着家长,一家一家的游戏厅里找。有的偷偷拿家长的钱,弄得家长之间互相猜忌,他也得“审”。水果摊老板的儿子,打死也不做作业,她只好带回家,一边做饭一边盯着,还得管饭。说来也怪,只要她一端起碗,十有八九有电话来,家长说起孩子一肚子话,本来她的饭量就少得可怜,电话打完了,饭也不吃了。因为这,我急过好几回。这样的日子一长,就经常看她捂着胃部,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疼,有几次漆黑的夜里。我见她独自一人坐着,用枕头顶着背部。她比一般人的忍耐力强,连生孩子都不吭一声,大夫都吃惊。为了省时间,她一直在街道小医院就医,大夫说是胃的毛病,诊断失误,药自然无效。就这样始终忍着拖了好几年。其实,我最佩服的是她的口碑好,老师家长都喜欢她。要说这种学校的学生家长都不太好打交道,高管,富豪、名人,律师、记者,都是有头脸的人。出了问题,你处理不好,人家对老师有意见,直接找校长或教委,尤其是评三好,毕业保送这样关乎孩子未来的大事,是家长关注的焦点,你处理不公,有人到学校闹,课都甭想再教。然而,几十年来她和家长的关系都很好。这就十分难得。甚至一些专门爱告状的人和她都成了好朋友。第二,我佩服她不争。要说涨工资是大事吧,有一年提薪,只有获得过先进的老师才有资格参评,领导一忙,恰恰把她落了。她自己也没说,直到有一个老师想起来,才又把她的名字补上。这一来,反而全票通过。她的事,我并不完全清楚,很多是在她获得紫禁杯时,在市里的发言中得知的。我佩服妻子的敬业精神,更被她对学生的爱所感动,同时我的内心也深深的陷入自责之中。难道我不应该更多的分担一些家务吗?为什么总以自己很忙为借口而忽视对她更细心的呵护呢?。

回家了,我找到一个玻璃小瓶,小心翼翼地把纱布包打开,开始用清水冲洗。当那些石子一个个露出真容的时候,它们的形状又一次让我目瞪口呆。这小石子的形状美极了,一个个都是规规矩矩的几何形体。大多是方方正正的六面体,还有一种像金字塔形的棱锥体,无论大小,无一例外。它们棱角分明,但绝不生硬,平面微隆,似含温情。我见过胆结石的图片,或是泥沙状,或是不规则的焦渣形,都是灰不溜秋的,一点儿不好看。我问一些大夫为什么妻子的结石是这样的,他们也称奇。

这石子的奇特形态让我匪夷所思,究竟是什么魔力而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里有她的纯真和善良,有她执着的精神和一腔热血,有她对每一个孩子无私的爱,还有就是她对教育事业的赤诚。正因为如此,她才能经受得了如此特殊的磨难和苦痛,才能炼成这样独一无二绝美的结晶。我开始把小石子一颗一颗往小瓶里装。一颗、两颗,十颗、二十,五十、七十,我的手抖起来,八十、心开始咚咚跳个不停,有点喘不过气来,最后一粒数完,竟然九十九颗。我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不管,竟然嚎啕大哭。这是我最珍贵的宝贝,我一定得好好儿守着它。

但是,我还是大意了,二十年后它丢了,原因是搬家。由于特别的原因,家搬得很仓促,很多东西都没要,连冰箱也舍了。直到晚上在新居打开新冰箱才发现,放鸡蛋的位置缺了那个熟悉的小瓶,我的心咯噔一下,头皮发麻。心一下儿就慌了,直出冷汗。妻子说“算了,甭要了。”我发动了汽车,疯了似的往回开,不断地踩刹车,忘记闯了几次红灯。到了老楼推开门,坏了:一下午的功夫,地翻了、墙铲了、电掐了,冰箱也没了,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我在黑暗中扒开一片片瓦砾,在每一个缝隙寻找希望,哪怕只有几粒也好,但是没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问问冰箱去哪儿了?”听到妻子的提醒,我连忙拨通了新房主的电话......

窗外万家灯火,我心漆黑一片。好久电话那头有了回音,说收冰箱的人发现了那个小瓶,不知什么东西,就把它放在小屋窗台上了。我扔下电话,连摸带爬,直奔那里。哪儿呢,没有啊,我反复搜索,发现窗台的角上,隐隐约约有个亮点,扒开窗帘,喜出望外。“找到啦,真的找到啦!”我一把抓住它,紧紧捂在心口,好像一不留神,它又会消失一样,先前的失落,一扫而光。我的心一下子充满了欢乐,这东西,在我心里,比什么东西的份量都重,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每年的九月十日,都是教师最骄傲舒心的日子,去年教师节又恰逢妻子从教五十年,曾经的桃李,一拨儿又一拨儿地来看她,连海外的学生都寄来了贺卡。鲜花簇簇,满室飘香,我又羡慕又嫉妒。学生问我拿什么献给他们的恩师,我捧出一个小盒。大家围过来,觉得挺神秘。我故意放慢速度,一点儿一点儿把一层又一层的丝绸打开,最后透过玻璃面,他们看到的是红丝绒上有一串金黄色的小石子摆成的由我们共同守护的心。“哇!这是什么做的?”学生们争着问。于是,面对着这些美丽奇异的石子,我给他们讲了这颗心的故事。有人眼里含满了泪水。

儿子回来了,那时他正在大学教书。我对他说,这是咱的传家宝,有人鼓掌,小孙子不知何物,跑过来,伸着头:“我看看,我看看。”他一边嚷,一边紧紧抱住小锦盒,仿佛谁会抢了去。“我要,我要!”大家兴高采烈,笑声掌声又一次响起来。

        2022年2月6日于北京为之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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