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有二十多年的脑梗塞病史。她生命的最后几年,又被老年痴呆症折磨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只要提起家乡的老屋、老树,母亲失神的眼睛里,总会闪出光亮来。

  痴呆症让母亲忘却了自己,可她的记忆里,藏满了老屋老树的点点滴滴。那一棵棵老树,一桩桩故事,常常零零星星地出现在母亲的自言自语里。

  老家厨屋东侧五十米,是围绕着小镇的一条小河。河两侧的农家小院,掩映在春天的绿意中。母亲沿着河边,在早春的泥土里,插下了粗壮的柳枝。一排小树桩和幼小的我们一起,生根、发芽、长大、蓬勃。不出两三年功夫,柳树便能走进诗词歌赋,“漠漠轻黄惹嫩条”,“依依袅袅复青青”。

  小河旁还有两棵粗壮的老枣树。夏天枝叶繁茂,青青的大枣,密密匝匝地挤在绿叶间。收获时节,七邻八舍过节一样热闹,大人爬上树,用长竹竿敲打枝头,枣儿噼里啪啦,纷纷坠落水面,男孩们赤条条跳入小河,用竹篮打捞,“这里有,那里有”,女孩在岸上的呼喊声,像浮在水面的枣子,清清脆脆。

  母亲最爱种树。她常说,树好伺候,有土壤、阳光和雨水,小树苗就会慢慢长大,过不了几年,树木就能成材,长大的树还能回报给我们绿荫和果实。

  堂屋后面的一排椿树,大门前的几棵高大的榆树,院子里的大槐树和小枣树,厨屋东边的芍药园里,十几棵挺拔的泡桐树,都是母亲种下的。

  老话说,榆树救荒,柳树祛病。母亲种下的榆树,在那饥荒年月,真的是帮了家人和邻里。春天的枝头,一簇簇榆钱,青翠欲滴,小小的榆叶,细密地脉络,精致有序。饥饿的人们,无心观赏它的美丽,将花和叶沿枝条捋下,水洗,或蒸或煮,榆钱及榆叶,成了饥饿年代人们裹腹的最佳食品。

  人间四月,一嘟噜一嘟噜的泡桐花,散发着芬芳。爬树摘下来,把紫色的喇叭花与黄褐色的蒂分开,用嘴巴吮吸花尾,甜甜蜜蜜地味道,让人难以忘记。再用针线把花朵一个接一个穿起来,戴在脖子上,和飞奔的小身影一起跳跃,像叮咚的风铃,又像啁啾的小鸟,那是儿时最耀眼的花环。

  小时候在乡下,屋里闷热,无雨的夏夜,大人孩子都是睡在家门口的大树下。月亮穿透枝条和树叶,照亮着草席上玩累的孩子们。大人用蒲扇煽着风儿,驱赶蚊虫,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闲话。

  依稀记得我的胳膊上长满了皮疹,奇痒无比,母亲给涂了药膏也不管用。母亲不让我用手抓挠,她轻轻地摩挲着我的胳膊,我看见树叶在月亮上跳舞,星星在枝条上闪烁,渐渐地,我在风里睡去。这是我的童年记忆里,母亲给予我的最温暖的关爱。

  乡下老辈人识字的少,母亲上过学,能写会算,在老家生产队里当会计。在我的印象里,逢到队里的困难户,或者公家需要木材,母亲从不计较得失,让人锯下厨屋后的泡桐树、河沿的柳树送给他们。母亲常说,帮人一把,情长一寸。

  母亲近四十岁那年,结束了和父亲两地分居的生活,把家搬到了父亲工作的城市。可她依然喜欢种树。

  在楼前楼后,母亲种下了三棵香椿树。一年又一年,根系发达的香椿树,竟然新长出了五六棵小香椿。春风吹红的细叶,闪着亮晶晶的油光。趁着鲜嫩,采摘下来,清香溢满了左邻右舍的餐桌。

  让母亲感到不安的是,渐渐丰满的香椿树,挤瘦了原来的绿化带。在母亲万般的不舍里,她砍下了几棵手臂粗细的小香椿。母亲打电话给我,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诉说着她的心痛。平时打电话,她总会说,快挂断吧,电话费贵,这会倒忘记了长途电话费,满眼满心都是她的树木。

  去城里后,老宅过给了亲戚。可母亲依然是满心地牵挂,念叨着逢年过节,要给亲人上坟,年久失修的老屋是否漏水?那棵棵老树是否安好?我在外地上班,打电话给母亲,只要提起老屋老树,母亲总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完的情。

  年轻时的母亲,风风火火的性格,多了强势霸道,少了细腻温和。我和弟弟的童年,总是缺少了母爱的柔情。在我幼小的眼睛里,母亲总是在忙公家的活,或者做小生意赚钱,她从来没有耐心多陪我和弟弟一会,我的心里曾对母亲产生过许多怨尤。

  当风霜染白了我的双鬓时,母亲也越来越糊涂了。我吃力地搀扶着母亲在客厅走动,母亲拖不动偏瘫的一侧肢体,浮肿的脚套上大棉鞋,在地板上艰难的抬起放下,没走几步,她又坐回沙发。看着母亲那满头如雪的银发,呆滞的神色,我顿时哽咽,不能自已。

  市里老小区改造,大部分的绿化树都要被移走。母亲种植的三棵粗粗的香椿树也不能幸免,一起夭折的还有小区里一排排低矮的冬青和羸弱的小草。

  楼前楼后的绿草地被浇灌了水泥,变成了有车一族的领地,继之塞满了大大小小的车辆,每天都在上演着抢车位的游戏。

  母亲去世两年多了,如果母亲还在,看到香椿树被迁走,那么多绿色植物一起消亡,她的心里该有多么难过啊。

  变化多端的新冠疫情阻断了我回娘家的路。两年多,我没能回去给母亲上坟,每每想起心里总是说不出的酸楚。

  虎年春节越来越近了。小时候在老家过年,母亲总会在年二十八买下一小棵青竹,简单地把竹子插在堂屋右侧窗前的土地里。年初一早晨,母亲用手摇一摇竹子,又培两把土。母亲说,摇竹,就是为新的一年摇钱,新年里种竹,寓意家人平安,孩子像小树常青,扎深根,叶茂盛。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无论母亲多么用心良苦,家里也摇不出多余的钱。倒是我们姐弟仨,真的像雨后拱出泥土的青竹笋,时时拔节,天天向上。

  夜已深,楼下路灯的微光,被小雨加雪吹地咧咧歪歪。少许坚守在枝条上的树叶,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数九寒天,凛冽的风从窗缝隙挤进室内,不由得让我拉一拉棉衣领。

  我徘徊在湿漉漉的思绪里,想着母亲,想着儿时的家园,想着那棵棵老树。看着窗外黑黢黢的树影,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晕沉沉的脑袋,却没有一丝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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