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官儿多大官呢?他官儿可老大了,是我们六队的生产队长,论亲戚也是我的表大舅。王官儿五十多岁,紫黑的圆脸,一双不大的三角眼睛,厚嘴唇子,矮胖的身材,穿着一件印有“模范党员”的跨栏白背心子,已被汗水浸得没本色了,常年披一件青布衫子,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他的大名叫王忠良,我们都习惯地叫他“王官儿”。在我们屯儿,都管大小队干部叫“官儿”,姓张的叫“张官儿”,姓李的就叫“李官儿”。那年头儿,在庄稼人眼里,县官儿、公社官儿都不算啥官儿,只有大小队的干部才是真正的“官儿”,这大概是因为这些人能涉及到他们的切身利益吧,要不怎么说,“县官不如现管”呢。

那些年讲究“大干促大变”,“男女老少齐上阵、大打歼灭战”,“能咬动大酱的都要上阵”。我从念小学五年级时起,每周六(下午)、周日都得到队里参加劳动,说是为了“改造世界观”,其实是想为家里多挣点工分,爸爸的身体不好,经常闹病耽误工。初中毕业以后,我更是顺应时代潮流,当了回乡知识青年,这样,跟我大舅王官儿的接触就多了起来。值得可乐的,是他教我们唱歌的事。元宵节过后,我们几个学生来到六队的粪场上,跟王官儿一起搞“高温造肥”,方法是把牛马粪与草炭(冻土块)混合起来,堆成一座小山,“山”底下留个空洞,洞里塞满柴草,完事将柴草点燃,顿时小山上空浓烟滚滚,白雾腾腾,好像火山要爆发一般,多天以后,烟消气散,发酵成功,就可以往地里送了。我们几个同学跟着王官儿一边往粪堆上扔粪土,一边七嘴八舌,说起元宵节的晚上,大队民兵连表演灯舞,那个精彩劲儿啊,连王官儿也十分地兴奋。

你们几个小同学喜欢唱歌吗?喜欢。那我教你们一首歌咋样?我们都感到好奇,这老头儿不光能干活,还会唱歌呢。好哇。听着啊,我唱一句,你们跟一句:火苗往上蹿,绿叶往上飘,大队民兵连长是孙福双……原来这歌儿是他看舞灯有感而编的,词儿不像话,曲儿也难听,他自己却觉得妙极了,我们唱了几句都不想唱了,他竟然逼我们学,不学他还要揍我们。那一天过的,好悬没要我们的命!多年以后,有谁一提起王官儿的《舞灯歌》,都感到牙碜得睁不开眼睛,又笑得肠子要断了。

王官儿是我们新胜六队的一把手儿,共产党员。他没上过学,一个大字不识,虽为党员,对政治和党章,一窍不通,他就认准一个门儿——就是一个劲儿地干活儿。“劳动创造幸福嘛”。也不知哪次会上听来的一句话被他记住了,总挂在他嘴边上。他仿佛是机器人,别人干活都知道累,他干活儿好像从来不知道累。除了到上边开会,他几乎是一个工都不耽误,不论什么活儿,只要他干上了,你就很难让他停手。一般说来,队长早晨两三点钟就敲铧了,社员应声来到小队当院,队长开始向打头的派活儿,张三率一线上某块地,李四率二线上某块地,其余某某干零活儿……等把劳力都支派走了,队长往往以有事为名,之乎者也,不知钻到哪块儿眯着去了。

王官从不是这样,他派完活儿,就跟一线或二线走了,到了地里,他先拿一根垄干起来,然后是打头的挨着他拿一根走,其他人依次类推在后面跟着他俩。王官儿的活儿干得是又快又干净,他远远地把大家甩在后面,然后又回来跟在大家后面查边儿(检查质量),发现铲不干净的垄,就在后面边铲边骂:他妈了个逼的,铲的什么鸡巴玩意儿,埋里古汰的!没长眼睛咋地!就这活儿还他妈有脸拿工分?等大家都铲得跟他平齐的时候,他又接着铲他那根垄,再次超过大家,再次回来查边儿,再次骂人。大家都很怕他,他一骂谁谁就主动回来返工,不然怕他扣工分。分儿、分儿,小命根儿。他老是拿扣分威胁大伙,但是很少扣过,只要你回来返一下工,他也就算了。

王官儿干活儿除了骂人,往往一声不吭,在前头闷哧闷哧就是一个劲儿地干,他对大家说笑扯蛋是极为不满的,在拉拉着脸子干活。他认为你要干活就一心一意地干活,别搁那儿扯王八犊子,扯王八犊子就得耽误活儿,不影响速度就影响质量。他不让大家扯那些个跟干活没有关系的玩意儿。开始大家说的倒是庄稼嗑儿,说着说着,就扯到别的上去了,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对这些王官儿虽不满意,但还能忍耐,说着说着,互骂起来了,黄段子也溜出来了,他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回头怒目圆睁,臭骂一顿,把那股声浪镇下去,他又接着往前铲。大家仅仅消停了一小会儿,不知谁引的头,又开侃了,侃到太不像话的程度,他又破口大骂。时间长了,大伙摸透了他的脾气,对他的骂也不上火了,只是在后面拼命地憋笑。

按老规矩,社员干活每半天都要歇两气的,头气儿半小时左右,二气儿十五六分钟。但是王官儿一来,他无形中取代了打头的,歇不歇气儿由他说了算,打头的不敢吱声。他一说了算就两气变一气儿,一气变没气儿,要是大家不强烈要求歇气儿、借口要学毛主席语录,王官儿带着大家能一气闷到晌午歪,哎呀妈呀,这王官儿,可了要命了。

所以私下里大伙都对王官儿怨声载道,每天上工前都纷纷祈祷,老天爷啊,今天可别让王官儿来我们二线干活,他要来了,倒了血霉了!他不在的时候,大伙说笑打闹更加放肆,东家长、李家短,老母猪拱翻酱栏子,家雀扑楞房檐子,都来了。张大小子好跟高老坦儿(河北人)闹着玩儿。张听到林子里的两只鸟的叫声此起彼伏,前呼后应。一种是“老坦儿咋好”鸟,一种是“布谷”鸟。张就拿高开涮,他问大伙,你们听林子里鸟在说啥?说啥?一个说:“老坦儿哪好?”另一只呢?另一只说:“屁——股!屁——股!”这下子笑得众人人仰马翻、狼狈不堪。高老坦儿不甘被涮,进行反击,他说那小鸟说的是“臭迷子(黑龙江人)哪好——屁股屁股”,这一下引起众怒了,因为我们这一些人都是“臭迷子”,上来几个小伙子给他扒裤子。扒裤子是我们农村闹着玩儿中的一种“酷刑”,就是把一个人按倒,把他的裤子活活剥下来,这真比凌迟处死都可怕。不过大多数只扒到半捞儿,只要“被害人”告饶,就放开他了。这个闹法啊,我想要是王官儿在场得把他气翻白儿。对此打头的也不深管,甚至也跟着说笑,活儿干得特别地轻松自在。只是当他看到人们都不正经干了的时候,他才提醒一下:大伙儿动嘴别停手啊,明天王官儿知道该骂我了。据反映,王官儿上一线的话,一线社员也对他有意见,尤其对他不愿意歇气儿的作派也很是不满。

我到地里干活时,干的是又慢又埋汰,连那些小姑娘都不如。大舅王官儿一再警告我,不要杀苗,千金难买春天苗,可我手头没准儿,再者我撵不上大帮儿心里着急,三整两整,把苗砍去了,一埯三四棵苗一棵没剩,被大舅看到了,心疼死了,在后面恶声恶气地骂我,骂得我痛心疾首,一紧张,又砍去了一墩苗,他骂得更凶了,你小子真他妈是瞎子闹眼睛——没治了!再有他看不上我的是,每天我背着书包来干活儿。我虽然毕业了,但没有摆脱背书包的习惯,他一看我背着书包来上工了,脸子呱嗒就撂下了:你他妈是来干活的,还是来上学的?我任他骂,也不吱声。到歇气儿时,那些小青年都仨一伙、两一串地坐地头上打扑克、下棋,扯闲白儿,还有进林子里谈恋爱的,我则坐在一棵树下,拿出书来看,或者做数学题,那时我想报考师范学院。大舅在一旁就生闷气,他可能是觉得,你既然回乡务农了,就应该“扎根农村干革命”,想考大学,就是不安心工作。

当时,县驻队工作队住在我家东屋,工作队队长小马叔叔是县武装部来的,穿一身绿军装,头上五角星闪闪发光。小马叔叔对我的好学精神很是欣赏,他看我用废纸订的本子做题,就送给我一本漂亮的塑料皮日记本。接到高考通知以后,我去跟大舅王官儿请假,他不但不给我假,还把我骂了一顿,把我气急了,跟他吵了起来,我说你不给我假,我也得去考,他听了火冒三丈,你去吧,考上我也把你扒拉下来!他说的是实话,要是他不吐口,我考上了也是白搭。

收工回到家里,小马叔叔看我的小脸气得煞白,就问怎么了。我把王官儿话跟他学了,小马叔叔平静地笑着:没事儿,你该去考试考试,请假的事儿包在我身上了。(他是工作队队长,大舅当然得听他的话),他接着又安慰我,别生你大舅的气了,他这个人心眼不坏,也不是不让你出息,主要是在他眼里劳动是至高无上的,谁想逃避劳动,是最让他看不起的。再说了,你要考上了,队里又少了一个劳动力,他能舍得吗?

第二天我就去柳河公社参加高考了。为了支持我考学,小马叔叔还把自行车借给我骑,可惜我辜负小马叔叔的殷切希望,那年高考我名落孙山,又回来干活了。

由于王官儿领活儿太“残酷”了,大伙心里都对他有想法,在新一届的队长选举中,大伙串通好了,都憋着火儿故意不选他,王官儿这个干了二十多年的老队长第一次落选了,而把一个二溜子外号叫黄皮子的家伙选上了。这家伙是个山东棒子,长年不出工,游手好闲,还好跑个小买卖啥的。

当我听到王官儿落选的消息后,跟大伙一样,心里幸灾乐祸,这回你啥也不是了,看你再咋呼一个?第二天上工,王官儿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上来还拿第一根垄,还是闷哧闷哧干在前头,还回来查边儿,看到质量不好的,还是骂个不停。被骂的人小声嘀咕,你算老几呀,还来管我们?歇气时,别人把锄杠一横坐下了,他不歇,还在那儿干。我明白了,他虽然队长下去了,但还是大队支委,还是共产党员,这个只要他愿意谁也撸不下来,当然还得管事儿。哎呀妈呀,这人哪,也是“瞎子闹眼睛没治”了。

大家选黄皮子当队长出于什么心理呢,真实目的是想逼他干活儿。以为你不是懒得干活吗?选你当队长,你总得干点儿了吗?没想到,选上他他更不干活儿了,把社员打发到地里,他看谁家媳妇好看就去泡娘们儿去了,别的事儿一概不管。另外到了年节,他就拿队里钱买猪羊等东西往上面送礼,不到一年还入党了,当上了大队支委。王官儿攒的那点家底,不几年就快给败祸得差不多了。大伙一看,让他继续造下去,六队不得让他造黄铺呀?反思起来,还是王官好哇,王官不拿集体一针一线,还艰苦朴素,任劳任怨,爱社如家,还选他吧。在新一届选举中,王官儿再次当选六队队长。那个黄皮子没选上队长,摇身一变,成了大队副支书,几年后当上了正支书。

我又参加了两次高考,第三次考试终于金榜题名,我背上行李上了师范学院。暑假回乡,我又到队里参加劳动,却没见到我大舅王官儿,一问才知道,他得了黄胆性肝炎,在家休养呢。大伙说,他是硬累的。我料定他一定病得不轻,小来小去的毛病是撂不倒他的。我妈说长这么大没听说他闹过病,轻来轻去他也不吱声。我回屯买了点东西,和妈妈一起去看望他。他家跟我家住前后院,我大舅母没有生过孩子,有一个儿子据说是花一百五十元钱买的,叫站柱子,跟我是好哥们儿。小的时候,我好找他玩儿,在他家玩恋了,他就不让我回家了,一连好几天同吃同住同游戏。我们进去的时候,王官儿正坐在炕上靠着破被橱在打点滴,我大舅母蹲在地上给他熬药,屋里弥漫着一股中草药的怪味儿。他坐在那里显得很憔悴,原来紫黑的脸膛变得腊黄腊黄,全身裸露部分也都呈现出黄色。

国庆节放假回家,噩耗传来,王官儿在县医院病逝了,大队派28(轮式拖拉机)去接他了!听到这个消息,妈妈哭倒炕上:你大舅他傻呀,当了三十多年的队长,一分钱没捞着,得病连院都住不起,在家打针,拖得不行了才上医院。他这一辈子啊,一天福没享着哇。我暗想,也许大舅是最有福的,他那么醉心于干活,苦中得乐,干活就是他的福吧。

下午两点多钟,28回来了,大红棺材停在六队场院,大队党支部、革委会在他的灵柩前举行了追悼大会,全大队党员干部、以及自发而来的社员群众参加了追悼大会,黑鸦鸦地站满了场院内外,哭声震天。大队孟主任主持会议,黄书记致了悼词。我站在社员同志们的身后,听着黄书记对王官儿的高度评价在空中回荡,看着秋风吹拂着草尖上毛穗的抖动,我的心也在随着那些毛穗一起战栗。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