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关大桥建好了,桥上的灯真漂亮,远远望去,灯杆鹅黄,拔地而起,顶灯洁白,宛若含苞待放的玉兰。在这偏远的山城,这婷婷玉立的身姿,显得格外抢眼。我憧憬着,晚上亮起来得美成啥模样?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和妻子兴冲冲地从山上走下来,万万没想到,却收获了满眼的失望。灯没开,到处漆黑一片,只有偶尔经过的机动车灯一闪,四周很快又陷入一片黑暗。我有点后悔,没带手电。只好牵着妻子的手,怀着落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忽然,远远的一个闪亮的东西,摇摇晃晃地飞来。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便扑入我的怀抱。“萤火虫!”我和妻子同时惊叫。刹那间,我已将它紧紧地扣住,又双手合拢,就像小时候逮蛐蛐儿一样。“逮住了吗?”妻子急切地问。“放心吧,跑不了喽。”我说。此刻这小东西正在我手心儿里爬呢,怪痒痒的。甭想跑啦,我把手拢得很紧,一点儿缝儿都不留。

和这小家伙儿的不期而遇,一下子让人变得异常兴奋。记忆的闸门打开,曾经的美景快闪。妻子动情地说,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 捉过这玩意儿。南河沿,金丝沟,菖蒲花开,傍晚几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姑娘,在河边捉虫嬉戏的场景刹那间在我脑海出现。接着,我的经历登场,那场面可真壮观。可以说正是那次和这小虫的不期而遇,让我对它刮目相看。

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文革初期的仲夏时节,我们战斗队几个要好的同学正在门头沟劳动。住的地方叫九河沟,在群山环抱的大山坳里,这是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小山村。入夜,人们早已进入梦乡,我起身出去方便,门一开,一下子就惊呆了,漫天流萤,异彩纷呈,璀璨的星空与大地的流萤交相辉映,竟分不清哪些是星星哪些是萤,诗耶梦耶,直面惊心动魄的奇观。我仿佛是远方的游子,不小心误入了一个本不属于人类主宰的童话世界。星星那么近,伸手可摘,这些可爱的小精灵是它们的使者,特别好客,它们围着我,向我频频点头,十分殷勤地相邀又倏忽远去。我追寻着那眼花缭乱的飞行轨迹,痴迷地望着那变幻莫测的曲线,此刻,大地睡了,秋虫放胆,纵情高歌,大野芳菲,沁人心田,在大自然的舞台,我第一次被这种不起眼的小生命的狂欢所震撼。这是它们个性的张扬,是自身价值的坦诉;是美美与共的“欢乐颂”,是它们生命的礼赞。我的心灵无法不与之共舞,竟完全忘了人间的烦恼,抛弃了一切前进路上的束缚和羁绊。

我忽然想起老师讲过的《车胤囊萤》的故事,于是,返身回屋,取了个玻璃瓶,捕捉了几十只小虫回来。在漆黑的屋里,那小虫的荧光,一闪一闪。翻开毛主席语录,靠近小瓶,“啊!看见啦,真的看见啦。”我把所有的人打醒,让他们看,他们睡眼惺忪,骂我发神经,却又和我一起围着小瓶大声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神了,这微茫中的光,竟然真的能给我们迷茫的心灵导航。

看看,那小家伙还在吗?妻子的话让我从美好的回忆中醒来。是啊,我的手扣得那么紧,别把这小家伙闷死,我把头低下,眼睛靠近虎口,像对着万花筒,从移开一点的指缝往里看。“唉?哪儿去了?别是跑了吧。”这时,荧光一闪,一闪,点亮了我合手为它构筑的小屋。“我看,我看,”妻子连忙把头挤过来,亢奋得像孩子一般。1642999629943.jpeg

这小生命的光,让我想到人生,人来到世间,究竟为了什么?我想有四个字就够了,一,活着,二,活法。活着是“在”,存在才有一切,活着的理由源于对生命的爱。爱,得讲究活法,活法是存在的质量和意义,是对生命的感恩和成全。古往今来,每个人对活法的认识不同,选择也不同。我觉得,不管选择哪条路,都得发一点光,就像这萤火虫一样,尽管弱小,奉献的却是自己生命的全部能量。我和妻子都是普通平凡的教师,就像这小虫,为了自身的职责和使命每天都发出一点光,光散如种,光聚为能,虽然微不足道,但积攒了五十年,眼见一代一代新生命的勃发,五十年的能量也可观。当然,就个体而言,从宏观看,这依然弱小,但弱小并不是渺小,大可不必自卑。在知识的海洋,在成长的路上,每一个人都有无知和迷茫。这就是心中的黑暗,此刻正需要光,如果这光是你的奉献,哪怕再弱小也可以把人心点亮。当所有教师的光聚集起来,这无数弱小的集合就是人类在黑暗中前行的炬火。薪火相传,传递着教师对人类终极关怀的思考和理想。

举目苍穹,繁星满天,莽莽河汉,何其辽远?其实人间每一个平凡的生命只要尽其所能,哪怕像萤火虫一样,发出最微小的光,汇集起来,也如天上一样,能绘成灿烂的银河。天上的银河和地上的银河交织,宇宙生机勃勃。

到家了,上楼开了灯,萤火虫不亮了,不发光的萤火虫一点儿不好看。我没有再找小瓶儿,我知道它的美在哪里。于是打开窗,手一抖,小虫掉了下去,“诶呀,哪儿去了?”忽然,一道亮光划破夜空,飞向远方。

冰轮初上,小星星不知躲向何方,此刻正是文人骚客大发诗兴的时候,但我不赞美月亮,因为它的光是借的。我只为弱小的生命而歌,只为地上的银河而唱:“银河,银河,那最小的星星可是我?自从你,诞生起,我的心就和你一起闪烁”。

2022年1月23日作于北京为之斋

注:西关大桥在河北兴隆县城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