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12月1日,一列绿皮火车满载着山东泰安地区的泰安莱芜两县的800多名新兵向着前方疾驰。

  这些新兵头戴皮帽脚穿大头鞋,谁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

  这一批新兵,最小的17周岁,最大的23周岁,绝大部分是农村兵。

  经过一天一夜的行程,12月2日到达山西大同的老平旺。因为大同在雁门关以北120公里,所以被称为“塞外边关”“北方锁钥”。与山东相比,冬天冷了许多。

  新兵连是很苦很累的。从编班开始就进入紧张的训练之中。在寒风刺骨里,从最基本的立正稍息开始,再从齐步走正步走训练,不少新兵手脚冻裂脸冻皴。好在大部分新兵是农村的社员,其中还有不少文盲,但是他们朴实,能吃苦。

  新兵连的伙食费每人每天0.45元,二米饭是最经常的。大白菜和土豆炖在一起。还有肉皮冻,里面的黄豆面面的,对于在家里吃不饱的大部分新兵来说,当兵入伍能够吃饱穿暖已经是非常知足了。

  我们公社有两个管理区的24名新兵被分到大同。由于接兵的排长是广西平果人,他的普通话实在是听不懂。“组织纪律性”被他说成“输之给录盛”,弄得新兵们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一头露水。我的文化水平是很高的,高中生嘛,多少能猜出一点意思,所以在公社集合的时候,我就被任命为我们24个人的班长,实际上的职责就是翻译,其实很多话翻不准,有时候黄排长和我们都是一脸茫然。可是新兵们和他们的父亲们就问我,是不是比他们多拿钱?

  我们的部队是总后勤部汽车第49团。曾经在广西凭祥执行抗美援越任务,64、65年兵就是从广西招的。我们新兵班长就是广西兵。好在68年兵是从东北招的,当两年兵就被分到新兵连任副班长,其中一个主要任务就是当翻译 。班长喊“嘞井”,副班长喊“立正”。班长喊“消失”,副班长喊“稍息!”当然半个月以后基本上都能听懂了。

  两个月很快过去,春节快到了,新兵们悄悄的互相问,“在家里这个时候该送灶王爷上天了吧?”“俺家里喂的猪该杀了。”“当兵了,可不推磨压碾了,这个时候正是磨面蒸馍馍的时候!”有的人呆呆地坐着,眼睛盯着墙角一动不动。

  星期天我向班长请假,到市里邮电局汇点钱。班长问我汇什么钱?我说新兵集合的前几天,我姑姑,妗子,姐姐三块两块的给我,加上两个月的津贴,想给家里寄二十块钱过年。其他人一听也要上街寄钱。班长说,“界四候四(这是好事),可惜(是)要活(和)排讲(长)请假”。我们黄排长说,“样(让)霈岳汇炯(总)一黑(起)邮。”新兵孙灿会问我,20块钱能买什么?我说,五斤肉三块多,五斤花生油两块多,老咸鱼两块多,老爹买五斤地瓜干酒三块,剩下的钱再买一点菜酱油醋盐什么的,家里就能过一个好年了。他说“咱就不花钱了?”我说:“除了肥皂牙膏邮票你还想买什么?”“那我也寄一点”,他说。我们班的新兵都要汇钱,多少不一。我在统计的时候,发现鞠云高的“收款人”不姓鞠,是个女的,叫什么红。我问他是谁?他脸红红的,在我耳朵边上说“俺媳妇”,我一看他,发现他眼睛也红红的。

  我回来后,把汇款单给了每一个人,班长表扬我“关键时候办了一个关键系(事)!”

  年三十下午,伙房里飘出来的香味儿让人垂涎欲滴!“会餐”之前唱歌,这些新兵蛋子简直就是吼叫出来的。有的人的鼻孔眼仿佛比以前扩展了一倍。

  一个班一桌。

  新兵连连长韦德作了简短的春节贺词。他老人家的普通话更上一层楼!但是有一句话大家都听懂了:放开肚子七(吃)。韦连长的讲话我没有听,看着一桌子菜我没有一点点的饿意食欲。想象着今天晚上我母亲率领姐姐妹妹包饺子,我父亲在炉子上炸鱼,把老咸鱼剁成花生米大小的块块,放到用酒“醒”好的面糊糊里。炸出来的“面疙瘩”里都有一块。桌子上一大盘猪头肉猪耳朵猪的心肝肺肠,红里带黑的肉冻哆哆嗦嗦地盖满盘子。这是我们家过年的最丰盛的年夜饭!

  我想起了小时候年三十下午母亲给了我一块耗过油的肥肉渣,含在嘴里舍不得嚼,用口水浸透了再把口水咽下去。邻居家的小石头从我身后悄悄的走过来,猛地打了我一下,结果吓得我一下子把肉渣咽了下去!我回过头把他揍了一顿!

  我的副班长喊我,问我为什么还不动筷子?我还在陷入沉思回忆。副班长来到我跟前,小声问我咋的了?我说:“想起家里过年哪里有这么好?爹娘和姐姐妹妹弟弟哪里吃过这些?吃不下去。”他说,嗨!你不吃家里人也吃不上啊!我想也是,才拿起筷子。

  忽然听到一阵呜咽抽泣声,原来是鞠云高趴桌子上哭了!恰巧韦连长过来,看到鞠云高的样子就问“井么回四”。孙灿会站起来报告:我俩是一个村的,在马上集合的前三天,他爹就张罗着给他娶媳妇了。韦连长一听哈哈大笑,说“鞠云高想媳妇了?想辛么媳妇!部得(dei)里面有炊事班做饭,有衣服发,不赏(想)不赏,啊!”然后又叫我,“霈叶(岳),你劝劝他!”

  还有一个莱芜的兵,端着碗跑到外面,跪在那里,两只手举着碗,看着满天星星,哭着喊娘。指导员跑过去拉起他来,几乎是抱着他回到饭桌。原来她娘是去年年三十晚上突发脑溢血去世的,想娘了。

  年夜饭后,我们班自己搞了一个晚会,班长掐着嗓子唱了一段《刘三姐》,憋得脸通红,大家都没有听懂。副班长唱了一段吉林琴书和一段二人转,唱雷锋乐于助人的。我用笛子吹了一首《我是一个兵》。很晚了,刚刚躺下,迷迷糊糊地听到紧急集合的哨子,大家又迷迷糊糊地穿衣服打背包,集合起来出去跑了一圈。韦连长宣布,每天早上放假,8点起来“七饺子。”队伍刚刚解散,韦连长看到鞠云高,大声问道:“鞠云高,还想媳妇吗?”鞠云高一屁股坐在地上,“俺刚忘了,”哇的一声又哭了……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