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土门镇柴里村,我们张家的家长是祖母侯氏。

  在土门镇,柴里村不算大村,却是很有名气的村子,这名气来自那句古话“上了柴里坡,秀才比率多”,来之村人“一家有难大家帮扶”的团结。全村几百户人家,家家户户是大人耕作孩子读书,是典型的耕读传家村落。

  被叫做凤凰村的柴里,村南村北各有一条南北走向自然形成的大沟,像是凤凰的翅膀。村南的沟叫西沟,张家老少就住在这里。

  张家算是大户人家,那时有院子几座,良田上百,车马成套,在柴里村也算是比较富裕的家户。张家有人口五十多人,除了两个嫁到本村的姑姑外,还有兄弟六个,大伯大娘叔叔婶子,单是这些长辈就有十几个,我这辈儿的兄弟姐妹又有十几个。五十多口人,虽然不住在一起,却都在一个锅里吃饭。

  五十多口人,兄弟之间没有矛盾,妯娌之间没有吵闹,孩子之间没有争抢,能把家管理的井井有条的是家长侯氏。张家家风严谨,张家院内大人小孩和和睦睦,一旦走出大院,也是人人懂礼貌个个尊家训,这在方圆几个村里都有点名气。让张家家风严谨老少和睦的是我的祖母侯氏。祖父早逝,家中一切大小事情都由祖母做主。在那些兵荒马乱的岁月里,祖母打理庄稼,照看儿孙,善待友邻,应对琐事,解决纠纷,凭着正直善良和勤劳吃苦的精神,她一人撑起了张家大厦。用现下流行的话说,她应该算那个时代的女强人。

  女强人祖母,在张家有着绝对的威信,她有头脑,会管理,把五十多个人的大家管理的妥妥贴贴。

  祖母根据大小长幼,给几个儿子、媳妇分配了任务。兄弟六人分工明确,大伯和我父亲负责做买卖,他俩挣钱养一家老小,他们上蒲县下乡陵,冒严寒战酷暑,把所有收入全部交给祖母;四叔负责地里的农活,他领着张家儿孙,春天播种秋天收割,伺弄着张家的上百亩庄稼,他的精心劳作,保证了张家大小即使在饥荒年代,也没有饿肚子;五叔六叔年纪小,只管念书,六叔后来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成了救死扶伤的援朝军医,五叔也学有所成,只可惜,还没来得及施展本领,就早早去世了;三叔会武功,就负责张家老少的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张家儿孙出门在外,只要说三叔的名字,那些泼皮无赖就会让着三分。

  母亲、大娘和婶子们,无论她们在娘家如何娇贵,一旦嫁到张家,便心服口服的照着婆婆的吩咐干活儿,她们需要起早贪黑磨面、做衣、做饭,收拾屋子、打扫院子。谁哪天做饭、做什么饭,是祖母提前排好的,她们几个人从不偷懒,也不妒忌,按照婆婆事先安排的顺序,妯娌五个按部就班的做着自己手头的事情,她们两人一组,配合默契。如果母亲和大娘做饭,那三婶和四婶就去磨面。张家吃饭的人多,每天单是蒸馍馍,就得和一大缸面。在张家作媳妇,没有力气是不行的。晚上,出工的丈夫回家了,上学的孩子放学了,父子们躺在炕上,说着当天的事。而张家的女人们,还得在他们睡觉后,腾出一点空闲点灯去做鞋袜缝衣服。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的祖母在干啥,想必是又筹划明天各人该干的活计吧。

  我们这些孩子们,除了玩耍之外,到了上学年龄必须进学校念书。张家虽然五十多人,妯娌之间、兄弟之间,却从没发生吵架事件,更不要说打架了。吃饭也是有很多规矩的,什么时候都是干活的人先吃,孩子先吃,做饭的人后吃;干活的人和孩子吃干饭好饭,母亲和婶子们吃窝头喝稀饭就咸菜。一般情况下都是干活的在桌上吃,做饭的在厨房里吃,对此,母亲和婶子们也从没怨言。

  母亲们没有怨言,多半是因为祖母,她是全家中最后一个吃饭的人。有时候人多饭少,她就吃一口凉窝头喝一口白开水。看到这情形,谁还好意思说自己没吃到好饭食呢。祖母总是要大家节俭,常说种庄稼不容易,千万不要浪费粮食。这样,我们这些孙子们,也养成了懂节俭、能吃苦的习惯。

  我算是张家长孙,其实这样说不太对。张家真正的长房长孙是我大伯的儿子,他叫张兴,在他十九岁时外出失联后,就像夏天的水蒸气,人间蒸发了,直到大伯去世都没有消息。有跟他一同外出的同村人,告诉家人说,他们被征兵去打仗,路上,张兴被流弹打死了。也有传言说,他没死,是撤到台湾了。事实到底是什么,至今是个谜。我记得各种传闻,我还记得消息传到祖母耳朵时她的反映:她表情古怪,也不哭,只是紧紧地搂着我,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现在想起来,大约是怕我也跑走,她才使出浑身力气抱紧我,在她看来,抱紧我就是保住了张家的根脉。

  大哥走失了,我就成为张家长孙,做张家长孙有很多别人享受不到的权利,比如可以优先吃白馒头,可以优先穿新衣服,可以随大人走亲戚,再比如可以偷懒不干活儿。可我一点也不想要这些,我只希望大哥能回来。此后,我常常坐在门口石墩上等他,想着他会从哪个方向回来,想着祖母听到他回家消息后的激动。我和大哥的名字,都是祖母起的,张兴、张盛,张家兴盛,这名字中包含着祖母对张家的多少期盼啊。我想起了父亲说的话:你奶奶可神呢,夏天打麦子、秋天扬谷子,她坐在场院里看着我们,手里摇着一把蒲扇,不紧不慢的摇着,那神情可轻松了。可是,她在,麦子堆、谷子垛就在,她走,麦子堆谷子垛,很快就被我们就打完扬完了。“莫非奶奶的扇子,是孙悟空变的,会变麦子变谷子?”那时我这样想。 

  祖母去世时五十六岁,在那个医学不发达、生活艰难的岁月里,算是高寿了。

  祖母一生盼望世道安宁,盼望张家兴旺发达,希望自己四世同堂,希望张家永远能合家相处,儿子们永不分家。她在世时,知道的是,张家慢慢变大了,人口增多了,日子好过了。去世后,她不知道的是,她的部分愿望在我和我的弟兄们这里实现了,比如国泰民安生活富足,比如衣食无虑生活安逸,比如四世同堂儿孙绕膝;她不知道的是,张家后辈里,有机关干部,有大学教授,有银行职员,有中学老师,当然也有不少打工者,无论做什么,张家后人都是本分做事,靠双手生活;她不知道的是,张家已经分为几十个小家,每一个小家都还遵循着她老人家的家训过日子:要善良,要知恩,要节俭,要勤奋,能吃苦。

  我想,祖母的家训将伴随着每一个张姓后人,规范着他们的立身行事。

  我想,如果祖母天堂有知,也该欣慰了吧。愿祖母在天堂安好!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