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分院的聘书发下来了,晓青成了我的徒弟,她今年刚毕业,在一所基础薄弱校的高中教美术。一般说这种学校的学生,大多与大学无缘。第一次听课,她准备得相当充分,我看过她的教案,毕竟是研究生,思路清晰,目标明确,教法得当,结构完整,连字写得也漂亮。她信心满满,走上讲台,没想到学生一点儿都不买账,课堂失控,完全改变了设计方向。梦毁了,初衷遭遇了滑铁卢。下课了,我看见她躲在角落的水池边擦眼睛,真心疼。回来后,我打开了信箱。

  小青给你讲个故事吧。

  1962年,我那会儿上初中。一天早晨,铃声响过很久,教历史的谢老师都没来,起初有人小声嘀咕,慢慢的就乱起来。我没理会,望着窗外高大的杨树梢发呆,上面还有几片叶子在冷风中拼命的摇摆。

  “找谁?”一声叫喊,吓了我一跳,一回头,看见一张陌生男子的脸。那人略一迟疑,又抬头看了一下班牌便走了进来,手上抱着一大摞书。

  我有点纳闷。以前有新老师来,总是管教学的贺主任领着,他会很工整地把新老师的名字写在黑板上,然后做个简单的介绍,再嘱咐我们几句。可是,这回他没来。

  新老师把书放在讲台上,马上讲课。边讲边板书,我们急忙翻出本跟着做笔记。

  “老师,贵姓?”首先打破安静的是“猴子”,他是班里头号活宝。新老师不应,只在黑板左边角上写了个字,因为写得快,字有点分家。“耳东啊,”还是猴子,不过,这回是提着嗓子,尖声细气的,下面有哄笑声。陈老师不看他,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开始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课,一边飞快地板书,字儿越来越草,像天书。不一会儿,黑板已密不容针,他便擦了再写。同学们跟不上,渐渐搁笔。起初,我不甘心,后来也不得不放弃。一边甩手一边打量这个陌生人。

  他方头阔面、浓眉大眼,撅嘴厚唇。一副紫色宽边眼镜特显眼,镜片很厚,一圈又一圈。头发中分,但有一绺儿没立场,随着他左摇右晃的头不停地摆动。他年轻但老成。个子不高,线条粗犷,穿着深蓝色的呢子制服,让人觉得庄重,挺有男人气。

  陈老师讲课极投入,绘声绘色,眉飞色舞,仿佛是每一个历史事件的亲历者。我们伸着脖子,瞪大眼睛仔细听。不幸的是,他的南方口音太重,绵软像鸟语,经常让人刚明白上句,又丢了下句,到头来,懵懵懂懂,一头雾水。

  短暂的新鲜感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激情却不减。我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他不管,依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还不时翻开那些夹着纸条的大部头书引经据典。“梯也尔、俾斯麦、菲力二世、钱袋伊凡”,他的语速快得惊人,这些闻所未闻的外国人名打着滚,裹挟着很多飞沫一起冲出来。

  “天女散花”,又是猴子在怪叫。他坐在第一排,正对讲台,身处重灾区,只见他把书扣在脸上,挡着飞沫的落点,陈老师走到哪儿,那儿的同学就把书打开顶在头上。不一会,猴子从本上撕下一张纸,三折两叠,在头上撑起一把小伞,还不时回头做鬼脸,惹得大家哄笑。此时,我的注意力则是那阳光下亮晶晶的沫珠,“研究”从他口中弹射出继而跌落时所划出的抛物线。“糟糟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这是我们班的老学究在吟诗,又引来一阵笑。对此,陈老师还是置若罔闻,并不恼,但调门儿一再提高。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寡不敌众,终于使出杀手锏。只见一粒粉笔头箭一般飞出,让人猝不及防也来不及躲闪。这“一石激起千层浪”,蛰伏着的“好汉”们都醒了,气氛异常活跃。有自愿引火烧身的,也有趁火打劫的、还有趁机推波助澜兴风作浪的。陈老师眼力不好,手头不准,常殃及无辜,加上捡到粉笔头“偷袭”乱砍的,霎时,风烟四起,班上大乱。这时,只见陈老师把一本厚厚的精装书举起来,狠狠地摔在讲台上,一大摞书弹起来,翻滚而下,猴子手快,接住一本,剩下的疵牙裂嘴东倒西歪地瘫在地上,班里一下子静下来。陈老师也不拣,待到需要旁征博引时,没了根据,同学指给他,才连忙到蹲在地上去翻,拾起一本给我们念。那书脱了皮也开了线,模样挺惨。

  从那往后,历史课就没消停过,挑头儿的总是猴子。生气、无奈常写在陈老师的脸上。但他一点辙都没有。心里话,猴子的确可气,可笑,但没人恨他。似乎班里少了谁都成,唯独缺了他便寂寞。陈老师每节课照例会抱书来,只是越抱越少。照例会把板书写得满满,哪怕粉笔得从地上拣。当然早就没有人再作笔记。

  学校大概听到了什么,不断有同学被叫走,我想他不会得到好评。想起那个长辫子大眼睛的谢老师,总被同学围着,此时的陈老师却透着悲凉。其实,我心里是很佩服他的,但他的学问,遇到我们,真是对牛弹琴。我有点同情他,便借着问几个问题去看他。

  冰雪消融,向阳处的衰草开始吐绿。操场东北角那间小北房前有一株矮桃,形单影只,寂寞孤独。桃枝夭夭,蓓蕾饱绽,零落的小花在料峭的寒风中躲躲闪闪。原来,这里是放体育器材的地方,现在是陈老师的宿舍。

  “进来”。得到允许,我费了好大劲才把门推开。我的天,那么多炉灰小山似的围着高高架起的火炉,瀑布般四面流散,剩茶叶趴在上面。笤帚簸箕不欢而散,一个懒得站着,一个仰面朝天。垂起的烟筒只有一节便折角向南,从一个大大的风斗中穿出。烟筒衔接的地方挂了一个小罐头盒,歪着,挺悬,黑黑亮亮的烟油溢出来慢慢的滴,地上黑乎乎的一片。陈老师为我答疑解惑,不厌其烦。我心不在焉,环顾着狭小的空间。

  书真多啊。床上、桌上、连东西两面墙的吊板都被书压得有气难喘。四幅立轴山水挂在北墙,头顶着顶棚,上身直,下身攒。从颜色看,是老画,但保管不善,除了屋漏痕,还有虫吃鼠咬留下的破残。这缺刻正好被一张蛛网的纲衔住,越过火炉上方,把另一端挽在被斜拉到西墙边的灯绳上。网呈不等边三角形,组织严密,疏而不漏,令人叫绝。炉火未烬,大黑铁壶没盖,白气蹿出来,断了几根蛛网的下弦,在我眼前悠来荡去,无事空忙。真烦人。网主不在,我心血来潮,冲着头上的一缕猛吹。想把它吹断,然而,惊网急飞乱翻,一会儿又复原了,再吹,还是如此。陈老师完全陶醉在他的世界,也不管我。几番较量,我泄气了。网轻而易举地嘲弄了我,摧毁了我的意志力,还那么优哉游哉,风度翩翩。

  “懂了嘛?”“懂、懂。”“有问题再来”。

  走在空荡荡的操场,心还在那间小房。呢外衣袖口和肘部的破洞,肩上的油污。好久没刮的胡子,乱蓬蓬的头发,疲惫的脸,我忽然想起几句安慰老师的话来,想掉头回去,但脸上忽然一阵热,就怀着愧疚走了。

  谢老师回来了。大眼睛,还是那么漂亮。只是长长的辫子不见了,短发,精神。做了母亲,显得更成熟、也更丰满。男校嘛,女老师少,年轻的更少,好看的则是凤毛麟角。下课了许多同学还围着,猴子还那么欢实,问这问那,没话找话。历史课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陈老师早被我们班忘得一干二净,只有我常常想他,他的学识印在我脑子里,我是从心里佩服他。有一天,我在操场踢球,那球把我引向那间小房,桃树已是“绿肥红瘦”,我惴惴不安地把门撞开一条缝。人去书空。网死了,上面尽是它惹的飞絮。

  再见猴子,是在老同学聚会的时候,猴子老了,但“猴儿孙”正旺。小家伙真不辜负遗传,活波、伶俐,目光湛湛。“叫爷爷”,“唉”猴孙大声答应,躲在他爷爷身后坏笑,还冲我做鬼脸。“活脱”我心想,不定哪个老师会遭殃。我猛然想起那把小伞。说起陈老师,一起哈哈大笑,仿佛又回到那不谙世事的青少年。“多有学问那,”我们又一起感叹……

  晓青何等聪明,几天后,打开邮箱,便有信来。

  王老师,上次您给我讲的故事我认真看了,很能明白其中的道理。教学中,方式方法甚至比学识更重要,我在教学中遇到的大问题,往往不是教学内容,而是教学方法和课堂管理。我一定以此为鉴,下次您跟我讲些什么呢?

                                                              2022年1月18日于北京为之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