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又一次捉笔开始我的读诗笔记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故乡,我生命的根,我文学意识萌芽的最初,就是深深扎根在那段贫瘠又丰富的日子里。如果生活的阳光在那些日子里再温暖一些,如果我文学情绪的遨游再自由一些,如果我幻梦的天空和积累的海洋不因物质的束缚而有所局限,我现在会不会真的飞翔起来?我不知道。但是我的情结就是在那里,我的命运就是在那里,这我深深的知道。简单的生活,淡淡的阳光,和我捧在手里的一本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旧书,可以暂时消磨一下生活里从物质到精神都无法满足那份渴求的时光。这本书是唐宋诗词赋文的选本,我是莫名的那么爱惜,象初恋一样那么享受着她的清秀和淡雅,那种敏锐的感觉与不可抵挡的风韵,与深爱着古典文学的你有一样的体会,也许当时也想到有一天这种陶醉会麻木?还是相信在灵魂渴求感情最贪婪的时候抓住的东西永不失去?我一篇篇的逐一抄了下来,顺便做些感思流露的雪泥鸿爪,灵魂的颤动很激烈,评议表达很肤浅,竟积得一大本。到北京就带过来了,虽当至宝存起来,经些风尘,也没再翻看。后来又买唐圭璋《唐宋词简释》,和这一本放在了一起,忽然勾起夙兴,拿出旧本,参照新书,打算整理充实一下,虽说先前所记只有宋词,现在随唐老师也加上几首唐词,并按照他的顺序一首一首的读将下来,做一些赏析和评议也很片面,却不敢俗气的对古人用今人的眼镜做放大、下结论,俨然正统的教匠一般;但还是承认他这种出自自己独特角度的欣赏方法,从而只是记下自己所能认识到的意境,抒一片自己所能感觉到的真情,而已,不敢造次,记下来待后来自己翻看,证明自己不是这么麻木,当时也有所感动,就算念旧的什物。 
  上面就算小楔或赘言,下面就开始对自己的折磨或陶醉。

  李太白词这里我读了两首:“菩萨蛮”和“忆秦蛾”,试于仲秋的黄昏凭高栏而远眺,那时的树林是如此的寒翠,淡淡如霜的秋烟,似缭绕在树梢的鲛绡,瞑色郁郁的渗透,远天的寒山融化了,使远眺过去的你倍加伤心;想到离家千里,故家石阶的秋景犹在目前,何其清晰,怎不伤怀?归程呢?你看那秋风摇曳的林下吧,有一条叠翠的白径,空望着长亭短亭,无奈无从归计。心绪却可以畅游,时空的变幻绵远飘忽,秦蛾楼月变成了汉家陵阙,怎不伤心?那“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温庭筠的词就读这几首“菩萨蛮”吧,温柔云集的意境纷至沓来,扑面是那孟春季节满山的白雪飞扬,弥漫幽谷的花蕾馨香,正是杏花芬芳季节,到这密丛中,或者就寻着一栋梦里熟悉的野店古肆,有玉人在其中闪烁,发如乌云,香腮似雪,懒起娇弱得不胜梳妆;顾影自怜,倍加凄切,孤独的情由,原来是新做的繍罗襦上,贴了一对金鹧鸪;此时我所能做的,只有选一枝或一株春露中的杏花,徘徊着享她的芳赐吧。
  (大概是昨夜渐入佳境伴灯沉思而睡去,竟在天明觉来时发现那孤灯燃了一夜,如今朦朦胧胧,再加为户外的微明月色所侵,好象昏沉中仍关护着我不忍别我睡去一样,勾起我一阵酸心。我对着孤灯用功夫,那孤灯不负我也。贾宝玉对女孩子用工夫,女孩子珠翠环绕着他。古人对词用工夫,那词的语言最凝练、最恰切不过,我们对得起古人的态度就只能是深切的理解那一字一层意思的深蓄内涵和饱满感情,理解那绵密的人文关怀和不解情结,方不负人间真情。)
  (古人的空间相对的比今天要大一些,但身居闹市的我们总有办法使其延续,就在天放亮的时候,在曦色中我看到的是什么?那是又一次绿起来的春草,又一度发了芽的绿杨,又一年开了花的山杏,竟与分别的时分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其中含有了离别的苦痛和浓缩的怀恋。我把这份对春意的期盼和思念用网络的速度传播给天下有情之人,春天在虚拟的空间得到了舒展。)
  庸碌大意的人可以直接感慨的说,又到春天了!又到秋天啦!尽管春天草地上的老黄牛和剪尾的春燕对那绿莹莹的春芽的欣赏方式不一样,一个埋头猛啃一个穿梭飞翔,但同样享受着春天,春天并不厚彼薄此。但诗人就比较麻烦一些:你看又是春天啊!沉香阁外,吴山又碧,驿桥雨里,柳丝再起,芳草江南,信断楼畔,弯镜花枝,此情难抑,春天又来啊!当秋天来临那就更难受了,非叫你的内心寒彻的哆嗦一下不可,仿佛刑官肃杀的风在肆虐,门外檐下尽是些稀疏地落尽了叶子的梧桐与枫树,草黄萎了,再也听不到子规的声音,要做梦,也是做不成!

  唐珪璋这本《简释》在后记里不满于清代诸家对唐宋词的总论,又反对今人“先陈作者只经历,复考用典之出处,并注字句之音义”之法,自己要“释明”每词的“组织结构”,“起结、过片、层次、转折、脉络”等,这是妙不可言的工作,如果不烦琐人们可以忍耐的话,这是两相宜的便宜事,于是就动手了,写这本书旨在补这一缺。我是怀着新奇的感觉抓住这本书的,后来却慢慢感觉这本“唐宋词简释”也不“简”也不“新”,形式上删去了古人惯用的条条“传”、“注”之类,只剩下一段信口开河、死板生硬的“评”,通书唐词五十六首,宋词一百七十六首,(我想这其中得有多少丰富的意境和妙语连珠需要感受和表达呢)每首词后面的简释即“评”第一句话一定是“此首某某”,再下去“起处某某、换头某某、某字某某、某句某某、某处某某”,不乏佶屈聱牙累赘空洞之物,这样的掉书袋既不须考察也不用透析,只要有这个八股为工具,就可走马观花以至无穷,不用担心碰上一首“简释”不了的词。自己心里边的感觉就象长了草一样要望出冒,在这样肥沃的文化土壤里边,我为什么不能自己生长呢?顶多在同样的阳光普照之下我的株朵色彩不如人家丰美鲜艳一些,可我根的触须有着同样强烈的对泥土的感觉、感受、感触。等写下来慢慢写着写着发现,我圈不住我自己的想象,不能紧扣原词的句意,倒是有一多半在抒自己之情,我抒自己之情的时候也没有正襟危坐的习惯。

  下面一首“更漏子”文如其名一样渲染着这个时刻。小院深闺的月色,白色香烟、红色烛泪,秋风穿堂的画楼。这个时刻该是一个永恒的、人间离愁的海,那翠眉,那云鬓,在水底下恬静无声的水晶宫殿里随着水一样的情绪飘荡。窗外的梧桐树,撑着肥硕的大叶,在月色下化身为淡墨色的影子,在冷漠中承受着秋雨不紧不慢的敲打,滴答的敲一下,那离愁的心就紧一下,怎奈得那滴答滴答,从三更,一直到天明。宋前人说“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后宋又有人说“枕上泪并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都是这个滴答声。
  后面两首“南歌子”两首“梦江南”。圭璋老师选这几首可能证明在唐词的雏形阶段,这种词的艺术形式还没有脱尽雏形,还没有从单纯稚朴的意境进化成铁马秋风的豪迈,在萌芽的初期阶段,我们还没有赏识过那婉转的李清照和豪爽的辛弃疾,期以来日,已经过去了多少岁月。那连娟的眉目和山顶的悬月就是岁月的象征,已经说不清有多少年的情结多少次的诉说了,总也舒展不开总也无心的照耀。山月怎能知人心事,又为何犯得上去知人心事,还是它能知了人心事?敬对远眺,斜阳流水,触景生情,妄自多情,心事托付与郊原的明月,怅忆那片白蘋之洲。月与云的关系始终朦胧,还要有一棵树的意象在荒原上。原词上有一句“摇曳碧云斜”我固执的写成“摇曳碧树斜”,我的下意识是,任他“千帆过尽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罢。
  怎么会有“河传”这么一阕词呢。有“谢娘”在指点我们看三幅蒙太奇一样的画:一碧无尽的湖上,烟霞朦胧,雨丝潇潇,有一人终朝徘徊水边,魂迷晚潮,此其一;其二是暮春的天涯水岸,另一人归棹涉涉,情远景远;最后看见的,是一弯山涧的白溪汤汤流出,流过长堤,堤上杨柳依依,正是昔日送别场景。

  皇甫松的词还是两首“梦江南”。对往事的记忆,渐被韧力无比的时间所消磨,剥落湮没殆尽了,这样无奈的悲哀也只有人不屈的情感可以抗拒,在你有意无意之间,在人无助彷徨之时,惆怅的心绪时或清晰的闪现一下,有人、有景、还有声,不管是念旧、还是向往,就是在悲哀无比的时候,它的力量也是源源无穷的,就象我如此执著的温习着从少年时代所爱的这些梦似的长短句。当残月下楼之际,昏睡之间倏尔梦醒,梅子正熟,正值连绵春雨,潇潇远驿,人语声停,笛音幽幽;记得梦中秣陵当是稔地,双髻当是青梅,笛声当是颤音,悠情正酣。

  韦庄词也从“菩萨蛮”说起。
  一日市廛喧嚣之暇,劳顿奔波之隙,可能潜心的去观察一枝墙隅里的小草从尘封中抬起头来、抽出一根衰弱的嫩黄花茎吗?我不敢说我有这样的一种勇气。即使已是春天,吹起了春风,或者在远郊的田野上,已能望见弥眼的寸鬣似的麦芽、掀起一层层的麦浪,但这是多么遥远的事,仿佛童年花架下所做的春梦,一丝凉风吹过,便任其随风消遁,不复可寻了。然而我又时时做这样花荫下的梦,它们是这样的不可理喻、不随喜人愿、侵占我的睡眠、瓜分我的思绪、攫取我的眼泪。譬如一个我们活在世上的人,他每天要生活、要出门做事,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不知道将来怎样,你向谁去质问,天啊这是什么道理,这符合哪一个逻辑?这不讲什么道理,也没有什么道理,不如玩玩。冥冥之中有窥我心者不可知道,我已经如此的不连贯、不讲逻辑、不讲道理。我就是这么读着、这么欣赏着这些词的。空空的心境里,也许碰上了一首,也许想到了什么,大多的时候宁愿让它空着。
  “残月时出门”,“绿窗人似花”,“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桃花春水绿”,独对这样的句子,何言妙笔,不必注解,无心欣赏。

  词虽始于唐,至五代似已昌盛,届宋之鼎盛,五代词繁衍也。五代词见于《花间集》。集中十八名作者称“花间派”,韦庄其一;词多写风花雪月,云鬓红颜,常为妓女乐工所做,偶或不甚精到,内容虚乏过分;从上面我刚读过的几首“菩萨蛮”看,韦庄却并未过甚;当时词已略显头角,不妄拈花一读;《花间集》所收北方词人作品,江南还有同时代的李璟、李煜、冯延巳等,性情风格又各标异致。
  徐调孚的《中国文学名著讲座》我至今还是觉得不错的,内容丰富齐整,我对词的入门理解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而《文史知识》一九八三年一月号“学习中国文学历史参考书目”小栏中,载唐圭璋老先生之推荐“学习宋词必读书目”,共计:自学青年入门读物八部,供自学青年进一步研究之基本读物十九部。我想提醒自己,二十七部必读资本,一本并未读过,不是我自视高明,我牵不住我自由自在的耐性,读也是白费了蜡,我没有期待那种钻透此二十七部著作从此成为宋词专家的前程,届时也许须眉已经花白。

  一首“浣溪沙”,“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唯把旧书看。”说不尽,凭栏相思,千里供月,长叹不已;一片柔情难以排解寄托;夜深回到屋子,相忆更甚,那户外的一院月光似水,冷潮轻漾,幽深的海。漫想之际,细细翻检旧时书物,更其不堪。
  一首“应天长”。所谓意在言外,我想是为文的魂魄。不想也不必把话说到兴味尽失,任读者去神思飞驰,凭着你的悟性也许会达到更其深邃的境地。古典的优秀诗文非常绝妙的给读者提供这样的机会。显示一个春昼里槐荫莺语的无人深院,把你设身处地的投入进去,让你去回忆,逼你去遐想,使你的神会灵动起来,具有了饱满的情感。阅读吟诵的后人便被感染了,泉涌的情绪不能抑制,要抒情要发挥,但如果有了做文的灵感,千万要默守这一条成规,不可平淡去直叙原意,那古人潜心经营的意境,那为了不禁锢读者想象而不说尽的话,不可让俗人去随意捅漏,在古人无尽的遐想和丰富的幻想的威力面前,今人只有谨小慎微的态度是合适的。
  一首“荷叶杯”,痛极真无言。
  两首“女冠子”,心事更哪堪。人生如梦,伤心往事,往则往矣,再难回转,梦里温故,更添凄凉,山月不知人心事,依旧桃花频低眉。

  薛昭蕴词,一首“谒金门”,曲尽其意,说的就是那个意思。人在真正动情的时候不会抒情,因此也是难以诉诸文字的;真正欣赏文字的时候,难以极尽其妙,因此只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好象鲁迅都有过如此尴尬的窘迫,在这里我以“痛定思痛”这个词汇来表达我的感觉的真空、填充我的措辞的空缺。

  牛峤词,一首“菩萨蛮”,一首“西溪子”,因我心情不愉多日,因此趣锋迟钝,辍笔良久,偶尔拾起,仍然兴味不浓。但想柳花轻飏,应是春天来了,草青水碧,百木丰茂,最是思念的时候,“玉郎”未归又一年矣!静悄悄的深闺画堂,小风些微,弦音铮铮,蝉鬓玉钗,独自厮守实难,那人儿忆起昔日长漠茫茫,昭君出塞,怀抱琵琶,情意隐隐也似相通,“千载琵琶做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今人流行歌里唱道,“野草青了,篱笆绿了,父亲的头发白了。”音乐的魅力古已有之,而今仍旧。春天,这真是个思念的季节啊!

  牛希济词,“生查子”。词之始乃婉约不登大雅之堂者,难与诗并驱。只是自苏轼倡豪放风格后,才跻身文坛的地位,有了望下俯视群雄的高度,这才望后看到李璟李煜以至牛希济欧阳炯等。今观此首“生查子”,诗也,上片四句,后边四句,两首好诗,足见作者当时柔情似水,奔泻而汹涌,言语难尽,字面意思反一斑也。只是“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一句中“芳草”二字一物,实情物也,某嗜之成癖。

  欧阳炯词,“三字令”。蹩脚的诗人堆砌辞藻,连章缀句,高明的诗人堆砌美景,连缀感情。(多日忘却这些故纸,今日再续下去,韵味实难相通,欲待从此分做另篇,又觉不妥,还是等续至宋词时,再分吧。)

  顾夐词,“荷叶杯”。孙光宪词,“谒金门”。词的萌发时期好象作物的刚发芽的状态。

  鹿虔扆词,一首“临江仙”,不管是从词牌还是内容来看都已稍具豪放风致:/深扃的门户一层复一层/荒芜的花苑一片寂静/看那昔日的垂帘纱窗/而今对着高远明净的秋空/都是一片愁绪离情/满园的叶繁花茂一去再无影踪/高楼上清唱弦响/声断已尽付了肃杀的秋风/暮烟中升起的皎皎秋月/它哪里知道人间的迁换变更/夜深了依旧移过来探照这阒寂的深宫/默默的藕花默默地开放在野塘中/叫人暗伤亡去的故国/清露般的泪水/来敬奠这幽幽的香红/

  李璟词,两首“浣溪沙”。情感之融入实物,人物之揉进景物;人与物、情与境结合之玄妙的背后掩藏着作者灵悟的程度,眼高而手巧的作者可以把感情充分的化入载体,让你透过他的眼镜体会他的境界而不觉察,让你享受亲历的陶醉,并没有作者和读者这样一种关系在其中横亘,真正发生共鸣的时候都是细听落雪静无声的时候。
  譬如这两首词无非都是美景与恨愁的交揉,在第二首里有这样的一些纯粹景物的直观的词汇,“菡萏、翠叶、西风、绿波、容光、细雨、鸡塞、小楼、玉笙、泪珠、阑干,”等,而作者发挥主观表现的词汇有,“香消、残、愁起、憔悴、不堪、梦回、吹彻、寒、多少、何限恨、倚,”等,这两组词编缀到一起,构成一首完美的整体词,前者起充实作用,用来寄托后者,以作者所起的化合作用,无情的固体化为有情的流体,这是因为心灵的热度融化了物我的界限,你才能感觉得到天地的融融温情或郁郁的愁绪了。
  “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古人何其富有,情有可寄,人可畅怀;今我何其空虚,川涧草树都不见,满腹郁闷望高楼。“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我总觉得中主李璟要传给后主李煜一点什么,也许是艺术上的传承,还是灵魂里的骨子里的遗传?

  李煜词。词史上最悲凉的一页掀开了,但是先从声色轻醉开始的。
  “一斛珠”,当我们对悲剧的结局了然于心的时候,那是一种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的阵痛的感觉,替当时浑然不知的古人担忧;尽管我们对南唐的灭亡仅抱隔靴搔痒之叹,而更多的伤感是送给后主个人的,命运就是反差,在这里国君和诗人错位了,错的美观而凄艳,我们不可想象这两者如果错回来是会什么结局,皇上做成了,诗意还会上升吗?当然当读到后主此时的作品的时候,还是先忍住咽泪不要惊扰后主,后主此时正值乐时也哉!这样的残忍感触皆因一人而起,引多少后人扼腕,不是因一国之亡、而是为一人之殇;而当事人竟然不知,我再也不知什么是不可以忍受的悲哀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庭花”情有可原,“繍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唾檀郎”简直就是荒谬,因为它是惨剧以前的至美,后主不自知,而后人知之,叫人心里哀惋的不舒服。

  “浣溪沙”,当是帝王慵起,星眼朦胧,看见侍女宫蛾蹑足往来添香的情景,那长长的衣裙随步褶皱、潇洒自如。睡烦了起身观看宫女舞蹈,饮酒腻了又去拈花嗅蕊,无聊遣烦,而不得安宁,别殿的箫鼓声聒噪的那个在耳。

  后主词本待独立成文专论之,今仍是各个击破式的囫囵吞枣法,只能记下一些随时感想和小悟,并不能透彻其精妙玄奥之处。(久思得一注释本词集,而未得,这主要是自己心绪不佳。至今我已大约二、三个月未动笔涉及诗词了,今偶拾旧好,颇感生疏。)

  文学状似思想种植于生活的培养基中长出文字形状的植株,文学须是文字和生活的杂糅,两者扯骨而连筋、藕断而丝连,竭力靠近生活而不媚俗,努力拔高又不虚妄。在这两极其中周旋不能走任何一个极端。如果对生活的亲密接触不能为艺术所接纳,一意迎合了大众,生吞活剥了生活,小市民的趣味过浓,这样的作品虽一时也会谬种流传,然其被扬弃被淘汰的将愈快,消逝的将愈速;或者对艺术的过高追求无有生活为基载,一概脱离社会,隔膜群众,潜心雕虫小技,阳春白雪,商徵周乐,也是不能为社会所取、所承认的,象牙塔撑不住总有一天倒落尘埃。
  《艺概》(刘熙载-清)曰:“咏物,隐然只是咏怀,盖其中有个我字在也。”这对词、诗与世界的关系的理喻都有用途。
  黑格尔说:“一个人,一旦要从事表达他自己,诗便开始了。”世界就在眼前,我们怎样不盲目的去看它。
  鲁迅是用最圆润的、最凝练的、最精彩的、最古拙的、最质朴的、最诙谐的文字写最细小的、最平常的、最典型的、最独步的、最深刻的、最意外的、最人文的世界。

  “玉楼春”,后主所历之富丽堂皇之境,犹榴花之夏日烈红灼人!

  “菩萨蛮”,此为狎昵已极之品,醉去而忘国之由。

  “望江南”,是忆春吧?前面几首已是迷醉之境,此番已进入辞国后的口吻,这从一“梦”一“远”字窥见。南国芳春,江水碧透,管弦载船,城里飞絮,游人熙来攘往,惹起轻尘。未写花盛,而实知花繁。

  “望江南”,是忆秋啊!连着的这两首“望江南”写尽了记忆中澄明的江南风景。两首相较,“春”“秋”之比,一样的思远而痛深。(夏日因鸣蝉在梦中聒噪,忽然睡起,再读词篇,感慨系之,思情难忍。故乡的秋色,每到八九月暮秋孟冬之交,田间山坂劳作的人们仍不休歇,偶翘首眺望那东边天际墨云下的崂山诸峰,那山水写意般的墨色更加浓密了,不似春天的惨淡和夏日的明丽,神色庄重严肃若凝眸深思,万鸟归林,百兽眠穴,忧愁谁堪!)

  “清平乐”,春日,落梅默默的委地,洒了临花怀想的你一身,前面层层的玉阶满是的,更不敢看远处凄清的景色,春来雁归,春到草发,正如望乡思归之幽情潜生于远眺之际。

  “乌夜啼”,风雨夕,秋风频起之际,也只有乌夜啼,烛漏枕际,转侧思离。伤别何其无涯,人生如何无端,醉了罢,益荒唐。

  又是两首“望江南”,后主落魄无极之时,思念往昔心事悠悠,当不住春风飘渺,因风招云,由云生影,由影及花,花月掩映,正春之盛事,更加泪垂断脸横颐。

  “破阵子”,后主李煜之词读来旷远而深沉,几千里家国,浑不知身处。如断崖深含,大雾迷茫;又如原路月夜,劲草萋离。通篇是,思无断,恨无处,悲无涯,缠绵而无尽。

  “捣练子”,谁不知道寒夜无眠的情状,辗转不寐的人瞪眼静听,猜不透世事的玄虚,只有努力辨识窗外的天籁。小院很静,给人深而空的错觉,不一会儿,小风断续的吹起来了,又有几声寒砧,再看那月色,渐渐升上窗栊来,只有它窥探着我的忧愁。

  “相见欢”,此一首乃寂寞和离愁永远的表释,是后主以来一切难以言述的离情别绪之最终归宿。它不但是李煜的压卷之作,而且是词史上永远具有活力的灵动之笔,在文学的空气里始终有它阵阵的暗香浮动,中华文人的血脉里有它的温度在流动,它是永远不逝的人类情愫。

  “相见欢”,怨诗人多情,勾起我内心痛处。

  “虞美人”,春风草发,又似当年,见今春而思去春,好象去年的春天今年又回来了一样,其实明白哪里有这样的事,大江东去,逝者如斯,绿鬓霜雪,再难回春,思到如此至痛处,伤情何堪回首?

  “子夜歌”,后主年年难忘故国,梦回故国,等待觉来,再思往事,如一梦何异,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浪淘沙”,念旧事,足堪哀。

  “虞美人”,后主词至此已成洪峰之势,沉醉已达无可救药之境,这股汹涌的热流足以冲跨所有的情感防线和表述极限,拦不住,受不起。这个沉醉于卧榻之侧的人,在他走后留给后人的是滔滔不绝如江水的眼泪,我也忍不住掬上一捧。从今后,每到春天花发、秋日月明,多少往事涌上心头之时,万里景色无限横陈之际,我都会以后主的词句奉上祭奠,默默陈诵:“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浪淘沙”,此首当是后主绝笔,五代词以此压卷。“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话语及此写尽,只剩下无声的叹息。

  五代词人还有冯延巳一位,后主已赚去我一些泪叹,这里我想讨回一些轻松。还好,“采桑子”写的是游春寻芳的乐事;“喜迁莺”传达的也是淡淡春色里的熏风,绿树朦胧中,宿莺啼鸣,虽也是梦回晓来,往事无限,那哀伤可淡的多了;“清平乐”是一幅景深不浅的风景照:烟雨渐歇,晴晚的田野,池水绿满,院柳朦胧,双燕飞剪,落花风起,无耐春寒;“三台令”就更是小儿女之叹了,不必在意。

  小儿时把文章背诵下来,大概理解其义,做到初步的文学修养,这是欣赏的初级阶段;等到后来有一定能力了再研习其中深意,不但要理解,还要用锐明的眼光,从作品中投射出那点点的艺术发光的细节,偷窥出那与众不同的特色,因为每件不同的文学作品都有它自己独特的玄妙之处,只有这里才体现作家的高低之分,这已经是主动欣赏的中级阶段了;一件杰出的作品,除借助高超的文字手段和机巧的意境传达来渲染意旨,它还有许多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的细节,丰富着作家的灵感,刺激着读者的触动,对这样的细节的感悟多了,在理解和明白的基础上,掌握了入门的玄机,就能产生沙里披金、甚至积沙成塔的效果,更加完善你的修养,使你忍不住有所创造,从而进入无止境的欣赏的高级阶段。
  (已上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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