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大夫名叫吕宪武,今年六十多岁,中等个儿,身材壮硕,两鬓却已花白。他在乡卫生院当医生,我在乡中心小学当教学,我偶尔去卫生院看病或买药,时间长了就认识了。吕大夫的办公桌一角上总是摞着一摞子中西医书籍,没有患者的时候,他就坐在那儿静静地看书。我被他这种好学的精神所感动。这年头大家都在“混”日子,有几个认学的人?就拿我们老师来说吧,教书育人,诲人不倦,总应该经常充点电,读几本书吧?否。我们这些人大多都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那工夫还得打两圈麻将或喝顿酒呢,谁愿意当那种书呆子呢?故而,我对吕大夫的好学精神感到十分地钦佩。
  开始,我和吕大夫的关系仅仅是认识而已,没有过多的交往,只是经过那次看画展,他给了我一个鲜明的印象。
  八几年吧,我们乡一群爱好书画创作的青年聚在一起创建了“山乡书画协会”,挑头的是何永柱和刘作友两位土画家。我虽然不会画画,但我喜欢欣赏,有时还琢磨给画面配点诗啥的,故而他们把我也纳入了这个协会。协会成立不久,就在乡所在地举办了第一届乡土书画展览。展览馆设在十字街西南角的一座小楼里。那天正好还是集日,来看书画展的人络绎不绝。那天我在那儿帮忙兼看画。快近中午的时候,吕大夫和几位医护人员也来看画展了。他们在一楼看完书法作品后又登上二楼,来看绘画作品。开始,吕大夫看那些出自泥腿子之手的绘画作品,脸上漾出赞许的笑容,可当看到北窗上面的一幅油画作品时,吕大夫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这是一幅长四米多,宽一米多的油画,整个画面画的是一个裸体女人,侧身倒在地上,背对着观众,凸出一个丰腴、性感的臀部。吕大夫一见这幅画,立马怒目圆睁,厉声斥责:你们画的这叫什么玩意!这光腚拉碴也往外挂,给孩子造成什么影响?伤风败俗!他骂着一甩袖子走了。骂得画家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吕大夫不知道这幅画不是原创作品,而是刘作友临摹的法国大画家的一幅名画。当时,我以为吕大夫多余生这个闲气,因为在美术创作领域,画裸体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但今天回想起这件事,我知道吕大夫是个正派而又较真的人。
  接下来的一次,是我一直不愿意提及的往事。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三日,是个星期天,我在地里干完活往回走的时候,迎面碰到我女儿跑来找我,见到我就大声哭叫:爸啊,你快点回去吧,我弟弟掉到水库里去了!我听了,如五雷轰顶,颤抖着问,掉到哪个水库了?掉到老赵家水库里去了!我马上往老赵家水库跑。到了那里,跑得我肺子都要着火了。我九岁的儿子正在堤岸上,我爸爸正拎着他的两条小腿、老杨老舅拍着他的屁股给他往外空水。我刚到,正在一筹莫展,我家东院的姜志用摩托车带着吕大夫来了。吕大夫下来,看看孩子昏迷不省的样子,给他打了两支强心剂,没有反应,又给孩子做了几项急救措施,孩子还毫无反应,最后,吕大夫划燃一根火柴,吹灭火焰,用残留的火炭烫孩子的皮肤,孩子还是毫无一动不动,吕大夫只好非常惋惜宣布,孩子已经死亡了。
  我问吕大夫,药钱多少钱?
  吕大夫摇摇头:没几个钱儿,拉倒吧。
  我托付姜志把吕大夫送回去,我抱着孩子沿着山路来到公路上,这时,我的亲戚已经开来了四轮,我们上了车,去县火化厂把孩子火化了。
    办完孩子的后事,几天以后,我上班了。抽空到医院去见了吕大夫,对吕大夫表示感谢,尽管没救过来孩子的命,但那是他的命运,我对吕大夫还是由衷地感激的。一般的大夫,这大热的天,翻山越岭的,你给钱都不一定来。我把两支药钱还给吕大夫,可他说啥也不要,只好作罢。后来我的诗集出版,我送给他一本,扉页上写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以此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去年夏天,我女儿在上班的时候,突发心脏病,同室的女老师来找我,让我把车开到楼门口等着她们,她们要把我女儿搀到楼下,好上我的车。我把车开过来,停在门口,急忙上三楼看她们咋还没搀下来呢。到三楼一看,女儿正躺在三楼楼梯口处痛苦地呻吟呢。原来是她们搀着女儿刚出办公室门,女儿就叫道不行,快放下我!她们只好把她放在这里。
    我看女儿躺在地上,就赶紧往县医院打电话,叫他们派120救护车来接人。120来需要一定的时间,我又给吕大夫打电话,叫他来采取个急救措施,吕大夫听了,五六分钟就到了学校。他蹲在地上给女儿量血压、听心脏,又给女儿服了几粒丹参滴丸,然后说,不要怕,现在血压、心脏都已经正常了。
    他让我们打120,毕竟乡卫生院没有县医院那么便利的医疗设施,听说我们已打了120,就向我告辞回去上班了,我送他到楼外,这时,县医院的120救护车已来到,我们把女儿用担架抬到车上。到医院住了一夜,第二天,我们转院来到哈医大二院,经过检查,女儿患的是心肌供血不足,开了药就回来了。
    这药是中药,药效比较慢,服药期间,女儿还是时而犯病,不过没有像学校那次严重。有一次,我正在上班,接到老婆的电话,说女儿跟人打电话生点气,又犯病了。我吓得什么似的,赶紧开车到乡卫生院,把吕大夫接上拉到我家,又对女儿做了一下检查,这一次还是跟上次一样,检查时血压和心脏又恢复到正常状态。检查完了,吃了药,看看又没事了,我送吕大夫回卫生院。我到卫生院门口停下,吕大夫下来,我认为吕大夫到我家看病等于出诊,应该给人家两钱儿。总这么折腾人家,真不好意思。于是,我趁吕大夫没进卫生院门之机,迅速掏出二百元钱,塞进吕大夫的兜里:大哥,谢谢你。这点钱给你买包茶喝吧。
  要搁一般的大夫,跟我客气一下也就算了,这也很正常,人家毕竟辛苦一趟嘛。可吕大夫掏出钱又使劲地塞回我兜里。我不甘心,掏出来还要给他塞时,吕大夫脸上有了怒气,瞪大眼睛,正色地道:向奎,你要是这样的话,今后咱俩就绝交,再有事儿别找我了!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吕大夫头也不回地走进卫生院的门。
  我心里对他是又气又敬,啥人呢,给钱都不要。你这样人哪,满世界都不好找了!
  还有一次,我跟女儿开车来到学校,路上我听女儿说,她今天心脏又有点不舒服,我到学校后,想到我心脏一不舒服,就服用倍他乐克,几分钟后就缓解了,马上请假到街上药店买了一盒倍他乐克,送到三楼科任室。倒上水,看着女儿吃了一片后,我才回到自己办公室。
  坐了一会儿,我上了一趟厕所,回来时在楼梯上碰到三楼科任组组长郭亚清,她埋怨我道,你给螺号吃的啥药哇?她吃完难受了,自己上医院去了。
  我听了,赶紧出去追女儿,这时,天正下着蒙蒙细雨,远远地看到女儿正打雨伞往卫生院慢慢地走着。今年我们乡医院盖新楼,现在搬到北门外租借的楼里营业,因此路途比较远一点儿。我追上女儿,和她一前一后往卫生院走去。出了北门,迎面健步走来一个人,也打着雨伞,走到我跟前站下问我,向奎啊,干啥去啊?我一看,正是吕大夫,下班回家吃午饭。
  我说,这不,姑娘心脏又不舒服了,我给她吃了片倍他乐克,吃难受了,正要上你们卫生院呢。吕大夫二话没话,转身跟我们往回走。回到卫生院,他问我,你给她吃多大剂量的倍他乐克啊?
    25毫克一片的。
  啊。按她这个岁数嘛,也还多了点儿。吕大夫给女儿摸了摸脉,又听了听心脏,说没事儿,给我们开了一样药,把单子递给我:上药店买去吧。说完,打起那把雨伞,准备回家吃饭去。这时,门开了,又进来一个患者,吕大夫入下雨伞又给他看病,看完病上班时间也到了,他这顿午饭算拉倒了。
  大哥又吃不上午饭了,我说。
  当大夫不就这样吗?就是半夜来人叫你你也得起来,人命关天啊!吕大夫笑着说。
  我也找吕大夫看过病。这是一个临时借用的大厅,大厅里排列了六张病床。大厅的西北角是吕大夫的办公桌,桌上搁着吕大夫的电脑和医疗器械及一些书籍。因为医院新盖的大楼还没有完全竣工,所以,吕大夫要和患者“同舟共济”较长一段时间。大厅西南角那张床上坐着一位六十多岁的患者,叫乔凡,年轻时当过代课教师,所以我认识他。他腿脚不太好,走路困难,得靠拐杖来帮忙。每天早上,乔凡来了,吕大夫给他检查完毕,开完药掐着单子出去了。开始我以为他出去办啥事去了呢。一会儿,吕大夫拎着药袋回来了。
  我才知道他到药房给乔凡取药去了。
  我笑道,天天还得你给他领药哇?
  那咋整啊?你看他腿脚那样,动弹太费劲了,还不如我去领回来得了。
  他把药放那儿,叫过护士过来,给乔凡兑了扎上。
  他没事的时候,就和患者们一起聊闲天,给患者们讲药疗不如食疗,食疗不如心疗等道理,有的患者要求吕大夫给他针灸,吕大夫就站在他床前,给他针灸,针灸完了,他分文不取。可以看出,吕大夫拥有很雄厚的中医理论功底,而在治疗的过程中,他往往使用的是中西医结合的办法,标本兼治。闲聊过程中,当患者讲到当前少数工作人员不作为,脸难看、事难办时,吕大夫站起来,在病床之间来回走,气得脸煞白,大骂道,什么东西呢!拿老百姓不当玩意儿,你爹你妈不是老百姓啊!我要是说了算呀,这样玩意都给他撵回家抱孩子去!
  从这里,我又看到吕大夫嫉恶如仇的性格。

春天,我爸得脑梗住了院,主治医生就是吕大夫。经过九天输液和针灸治疗,我爸的病基本康复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左眼眼皮抬不起来了,看起来像一只眼似的。我想,这就不错了,当今得过脑梗的人治疗后胳膊、腿儿不好使的大有人在。出院时,吕大夫一再叮嘱,回去别忘了给老爷子吃药。回到家后,我就按时按顿地给爸爸吃吕大夫给开的药,本以为只要维持不犯病就不错了,毕竟老人家已经九十多岁了。可是,过中秋节的时候,我的哥哥、妹妹都回来陪我爸过节,一家人正围坐一起吃饭,忽然,我媳妇指着爸爸喊了起来:快看呀,咱爸的眼皮啥时候睁了呢?大家一看,可不是咋的,爸爸的眼皮居然睁开了,两个眼珠儿正转动着看着大家呢!这都是吕大哥的功劳哇!这一下,全家人更开心了。

还有我媳妇,那天,我半夜起来解手,发现她靠坐在床上,手捂着胸口,眉头紧皱,我知道她又犯心绞痛了。她这病我领她到大医院看过,开回来六百多元钱的药,吃了都没好使。第二天,我领她到青川卫生院找吕大夫,吕大夫听了听她的心脏,给她开了一方便袋的步长牌的心脑通,我媳妇吃完了这些药,再也没有心绞痛,我让她再吃点儿巩固巩固,可她说什么也不吃了:我好了,再吃就该伤身体了。到现在七年过去了,她的病一直没有犯。
  又是一个冬天。因爸爸的血压有点高,我带他来到青川卫生院,还是那个大厅,还是那些病床,可是吕大夫的办公桌空了,那只椅子孤独地立在那里。我只好让一位青年医生戴大夫给看的病。我们在那儿住了七天院,血压得到了有效地控制,回到家里,吃了一段药之后,降压药撤下来,血压也稳定了。
  尽管戴大夫治得也很好,但是,我还是怀念吕大夫。我向戴大夫打听吕大夫的下落,戴大夫告诉我,吕大夫被县医院专家门诊给聘走了。听到这里,我内心不禁产生惋惜之情,又产生了一点怨恨之情:大哥啊,你咋说走就走了呢,你不知道这穷乡僻壤的,父老乡亲们都需要你吗?但转念又一想,人家吕大夫已经退休五六年了,还坚持在本单位上班,已经很够意思了。再说了,这次聘到县医院,能为更大范围的患者服务,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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