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汶川大地震第二天,故乡侄女打来电话。

  “大伯吗,你们的房屋受损没有?”声音急切又柔和。

  我立刻回答没有,一切好好的。

  对方还不放心:“仔细瞧瞧吧,瞧瞧门窗和墙角薄弱处,看看有没有裂缝,有裂缝就不能住了,回老家吧!”

  我连声答应是,对方才放下电话。

  啊,老家,老家在哪里?我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揪了一下,几十年美好温馨的记忆,近年的苦涩、凄楚,在脑海里不停翻滚。

  我的故乡,在川西山区一个深山沟里,母亲孤身一人带着我们弟兄仨,度过全家最困难、最窘迫的时期。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时,我从川西一所医士学校毕业,分配到凉山民族地区工作,母亲背着我的行囊爬山涉水,越溪过涧,一直把我送到60多里外的县城。

  途中,怀着满腔欣喜和憧憬,我一路走在前面,但在一个山崖边突然回眸时,我怔着了,母亲低着头,不停用手拭擦着泪水。

  “妈,怎么了?”

  “没什么,”母亲抬起头望着我。

  “没什么,咋还流泪哩?”

  母亲莞尔一笑:“儿子参加工作,妈高兴呗!”

  其实,何止高兴,母亲高兴又忧心,因为身体和年龄都不足成人的儿子就要远离故乡,远离亲人。

  到千里之外的异乡工作后,记不清多少个日夜,我在梦和泪中度过,每当闲暇、孤独时,就会想起千里以外的故乡,想起大树下那几间砖块竹篱围成的小屋和居住在里面的亲人……尽管那时交通不便,单位外地人多,我仍争取领导批准,一、两年回乡探亲一次。

  回家那天,两个弟弟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缀满补丁的衣服早早候在村口,直至见到我,接过手中的行李。可是,那时信息不通,每次抵家时间都是家里按照我的书信推算的,一旦临时延迟出发或路途交通变故,母亲和两个弟弟就受苦了,他们会整夜睡不着觉,心急如焚。

  回到家里,母亲总会端出一盆热水让我洗尘,又捧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说打个尖吧,晚饭早着哩!

  那时,几个鸡蛋就是全家一个月的盐巴钱,但不吃母亲会伤心的,我只能埋着头,把它们与泪水一起咽进肚里。

  川西山区的冬天格外寒冷,尤其日落后的夜晚。趁天色还早,母亲把我住的房间整理停当,又在堂屋里用柴草生起一大炉煤火。

  吃完晚饭,夜幕降临,煤火窜起一柱柱蓝色、橙色与红色的火苗,把一个小屋照得红通通的,十分暖和,一家老小四口围炉而坐,开始一场温馨又热烈的长夜漫话。

  先是母亲询问我的工作和生活情况,一天上几个小时的班,同领导与同事的关系怎样,吃些什么蔬菜,用没用上自来水……

  一旁的两个弟弟等不及了,一个要我介绍工作地方的山水田园与风土人情,一个争着向我讲述家乡的发展变化和新闻趣事,母亲说一个个来嘛,夜深长着呢!

  不过,一家最暖心,最深情的话题,还是全家相依为命,共度时光的艰难岁月,还是一桩桩一件件悲欣交集、刻骨铭心的往事。

  那年代,像我们这样孤苦伶仃的妇孺之家,没少受亲朋好友和街坊邻里的帮扶与关爱,东家送来“一件衣一寸麻”,西家捧来“一勺米一个瓜”,都是对我们莫大的奖赏与慰籍。

  我家隔壁住着一位老奶奶,早年丧夫,儿子工作在外,长年靠卖豆腐维持生计。惺惺相惜吧,孤苦伶仃的她不顾当时家庭成份上的隔膜,与母亲结下殷殷母女情,母亲每天半夜起床为她劈柴磨桨,她给我们生活接济,对我们弟兄更像亲孙子一样关怀备至。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两家一墙之隔的墙脚出现一个窟窿,每当母亲不在,我们弟兄饥饿难耐时,墙那边一声亲切呼唤,窟窿里准会出现一个馍,一碗粥,或几块土豆、红薯……我们因此一次次熬过岁月的磨难,而口舌笨拙、年幼无知的我们,从未向老奶奶道过一声谢。以后我上中学,因交不起学费面临辍学危险,老奶奶又拿出她平时节衣缩食攒下的积累交给母亲,母亲怎么也不敢接,老奶奶生气了,说不读书,要误娃一生不成……可是,等我长大了,老奶奶已经驾鹤西去,因无以回报,成为心中永远的痛。

  夜阑人静,鸡啼一声声传来,我们弟兄仨依然紧紧偎依着老屋和母亲,直至母亲再三催促,我们才一个个站了起来,依依不舍上床去。

  几十年沧桑岁月,时光流逝,多少次对老家老屋的深深眷念,多少回对母亲与故乡亲人的悠悠惦记,仿佛都凝聚在这样的夜晚,沉淀在这间炉火通红的小屋里,成为我今生今世割不断的乡愁,却不掉的牵挂。

  80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人们思想观念发生深刻变化。两个弟弟长大后,都嫌老屋背井离街,出入不便,不能创造经济价值,生活一好转,他们便在乡间大路旁盖起新房,各自打理起自己的生计。

  见两个弟弟自力更生有了新家,母亲十分高兴,可是,她却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老屋,说老屋住惯了,到哪都不方便,到哪都不如老屋舒心自在。

  90年代,当我再次携妻挈子回到老家时,两个弟弟早已各居寓所,千里浮尘走进老屋的一瞬,母亲穿着一件泛白的蓝色偏襟衫,坐在堂屋门前那条己经磨得没有楞角的木凳上,痴痴望着远方。见到我们,她精神焕发地像换了一个人,立刻起身为我们张罗这张罗那,忙个不停。

  坐定后,她将一对孙儿女拉到面前摸了又摸,看了又看,说几年不见,长得更像自家人了,高兴得像个老小孩。接着,又数落时光和我们夫妻的不易,自责自己没有尽到当奶奶的责任。

  儿女坐不住,喊着要到外面玩,妻子和母亲跟着去了。趁此,我将老屋走了个遍,室内、廊道还算干净整洁,高处和墙角则烟熏尘染、蛛网密布;梁柱上斑斑点点,已有虫噬蚁蛀的痕迹。无人居住的房间七零八落堆放着杂物,门窗紧闭,潮湿阴暗,散发着一股发霉的气味。快过年了,一道道门扉己经春光不再,流年里风吹日晒、一身破败的楹联,默默注视着面前的我,仿佛在向讲诉一个个远去的日子……

  忽然,楼角一个物件让我愣着了,这不是十分贫穷的年代,山里人须叟不离的运输工具“背夹”吗?如今,岁月早把它们遗忘,不记得它们曾经背着大山,踽踽独行的样子。轻抚着那不再光滑的身躯和汗渍斑斑的肌肤,我禁不住心里涌起一阵隐痛,一个个同主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昨天呢?

  夜晚躺在床上,我失眠了,社会的发展,时代的进步,老屋的破败,母亲的孤独,同母亲和两个弟弟在一起的有限时光,不知是忧是喜,是悲是乐……我拥被落泪了。

  以后回家,由于不在一个屋檐下,我与两个弟弟生疏起来,从前的亲热劲渐渐冷却了。可是,有老屋在,母亲在,就有家的温暖与力量,老家在心中的份量依然那么强烈,那么厚重。

  不幸终于来临,汶川大地震前一年春天,母亲溘然离世,无人居住的老屋被兄弟便卖。刹那间,没了老屋和母亲,我成了一只断线的风筝,身无归宿,心无依托。

  第二年春节,我没再回乡,两个弟弟急了,又是电话又是书信,说清明节一定要回去,一是把父母的墓地修葺一番,立个碑;再是一些街坊邻里和同窗好友都在打听我,叮嘱我回乡时一定吿诉他们,大家一起重游故乡山水,寻找儿时的脚迹……我一时悲欣交集,五味杂陈。

  清明节,我回去了,路过老屋的一瞬,我迷糊了,母亲像在屋里为我整理房间,拾掇行装,多想进屋喊一声母亲呵!可是,从沉迷中醒来,我又连走近老屋的勇气都没有,凝视老屋顶上袅袅升起的吹烟,心像虫子一样撕咬。

  一个月后,汶川大地震爆发,多少城市乡村夷为平地,多少美丽家园变成废墟,多少鲜活生命瞬间消失,神州大地,处处为之悲恸,哭泣。然而,轰轰烈烈抗震救灾伟大斗争和从废墟上崛起的民族精神,深深感动和激励着每一个国人。苦难,不仅没有把我们国家和民族打倒,反而更加激发我们拼搏奋进、开拓未来的决心和斗志,我们的家国情怀和乡愁情结更加深化和拓宽了。

  是的,在岁月的长河中,每个生命都是匆匆的过客,任何物质存在都是一段或深或浅的记忆,只有深深扎根心底,流淌在血脉中的家国情怀和精神家园才是永恒的,不可磨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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