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在燃烧,天空在迷蒙,大地在颤抖。

       钢铁和炸药酿造的雷霆风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天空被急速发射的炮火烧得通红,炮弹的爆炸声接连不断,震耳欲聋。

       此时,国民党天津市长杜建时率领亲随数人来到中原公司楼顶。他穿着一身紧绷绷的西装,外面套着一个呢子大衣。脸上的墨镜改变了他的模样,使人无法看清他的庐山真面目。

       杜建时用望远镜观察全市情况,环城碉堡和主阵地线都在发生激烈战斗,隆隆的炮响,较前任何时候都更为激烈,尤其东北和南运河地区,烟雾朦胧,远不见人。

       在猛烈的炮火掩护下,解放军如同汹涌的海涛扑压过来,手榴弹密集爆炸,火光四射,完全是一种和对方同归于尽的作战方式。他们已突破西门监狱附近,攻占了一些碉堡。城防已破,危在旦夕。

        惊恐和无奈的杜建时回到戈登堂,坐在他那宽大的办公桌前,解开西服上的纽扣,解下脖子上的领带。他讨厌箍在身上的西服,也讨厌捆在脖子上的领带,只是为了维护市长形象的需要,又不得不时时忍受着折磨。

       杜建时向南京发了一封电报,那是给蒋介石报丧的电报,也是给他的政府送终的电报。发完电报后,他开始焚烧与蒋介石来往的机密函电。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随后冒起热气腾腾的一股浓烟。原来一个炮弹落在市政府大楼楼顶,全楼震荡,挂在办公室墙上装有蒋介石大幅照片的相框轰然落地,被摔得粉碎。

        眼前的情景,令杜建时呆若木鸡。

        看到精神有点失常的杜市长如痴如呆,身边人员赶紧把他佩带的手枪收走,以防不测。

        惊恐之余,卫士们都劝市长离开办公室移到地下室躲避。

       杜建时未听劝言,仍在办公室焚烧文件,火光映着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庞。直到把堆积如山的文件焚烧完毕,一页页公文纸都变成了黑蝴蝶,他这才放心地走下楼去。

 

        炮声终于停歇,战场上一时沉默。那短暂的沉默留给人们如此深刻的想象,那种无声胜有声的悬疑,那种几何级数的效应,是任何语言的组合都无法形容的。

很快,按照预定作战计划,解放军的坦克像一头头出山的猛虎冲向敌阵,工兵迅速出动排雷,爆破手则扛着炸药包开辟通道,步兵各主攻团的突击连,以排山倒海之势迅猛冲向敌阵。

        津西的一纵、二纵为第一主攻部队,他们从和平门南北地区豪气万丈地突破,然后由西向东猛攻而去。

       和平门北邻南运河,西靠护城河,在两河汇流处的东南侧。城门曾被层层叠叠的沙袋封住,在一纵近二百门火炮数千发炮弹的轰击下,大部被摧毁,在突破的正面打开了几十米宽缺口,破坏了敌外壕前沿的四个地堡,也破坏了纵深西营门附近的制高点。

       担任和平门方向进攻的主力部队一纵,左翼主力师由二师师长贺东生指挥,右翼主攻由一师师长江拥辉指挥,他们齐头并肩向前突进。

        在东面、西面的部队实施强行突破的同时,担负助攻任务的南面部队九纵也主动出击,以尖山子、八里台及其附近地段为主要突破口,向敌发起攻击;担负北面牵制守敌任务的一五一师、一五七师、一五八师,亦分别向侯家屯、崔家码头、民生门方向佯攻。

        民权门是天津东北面的重要门户,由敌二十六师四个营的兵力防守,另有四个营位于两侧作为机动支援部队。

        民权门离闫玉河家不远,拿下了民权门,很快就能打到宁园,给家人一个惊喜。多年不见的父母大人呀,儿子回来啦!

        大战之前,敌人为了扫清射界,修筑工事,借口“时机紧迫”在周围五里以内强迫居民搬迁,并烧毁民房,使之成为无人区,企图把民权门变成密集的火海,以阻止解放军攻击。

        担任突击民权门的八纵一连,在炮火准备十五分钟后,爆破组即利用炮火射击效果,在硝烟的掩护下进至敌前沿开辟通道。

一连是主力中的主力,尖刀上的尖刀,只见第一个爆破手首先跳出交通壕,炸掉了          第一道铁丝网,接着第二名爆破手炸掉了电网。第三名、第四名爆破手跃上前来,在十五分钟内连续炸开纵深五十米的十一道障碍物,成功地开辟一条通道。

       在连长带领下,架桥组准备在护城河上架桥,因预制的苇子桥体积过大,不能在交通壕内搬运,他们毅然跳出交通壕,不顾敌密集火力射击,在壕沟外侧抬着苇子桥向护城河奔去。

       因过于暴露,在敌人的机枪扫射下,战士像被砍伐的高粱哗啦啦倒下一片,连他们的连长也牺牲了。剩下的几个战士,终于将苇子桥抬到护城河边。

        一个战士跳下护城河,发现河水已结冰,便兴奋地大呼:“水已上冻,可以从上面走!”

        战士们扔掉苇子桥,一个个恢复了战神模样,踏冰通过护城河,炸毁了民权门左侧之八号地堡,冲上民权门,为突击部队铺平了道路。

       这时,该连一排开始突击。他们像猛虎一样扑向敌阵,机枪班副班长第一个登上城墙,居高临下用火力掩护突击排冲击。

       此时,有上百个敌人疯狂反扑过来,与一排在突破口展开了激烈争夺战。

        在这关键时刻,二排上来了,立即投入战斗。他们和一排一起像灰色的浪潮一次次扑上去,又不得不一次次退下来,每次退下来都留下一片陈横的尸体和蠕动的伤员。就这样,他们连续打垮数倍于己的敌人四、五次反扑。

       闫玉河见民权门久攻不下,非常着急。他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十分隐蔽的地堡,像一条盘卧在草丛中的毒蛇,不停地喷出恶毒的火舌,杀伤力极强,把带着五班往前冲的班长赵金顺打得再也没有站起来。

      “三排长,”闫玉河凝视着战友焦黑的遗体对蒋士君大喊一声,“我对这里熟,我上去。”

      “不行,绝对不行!连长牺牲了,你要指挥全连战斗,还是我上去吧!”

     “我是天津人,今天是来解放我的家乡,我必须上去。”闫玉河的眼睛闪烁着火红的大义凛然的光彩。

     “你不能上去……”

      “如果我牺牲了,你接替我的职务,一定要啃下这块硬骨头。”闫玉河向蒋士君交待后事般嘱托。

     “你……”蒋士君带血的脸憋得通红,浑身颤抖不止。

     “我要是牺牲了,请你告诉我的家人,我是为解放家乡牺牲的,让他们为自己的儿子自豪!”说完,闫玉河不等对方反应就抱着炸药包冲上去了。

       在这生死无情的战场上,密集的子弹如毒蛇的红信,在闫玉河身前体后不停地舔舐。

        闫玉河跑了一百多米,倒下了。他又站起来,又倒下,身上多处负伤。

        闫玉河站不起来了,爬着一点一点往前挪动,终于把炸药包放在那个隐蔽的地堡上,很快听到“轰”的一声巨响,碎石、尘土、烟雾腾空而起。

     “指导员……”蒋士君大吼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胜利的欢乐和永诀的悲哀同时挤压在蒋士君心头,他从未体验过这种复杂而强烈的情感。

        不公平的天呀,它把闫玉河与刘书红的千里相会毫不留情地岔开了,它以枪鸣炮响的轰轰烈烈把闫玉河送到了另一个世界,两人犹如保持三万光年距离的两颗行星,永不相交。

       天空突然飘来一片薄云,如一块纱巾悬挂在太阳苍白的脸上,令其显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窘相。

        闫玉河一直惦念的家,大门未改,故园仍在,离他只有几步之遥。他宏愿未竟,没能见到胜利后要好好孝敬的父母,更没见到日思夜想的爱人,就为了天津人民的解放英勇牺牲了。

        他走得是那样匆匆忙忙,走得是那样慷慨从容,走得是那样义无反顾。

        他的死是光荣的,他的死重于泰山,他的死感天动地。

       他虽死犹生,永远活在天津人民乃至中国人民心中。

        这一场恶战,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民权门终于被攻下来了,城头上飘扬着用鲜血染成的红旗,那红旗像拴在闫玉河枪上的红绸子鲜艳而生动。

        枪声停止了,火光消失了,杀声远去了……

 

        硝烟弥漫,枪声阵阵。

       接连不断的爆炸声,猛烈晃动着大地,造成地面上的一切包括高大的钢筋水泥建筑,都在惊恐不安地摇晃着,颤抖着,跳动着。

       眼前是爆炸的火光,耳畔是轰鸣的枪响,空气中充满着浓烈而又刺鼻的火药味。陈长捷意识到危险正向他步步逼近,于是打电话给八十六军军长刘云瀚:

      “刘军长,务必组织力量夺回失地,不能让共军占住和扩大突破口,趁他们立足未稳,尽快进行反击。”

      “是!”刘云瀚得令,立即派出一个团向位于突破口的解放军攻城部队扑去。

刘云瀚,三十八岁,江西大庾人。黄埔军校第七期毕业,后长期担任参谋工作,曾参加过一二八淞沪抗战、武汉会战和鄂西会战。历任国民党军十一师参谋长、十八师副师长、五师师长、中国远征军副参谋长、十一师师长等职。一九四五年六月任八十六军中将军长。

       他们前有敢死队,后有督战队。但士无斗志,军心涣散,接连反扑几次,均被解放军打得惨败而归。

       解放军还趁刘云瀚不备,打了个反冲击,不仅扩大了突破口,还一鼓作气吃掉了第八十六军的预备阵地。

       陈长捷神情恍惚,台灯的光芒映照着他愤怒、烦躁、不安的脸。此时,他不断接到令他心惊肉跳的电话:

        ——西营门失守;

       ——东、西门相继被共军突破;

        ——城防主阵地失守……

       电话一声连一声地急促呼叫,似一声声响雷,震得陈长捷耳鸣心烦。

       陈长捷从来自各方的电话得知城防主阵地东西门相继被突破后,立即命令总预备队保安师到西门监狱附近增援,指定七十六师师长李学正指挥,并叫保安师长住在七十六师师部。

       保安师毫无战斗力,又缺乏通讯联络,结果一触即溃。呆在七十六师师部的保安师师长,一个兵也联系不上,成了光杆司令。

      这时陈长捷不得不用无线电话向北平“剿总”司令傅作义如实报告战况,他得到的指示是:“设法抽调兵力恢复被突破的地区。”

      “抽掉兵力,到哪儿去抽掉兵力?”

         陈长捷已无兵可调,市区只有警备旅分散在各主要交通路口守备。该旅又是新编成的,没有重武器,缺乏战斗力。

       此时市区各街道所构筑的碉堡大部被炸毁,基本上没有兵力驻守,原拟的街巷作战计划,已不可能实施。

        陈长捷做梦也没有料到,战局竟然会在短短的时间内迅速发展到如此悲惨的地步。他有些迷茫,有些担忧,有些暴躁,更有些隐痛。

        当得知解放军的主攻方向在城西而不是城北时,陈长捷愣怔了半晌,既痛苦不堪又痛悔不迭,还有些羞愧难当。他喟然叹道:“我上当了,上了刘亚楼的圈套,圈套啊!”

       在叹悔之余,陈长捷仿佛看见无数的知情人,正在纵声嘲笑他的失策和无能,林伟俦肯定在幸灾乐祸。

        陈长捷从未见过这么激烈的战场,简直就是风卷残云!简直就是摧枯拉朽!简直就是兵败山倒!他的部队在根本无法抵抗的情况下,已经全线崩溃,迅速败退。再打下去,必死无疑。

       此时,陈长捷仍寄希望于北平的和谈能让天津战场出现转机,于是他又拨通了北平的电话,然而得到的回答令他大失所望。

        对方说:“再坚持两天就有办法……”

     “两天?再等两天老子早就完蛋了!”

       绝望让他血脉喷张,恐惧让他歇斯底里。陈长捷气急败坏地将电话话筒摔在桌子上,同时在吞咽着有生以来最大的痛苦。

 

        炮弹震落了夕阳,震出了满天星斗。

       一声紧似一声的枪炮轰鸣,像风暴,像霹雳,像闪电,令陈长捷一连打了几个寒战,吓得心一下子紧缩起来,好像冰凉的蛇爬上了脊背。

     “报告!”手下人过来密报,“六十二军军长林伟俦派手下的参谋长擅自与解放军接洽停火,八十六军军长刘云瀚也蠢蠢欲动,有着与林军长同样的打算。”

        已近“耳顺”之年的陈长捷什么也没说,只是眉毛上的疙瘩愈发拧得紧了。他挥挥手,让报告的人退下。

       面对现实,被枪炮声和火药味弄昏了的陈长捷需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打无援兵,退无窜路。陈长捷手中兵力已用尽,又没有神话中“撒豆成兵”的本领,再打下去无非是死路一条。

       解放军太厉害了,简直就是神兵天降,看来没有他们攻不破的城垣,没有他们拿不下的堡垒。

      坐困危城的陈长捷犹豫了,害怕了,发抖了。

      由于憔悴和疲惫,陈长捷眉宇间的皱纹如斧刻般明显。他头冒冷汗,面带惧色,一筹莫展,内心斗争极为激烈。

       眼看着蒋家王朝危如累卵之巢,一些人虽然口头上高喊以死效忠党国,不成功则成仁,而实际上已成树倒猢狲散之势。春梦不再,盛宴终散,又有几人真心愿意为蒋家王朝送死陪葬呢?

       陈长捷对时局失望了,对傅作义失望了,对他自己也失望了。那么,既然林伟俦和刘云瀚都有与“共军”接洽的意愿,索性放下武器,和解放军谈和吧!

       于是,陈长捷召集林伟俦、刘云瀚和杜建时商量对策,决定不再为北平的和谈充当讨价还价的资本,立即写一个放下武器的和平宣言,然后再派人和解放军接洽。

       当夜,杜建时找来天津工商界知名人士李开彦等,让他们撰写一份和平宣言先通过广播电台播发出去。

        不久前,李开彦曾邀集十多名参议员找过陈长捷,希望陈长捷为天津免受战火摧残、人民生命财产得到保全,务必罢战,与解放军讲和。

       后来,李开彦等人还推选四位代表出城与解放军天津前线司令部进行过接触,并公开发表书面声明,表达他们和平解决天津的意愿。

       然而,李开彦为和平解决天津所作的努力并未奏效。那么,现在仗已经打起来了,而且打到了这种地步,尽管他对“和平宣言”不抱太大希望,但还是愿意为天津的父老乡亲尽点自己的责任和义务。

        于是,李开彦用他那沉稳的因疲惫而略显沙哑的嗓音,在广播电台反复播出:“林彪将军请注意,林彪将军请注意!请你通知部队不要攻打了,我们准备放下武器,明早派代表出城商谈……”

        若是三天前,陈长捷等人拥有这种和平表示,可以断言,天津完全能够避免一场惨烈的战争。那么,他们将是和平解决天津的有功之臣,受到世人尊重,他们的个人历史亦将从此翻开崭新的一页!

        然而,他们的这个关于“和平宣言”的决定,到来的实在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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