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四日清晨,被浓雾笼罩着的天津仿佛蒙上一层白色纱幔,整座城市呈现出类似孕妇临产前的那种安谧与神圣。

在雾幛的掩护下,东北野战军的炮兵、步兵、工兵、特种兵等攻城部队悄悄进入了阵地。

      九时左右,太阳犹如一只神奇的大手,把柔软的雾帷徐徐拉开,整个城区豁然开朗,敌人的城防工事清晰可见。

      平津战役天津前线指挥部已是弓弩待发,各阵地上的炮群都掀开了伪装,一尊尊大炮如威严的士兵昂首挺立。

       上午十时整,三颗绿色信号弹腾空而起,随后五百门重炮一齐怒吼,顿时雷霆万钧,所向披靡,第一阶段的破坏射击开始了。

      千万发炮弹呼啸着飞向天津城垣,先是壕沟被轰平,接着是城墙被轰塌,然后是环形碉堡群被揭顶。天津守敌遍布各处密集的明碉暗堡、城墙壕沟,被解放军铺天盖地的炮火几乎细耕一遍。

        霎时,浓烟蔽日,天空昏暗,地动山摇。

        在西营门方向支援一纵二师突破的炮一团一、三营和迫击炮团一营,严格按照射击计划次序,首先是重迫击炮对城墙外的障碍物进行破坏射击,然后是野炮和榴炮对突破口及其两侧火力点进行破坏射击。

三十分钟后,停射五分钟,检查对突破口的破坏程度。接着,再进行二十分钟的破坏射击。

       两次破坏射击,将城墙撕开一道三十多米宽的豁口,摧平了一个大型钢筋水泥碉堡,突破口附近的火力点和障碍物基本被摧毁。

       野炮七连一炮发射四十五发炮弹,命中四十三发;二炮发射四十五发全部命中;六炮发射三十一发命中三十发;迫击炮五连发射二十余发,全部落在地堡群及障碍物上,打塌了两个地堡。

        支援二纵四师的炮五团一、二营,由于战前准备充分,临战观测、操作沉着细致,虽然北风横吹,硝烟严重影响射击修正,仍较顺利地完成试射,并在试射中摧毁了四十号碉堡。

       炮六团一营、协同一纵炮团在一师突破正面的右翼对敌侧方火力点进行破坏射击,摧毁了四十五号至四十八号碉堡。

担任打开突破口的三个榴炮连,按时在指定的城墙位置打开十米和五米宽的两道豁口。

       在西营门,攻城部队要通过一座桥往东打。那儿有个清华池,是一个二层小楼,里面的国民党兵时刻准备向桥上阻击。

      炮一团根据天津地下党提供的城防图,对这个拦路虎进行了狠狠地打击。随着一声痛快淋漓的爆响,那个小楼就从地上连根拔起,被高高地抛到空中,顽固不退的国民党兵坐上了土飞机,然后又被重重地摔到地面。

       炮四团根据城防图的标示,对海光寺、中原公司、南开大学、寿丰面粉公司等处的敌核心工事、观察所、炮兵阵地分别进行了射击,打瞎了敌眼,打哑了敌炮,发挥了重要作用。

      在津东、津南配属七、八、九纵攻城的炮兵,也按计划实施突破。只见前方闪烁一道耀眼的火光,紧跟着是山崩地裂般的爆响,炸弹带起的泥土喷泉一般升腾,向四面八方迸溅弥漫,翻卷的硝烟中有树枝、泥沙和石块在飘浮。

对方的枪声哑掉了,随后传来伤兵的惨叫声。

      东野各个方向的炮兵,在这次破坏射击中成功地运用了抵近射击战术。

      他们巧妙地利用地形,推近到距敌前六百至八百米左右,进行直接瞄准射击,提高了命中率,简化了射击指挥程序,充分发挥了炮火威力。

       这对当时解放军炮兵技术水平还不高、观测与通讯器材较差、炮弹供应不足等缺陷,是一个有效的弥补措施。

       几百门大炮齐鸣,几千发炮弹倾泻在城墙上、堡垒上、工事上,以至于焦雷滚过,一片断壁残垣。

        天津上空,炮弹呼啸,响声如雷,战况激烈,史无前例。

护城墙的突破口,浓烟卷着熊熊火焰腾起一丈多高,护城墙摧毁得只剩下一溜漫坡。

      地雷被一个个引爆,铁丝网节节粉碎,碉堡、暗堡纷纷倒塌。敌人的大炮被解放军的炮火压制住了,根本不能还击。

      在铁路调车场,一辆装有飞机炸弹的卡车被解放军的炮火击中,呈现一个骇人的爆炸场面:大院被震得面目全非,仓库的屋顶被掀掉了,附近的一片空地变成一个大坑,房屋的墙壁和门窗都被震坏了。

 

       炮声就是召唤,炮声就是命令,炮声就是开战的信号。

       战士们对炮声极为敏感,当听到一声连一声的炮响后,隐蔽在掩体里的战士们兴奋至极。

       解放军在天津攻坚中使用强有力的炮兵群,一是为了摧毁敌人的城防工事,二是为了掩护步兵发起冲击。可是当炮兵在和平门突破口把敌人的城墙打塌后,一贯争任务、争头功、争第一的一纵步兵战士在战壕里蹲不住了,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

     “连长,出击吧!”一个战士跃跃欲试。

      “不行,还得等一等。”连长也着急得直跺脚。

        他们知道在炮火攻击未停的情况下,冲上去是极其危险的,很容易被自己的炮火误炸误伤。然而,为了早一刻解放天津人民,为了争取更多的革命荣誉,谁不愿意抢先把红旗插到城头上呢!

       解放军的几辆坦克嘎嘎嘎地吼叫着,也从阵地纵深冲向前沿。

突然,一声凄厉的呼啸从远方传来,那一颗颗炮弹像一群令人讨厌的老鸹,张开狰狞的黑翅膀,朝坦克飞来。

     “轰……”大地颤抖了一下,气浪卷了过来,泥土沙沙地掉在战士头上。敌人的炮弹落在离一纵指挥所只有十步远的地方,弹片穿过了伪装网。

       炮弹爆响后,一纵指挥所的参谋发现,炮弹是城里的敌人用纵深远射程炮打来的。难道敌人发现了我们的指挥所?

       参谋们赶紧拿起地图和电话机,准备换一个位置。

       接着,几十发炮弹猛然落在坦克周围。原来敌人并非发现一纵的指挥所,而是盯住了解放军出动的坦克,想用密集的炮火炸毁它。

      坦克在隆隆的炮声中毫不犹豫地越过弹坑,继续向前猛冲而去。

    此时,野司的炮群开始向敌纵深炮兵阵地发炮。炮手王河东把他那粗壮有力的胳膊一挥,兴奋地吼道:“同志们,我们回敬他们一百发炮弹,谢谢他们的提醒!”

     “轰隆,轰隆……”

        此后,是敌人纵深的炮火被摧毁了?还是被压制住了?总之他们再也没有吭一声。

        耀眼的炮火,阻断了敌人的视线。天空全是乱哄哄的金属声,在敌人的头顶上,许许多多巨大的铁块崩裂开来,像下雹子一样纷纷落下。

       整座城市如暴风雨来临时那样灰蒙蒙一片,只有炮弹向四面八方投射出青灰色的光芒。在那可以看得见的世界里,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有些建筑物在摇晃、下沉、坍塌。

       此时的天津,如海啸在颤抖起伏。西面,是极其剧烈的爆炸;东面,是极其剧烈的爆炸;南面和北面,也是极其剧烈的爆炸。

      戈登堂和维多利亚花园被炮弹击中了,整个维多利亚路面都是破碎的玻璃。

       从河东传来一声巨大的爆响,原来是亚细亚公司的油库被击中,火势凶猛。

       山崩地裂,飞沙走石,黑烟漫天,烈火如潮……全线的破坏射击持续了一个半小时,解放军提前完成破坏射击任务。

       在强大的炮火轰击下,敌人“固若金汤”的城防工事崩溃了,他们所谓最先进的火炮被压制得无法还击。

       解放军的大炮,最大射程十五至十八公里,每分钟可发射炮弹三十五至四十八发,被誉为“小导弹”,向市内敌人的主要目标轰击,几乎百发百中,而对民用设施却毫发无伤。

       城里的居民都在赞扬解放军的大炮有眼睛,不打工厂,不打学校,不打民居,专打敌人的警备司令部等军事据点,而且是一炮命中。

      这些居民绝不会知道,甚至连国民党军都不知道,给炮弹安上眼睛的,不只是解放军的炮手,还有中共天津地下党。

      人们看到有一发炮弹从空中飞来,不打中原公司大楼,却钻进了它旁边的中正书店,顿时一团火光闪耀,弹落的地方被炸出一个直径三十多米的大洞,所有的砖石土块都被炸得高高扬起,然后又散乱地坠落。

      原来这里是解放军的一个轰炸目标,因为这个中正书店以卖书为幌子,里面隐藏着国民党特务。此刻,特务的躯体已和书店一样,都被炸得支离破碎。

       东野炮兵根据城防图标示的目标,对城区的军事堡垒一个一个地击破:警备司令部二楼饭厅被揭了盖子;停在警备司令部大院里的车辆被打得底朝天。棉纺七厂也挨了一炮,因为城防图上明明白白地标注那里驻有国民党兵和城防工事。

 

       炮声隆隆,惊天动地。

       解放军的炮弹虽然不打居民区,但震耳欲聋的炮声频频在居民区上空爆响。一颗颗炮弹从空中飞过,炸响时像一朵朵橘黄色花朵;所有的房子都像得了疟疾,不停地哆嗦;餐桌上的杯盘碗碟跳了起来,被摔得稀里哗啦。

       俗话说炮弹不长眼睛,人们都在担心不知哪一发炮弹落在自家的房顶。有的居民把家里的窗玻璃用纸条贴上,以防玻璃被剧烈的炮声震裂震碎;有的把家里的棉被挂在门窗上,以防流弹射进屋内;有的家长还让孩子钻到桌底下、床底下,以防不测。

       在英租界,一对英国夫妇正在调情。希伯来紧紧搂住玛丽,一阵雨打芭蕉似的狂吻,又把玛丽的柔软美舌尽情地吮吸,像一个贪饮的酒鬼不愿舍弃酒杯似的狂饮着。

       突然一声巨响,好像把一棵大树劈成两半,合为一体的夫妇俩自动分开了。他们迅速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发呆。

       解放军大炮发出的巨响,把他们吓得失魂落魄,无处躲藏。他们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但那次大战远远没有这样激烈。他们失去了以往文质彬彬的风度和阔太太的矜持,像已走进末世的逃犯。

       美丽的女人也有大煞风景的时候,玛丽的脸蛋不再是那个新鲜饱满、水汁欲裂的苹果,仿佛阴干了一般,不但缩小了一圈,而且还有点皮皱皱的。她脖子上佩带的十字架挂坠项链,好像害怕似的闪着颤抖的光亮。

      平时,玛丽一对略显大一点的眼睛,在浓而长的睫毛下面活泼地转动,满含着媚、怨、狠三种不同的摄人魔力。此刻,花容失色的她用手捂住耳朵质问丈夫:“希伯来,你的好朋友杜建时不是对你说天津的城防固若金汤吗?”

     “是的,他是这么说的,亲爱的!他说共军打下天津至少要三个月。我相信了他的话,所以我们没有及时撤离,我是想过完春节再撤离。没想到,共军来得这么快……”

        西方人的脑子似乎是方的,不圆滑。他们墨守成见,不会变通,一旦形成看法,就再难改变。希伯来概莫如此。

      “杜市长是个骗子,他骗了我们!”玛丽的美眸露出了深深鄙夷。

      “亲爱的,你要冷静点。”希伯来安慰道,“杜市长没有骗我们,他是在吹牛!他过于自信了,他根本不了解共军!”

     “我们被他害苦了!我们会被共军抓走的。”

      “不用怕,亲爱的!我从报纸上看,共军是优待俘虏的!”

       “可我们不是俘虏呀?”

       “共军也善待外国人……”

正说着,天空突然发出“呜”的声响,那是炮弹在高空飞行时与空气的摩擦声,紧接着传来一声震耳发聩的炮响。

玛丽被吓得浑身发抖,奶子直颤。她惊恐万分地说:“可是中国人说,炮弹不是吃素的!”

     “ 你到里面躲一躲,那里安全些!”

希伯来把夫人拉到不靠门窗的一个死角,天花板上的吊灯忽闪着疲倦的光亮,把那个死角照得一片通明。

      希伯来盯着仍在闪亮的灯泡发呆,接着摇了摇头,他对亮着电灯打仗实在难以理解。

     “没有用,没有用,没有安全的地方。还是靠我们的上帝吧,只有上帝能拯救我们。”玛丽在胸口画着十字,“希伯来,我们一起祷告吧!”

       这一天对希伯来夫妇来说,是最可怕的一天,最绝望的一天,充满着死亡阴影的一天。

       不想马上进天堂的玛丽,把一本英文版《圣经》放在她那凹凸有致波霸起伏的胸口,用全部的热忱和绝对的虔诚做起了祷告:

      主啊!你总是说,你会遮盖、保护你的孩子脱离险恶的环境。我求你用你灵的同在作希伯来一家四周的盾牌,愿你的荣光随著,如同后盾一般。主啊!求你作希伯来一家的避难所,求你以你永远的膀臂扶持他们,并为他们赶走敌人。求你任命、差遣你的圣天使,保护拯救你的仆人,脱离危险……

      在玛丽庄严肃穆的祈祷声中,解放军的炮弹一发连一发,像惊雷一般震荡着玛丽的耳膜。而玛丽却一声连一声地祷告,她要用她对上帝的虔诚来化解眼前的这场危机。

       解放军的炮火虽然激烈凶猛,炮弹却一直没有落到希伯来的宅邸,虽然心惊胆战,却安然无恙。玛丽的眼眶闪着感激的泪花,还以为是她向上帝祷告产生的奇效呢!

      “叮铃铃……”电话响了。希伯来抓起话筒一听,原来是他的好友詹姆斯打来的。

     “是希伯来先生吗?”

      “是我。”希伯来亲切地说,“您好,詹姆斯先生!”

      “共军攻城了,你的情报不可靠呀!”

      “三个月内无战事,这的确是杜市长说的,万万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希伯来的脸上充满着深刻的尴尬和惭愧。

      “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内疚。”詹姆斯转换了话题,“你那里怎么样?遭到炮击了没有?”

       “没有,没有!不但没有受到炮击,我们这里连电也没有停。”希伯来惊奇地问,“詹姆斯先生,你那里怎么样?”

       “我这里除了有炮声之外,一切正常:正常供水,正常供电。否则,我们也通不了电话了……”

       此时,解放军的大炮伴随着如雷电一般闪烁的火光,不停地发出愤怒吼叫。

        空气被成千上万发炮弹撕扯着,发出阵阵刺耳的尖啸。

       一股股硝烟组成的蘑菇云在城区上空腾起,散发出呛人的火药味。

      突然天空响起引擎声,一架贴着国民党青天白日徽标的轰炸机,像是张开翅膀的黑色乌鸦,刚刚出现在天津上空,就遭到解放军高炮部队的狠狠打击。

       随后,飞机发出一声哀鸣,拖着长长的浓烟从空中急速坠落,像一支燃烧着的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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