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端午节,天气热;五毒醒,不安宁。”

端午时节,在江南大地,正是雨水丰沛,万物生长之时,也是湿气凝滞,易生感冒之时。在民间,人们经过长期的实践,就会积累出许多祛湿防毒的方法。于是,端午节这一天,我们除了必须吃粽子以纪念投江自尽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以外,还会用艾草、菖蒲草熬成的药水洗澡,除湿防毒;也会在门户前插上艾草、菖蒲,驱瘴散蚊;还会用蒜子浸泡过的凉水,擦太阳穴,据说是擦了以后,一年不会头痛感冒。

但是,我的老家过端午节还有一些独特的习俗。

比如,在端午这一天,不吃粽子,只吃蜂糕。这一天,家家户户一定会蒸蜂糕吃。所谓蜂糕,是在健米里加少许糯米,用水泡浸两个小时以后,用石磨来磨碎,再用纱布过滤多余的水分,掺和适量的红糖,再加碱水发酵,然后上蒸锅,蒸熟以后,由于发酵而会形成小的蜂窝式的小孔,我猜测“蜂糕”之名由此而来。这种蜂糕,柔软膨松,口感甜而不腻。讲究的人家,会在蒸蜂糕之前,在其上面摆上一些红枣,既是点缀了色彩,又添加了枣的香甜之味。

再比如,在端午这一天,家家户户的小孩,一定会被迫焠灯火。焠灯火,中医上就是“灯火灸”。焠灯火,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是非常恐惧的一件事。

在我叙述焠灯火这件非常恐惧的事情之前,容许我先说说我们的端午节这一天最期盼的那顿中餐。毕竟,在那个时代,过端午节吃的愉悦还是多于焠灯火的恐惧的。

农历三月四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期,我们主要的蔬菜是马铃薯和干萝卜菜、干萝卜条,天天吃这些,已经是吃得非常厌烦。

端午时节,青葱的豆角很有次序地挂在藤蔓上,翡翠色的青椒也依次排列在嫩叶之下,嫩绿的黄瓜、紫红的茄子正当时令。长势茂盛的苋菜、空心菜,带着一份清新,应时应景,更是给这个时节去黄添绿,生机盎然。儿时的记忆里,只要端午节来临,所有好吃的时令蔬菜都陆续出现。

最过瘾的是,在端午节那一天,生产队一定会杀猪捞鱼。于是,家家户户都会分得几斤猪肉和一条草鱼。有肉有鱼可吃,这在当时是美味的佳肴。

我们最是期待端午节的中午那一餐美食的。

黄瓜,凉拌,要有尽有,饭前就可以放开肚皮海吃;豆角蒸熟,切成段,加油盐酱,和拌,我们称之为“熬豆角”,是端午节那一天的辅菜,青椒焖鱼,是主菜之一。而最隆重的是那一碗蒜股蒸猪肉。端午节,蒜股成为我们菜肴中的主角,按照我的推测,一是蒜股正是时令菜,二是蒜股是这个时节最好的杀菌消毒的食材。所以,端午节的中餐,家家户户蒜味香,也是老家的独特之一。

这一天的清早,母亲就会把中午要蒸猪肉用的蒜子,剥离成一股一股的,再用凉水泡浸,待中午做饭时候,用手指把浸泡在水中的蒜股搓揉,蒜皮即刻脱落,然后洗净,盛在一个大碗里待用。把猪肉用少许油翻炒以后,加辣椒粉、酱油、盐,和匀,入味,再扣在装有蒜股的大碗里,上蒸锅蒸。满屋飘散的是蒜的清香、肉的鲜味,在那样物质相当匮乏的年代,就是闻闻这蒜股和肉掺和起来的香味,已经是一顿嗅觉的盛宴,内心欣喜无比。

然而,这一餐吃过以后,是我们小孩子的最无助最烦恼,甚至最恐惧的时刻。用我母亲的话说,是“鬼哭狼嚎”的时刻。而令我们这些小孩“鬼哭狼嚎”的人,正是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掌握着一门绝技“焠灯火”。与其说是绝技,还不如说是胆量。试想,拿着蘸着茶油点燃的灯芯,在小孩的眼睛周围和肚脐眼周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焠几灸灯火,那是需要一定的心力和勇气的。

我不知道别人那里在端午节是否有焠灯火的习俗?

我的老家,在端午节这一天,小孩子是一定要被迫焠灯火的。

中餐过后,我们家收拾好方桌上的碗筷,母亲把茶油灯点燃放在方桌上,旁边是灯芯,母亲端坐在方桌旁的长条板凳上,摆好架势,迈开双腿,等候给一个又一个小孩子来焠灯火。

村里每家每户的母亲,强拉硬拽着自己家的孩子,来到我家;比较顽劣的孩子,就是被他们的父亲抓住衣领,扭送到我们家,他们排成长队,依次等候母亲给他们的孩子焠灯火。这时,我家热闹非凡,小孩哭哭啼啼,妇女们一手拽着自家孩子的手,一边大声说笑。

而我的母亲,此刻神情自若,手拿灯芯,在茶油灯火上点燃灯芯,左手抱住要给焠灯火的小孩上身,双腿辅以夹住小孩的下身,而家长迅速掀开小孩的上衣,露出肚脐眼,母亲右手迅速地在小孩的肚脐眼周围“啪!啪!啪!”地焠着。一般是每一个小孩的肚脐眼周围焠上三灸火,焠的响声越大,据说是效果越好,被焠的小孩大哭大闹甚至大骂。而那些等候被迫焠灯火的小孩,听到“啪,啪”的响声,恐惧地掩住耳朵,无助地哭泣。后面的家长已经强抱着孩子,翻开衣服,露出肚脐眼在等候。如果清瘦的小孩,或者脸部青筋特别凸显的小孩,还会在其眼角、鼻梁中间,再焠上三灸火。

我们稍微长大一些以后,也曾经结伴在端午中餐以后集体出逃和躲避。可是,我们孙猴子终究逃不过母亲如来佛的手掌心。家长总有办法在后山里、在自家的柴堆里、在杂屋的旮旯里抓住我们,即使逃得很远,等到晚上回家吃饭,还是难逃此劫。

按照我们当地的说法,是端午这一天如果小孩被焠了灯火以后,这一年再也不会肚子痛和伤风感冒了。而《本草纲目》卷六:“灯火,主治小儿惊风、昏迷、搐搦,窜视诸病,又治头风胀痛。”看来,老家在端午节给小孩焠灯火,还是有一定的科学依据和医学道理的。

如今,母亲这一辈人慢慢老去,村里年轻的媳妇们再也没有让自己的孩子焠灯火了。沿袭了很长时间焠灯火的习俗也慢慢在乡村里消失。

一种习俗的消亡,我们不知道是该喜还是忧?时代前行的车轮必定会碾碎一些陈规陋习,但是,我总在想:如果不加选择,只是一味碾压过去,我们丢失的不仅仅是传统,还会丢失一些民族引以为自豪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尽管那时候端午节被“焠灯火”的习俗困扰着我们,我们还是相当期待过端午节的。如今回想,除了在焠灯火时“鬼哭狼嚎”几秒钟的恐惧以外,更多的是大集体时代乡村里那种热闹的场面,还有那份亲如一家的乡里乡亲之间的氛围。那时候,在乡村,人心的距离,只在一扇门户之间,打开门户,即见人心。端午过后,你家的豆角吃不完,送一些给我家,我家的茄子新鲜出炉,也会送一些给你家尝新。走在上学路上,看见路边菜园里有玲珑可爱的黄瓜,顺手从藤蔓中摘下黄瓜,就着衣袖擦拭几下,掰一半递给同伴,一路走,一路吃,一路聊。

更让我们期待的是,端午过后,阳气足,水温高,我们终于可以被大人们允许到水里游泳了。于是,屋前的池塘里、水稻田外的小河里,开始欢腾起来。

吃完中饭,我们提着脸盆,到屋前荷塘里借着摸田螺的机会,相互比试“潜闷子”的长短;或者带着捞网,趁着到小河里摸鱼捞虾的时机,在小河的石桥上比谁跳水的勇敢。

那是一幅永不褪色的故乡山水画:阳光、蓝天,连绵的稻田,弯曲的河道;河里清澈见底,鱼虾在水草里忽闪、穿梭,赤裸着上身的孩童们,在小河里时而像蛟龙潜水,时而像哪咤闹海,捞鱼摸蚌,间或嬉戏打水仗,泼水声、欢笑声,儿歌声,惹得清风拨弄着柳枝,惹得水草扭动着曼妙的身姿;惹来小鸟卖弄着自己清脆的喉咙,惹来燕子在河面上盘旋看热闹,惹来在水岸上柳树下低头吃草的老黄牛发出“哞——哞”的应和声……

难忘儿时那端午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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