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猪肉,总是让人垂涎欲滴。但现在市场上买的肉,怎么也嚼不出香味来。还记得五十多年前,在内蒙下乡时,我们集体户养的那头猪,宰杀后,吃起来那叫一个香,至今齿间留香,回味无穷。

  我们23个知青,自己有个小食堂。每天都有不少泔水白白倒掉,(别看稀里咣当的泔水,在老乡眼里都是宝。)另外,在队里存了不少麦麸子,高粱糠,苞米糠,也没有处消化。后来,柴保管说你们抓个猪仔养吧,省得糟践东西。大家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学着会过日子嘛。

  过了几天,柴保管来找我,说外屯有个克朗猪(已劁骟的猪)要卖,问我们要不要。那就去看看吧,我俩赶个牛车咣咣荡荡到了舍伯吐公社西的一户人家,(什么屯子早就忘了)院里一头六十来斤半大克朗哼哼叫着,追着女主人要吃的。柴保管问那位妇女,卖的是不是这头猪,那妇女点头答道:“嗯呐!”我围着小猪转了好几圈,伸手一招呼,它就哼哼地过来了,看来与我有缘分。仔细打量打量,肥头大耳,短嘴巴大眼睛,浑身的黑毛油光锃亮,一付憨态可掬的样子,十分招人喜爱。这应该不是舍伯吐本地的猪种,舍伯吐本地普遍存在一种猪,长长的嘴巴,那猪脸比驴脑袋还长,让人感觉好像是野猪的杂交猪。样子非常磕碜,不招人待见。柴保管问我行不行,我点头说:“看着挺招人喜欢的,可以,您看着办吧,我什么也不懂。”我那时候才17岁,哪里懂买猪仔这些事。柴保管问人家多少钱卖?人家说65元,柴保管给砍价到60元。那时候的人都比较实惠,60元就60元吧。交完钱,把猪抓住,四个蹄子捆好,抬到车上。开始那猪还不愿意,一个劲儿地挣扎。走一回儿可能感觉没有什么危险,就光哼哼了。

  回到集体户,大家一看这头猪,都非常喜欢。柴保管拿来一根绳,把小猪拴在一个桩子上,怕它跑了。那小猪东瞧瞧,西看看,用嘴巴拱一拱墙根,又到墙角蹭蹭痒痒,好像非常满意这个新家似的,赶紧到机械碾米房,要来半盆麦麸子,浇上热水一拌,浆浆糊糊的一盆猪食。只见小猪脑袋扎到盆里,头都不抬,吧嗒吧嗒吃的那叫一个香。不大功夫小肚子撑得鼓鼓的,脸盆里舔得干干净净。抬头轮着望着大伙儿还哼哼,一付意犹未尽的样子。柴保管说:“别给它吃了,再吃就撑坏了,喂猪哪有吃这么好的食,一般家里就是稀泔水,掺上野菜,撒上两把苞米面。”又接着说:“给盆里舀点水,待会儿它渴了该喝水了。”小猪看看没有人给添食,嘴巴子扎到水里,滋滋喝了几口水,就咕噜咕噜吹起泡来,完了趴在地上,脑袋就枕在盆边,打着呼噜睡觉了。柴保管说:“这猪老实好养,吃饱就睡爱长膘。”

  晚上,等大家收工回来,看见食堂门口拴着一头小猪,都稀罕的不得了。端着饭碗,一边吃着饭,一边看个不停。碗里扒拉出点饭,小猪很快就舔食干净,仰起脖子,摆出还想要的架势。我这里赶紧叫停,自己吃自己的饭,别边吃边喂猪了,喂馋了以后就麻烦了,再说刚刚一脸盆麦麸子都吃撑了。这猪看没有人喂它了,到这个人脚边拱一拱,到那个人腿上蹭一蹭,跟谁也不见外,哼哼唧唧地耍萌撒起娇来,逗得大家一阵阵哄堂大笑,这小猪成了大家的宠物了,我说:“以后大家收工回来,谁也别空手,顺便薅把猪菜回来,给小猪加餐。”

  自此有了这头小猪,户里增加了不少乐趣。从户里的麦麸子指标里拿从一麻袋,每天舀上两舀子对上热水喂猪,没有几天,就把拴猪的绳子解去掉了,可那小猪哪里也不去,吃饱就躺在旁边睡觉,饿了起来就拱门哼哼。每天大家收工回来,扔给它几把猪草,东一口,西一口,吃得津津有味,围着大伙儿撒欢。大家没事就去逗小猪玩,给小猪洗澡,刷毛,挠痒痒。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小猪吃的好,睡的香,如同吹着气似的疯长,转眼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了,六十多斤的克朗小猪如今已是二百多斤膘肥体壮的大猪,一顿就吃一大桶。

  十一月份,秋收接近尾声,这里已经是天寒地冻。杀猪的念头一起,遭到大家的一致反对。杀猪!多残忍呀!多狠心呀!多可爱呀!多可怜呀!霎时间怜悯之心!慈善之怀!悲愤之怨!好生之德!都开足火力,向我们几个主张杀猪的人,一通狂轰滥炸。其实,猪是我抓来的,饲养中付出的艰辛和努力,并不比谁少,自己养大的猪确实有着感情,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可养猪就是为杀了吃肉的,再可爱那猪也不能当宠物养,不能给它养老送终吧。费了几天的口舌,总算统一了意见,还有几个人表示这肉不忍心吃。爱吃不吃吧,也许等肉烀熟了,抢的比谁都欢?

  这里农村有一个惯例,请人杀猪要给杀猪人一个后臀尖。这一头猪,他就拿走四分之一够黑的。还是热心人柴保管出面,在村里给找了个会杀猪的,听说给知青杀猪,人家不要肉,给顿酒喝就行。

  杀猪那天,清晨吃完饭,女同学全跑了。剩下几个胆大的男生协助杀猪。头一次经历这杀戮生灵的残酷,心里紧张的要死,手脚哆里哆嗦。当杀猪人把猪放倒,拿出绳子捆蹄子时,猪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叫,两只猪眼睛吧嗒吧嗒闪着泪花,似在向我们祈求援助,杀猪人喊道:“你们几个赶紧把猪摁住。”望着猪的垂死挣扎,手哪里还能使出劲来呀?这几个大男人眼圈都红了,当初杀猪的勇气荡然无存。当看到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股鲜血喷溅出来,大家默默地流出一行热泪。杀猪人气的直喊:“你们几个大老爷们怎么婆婆妈妈的,杀个猪还尿唧唧的,赶紧拿盆接猪血。”他这么一吼,大家才幡然醒悟,按照事先的分工烧水的烧水,接血的接血,把荞麦面倒进血中搅和起来。杀猪人在猪后腿处,割开一个口子,拿出一根铁通条,顺着口子捅进猪的皮下,除了脖子上的刀口处,几乎全身都捅到了。然后,也不管干净不干净,趴在猪腿的刀口处吹起气来,只见他深深地吸上一口气,嘴对着刀口使足劲儿,把气全部吹进猪体内,然后,攥紧刀口上部,再深深吸上一口气,又把气全部吹进猪体内,如同吹气球一样,猪的身体一点,一点鼓涨起来,把猪吹的好像山西羊皮筏子的羊皮囊子。都说吹牛,这吹猪还是头一次见到。

  我们问:“为什么要吹呢?”

  杀猪人抹了一把沾着猪毛和猪血的嘴巴答道:“杀猪自古就这个规矩,吹鼓起来,皮的皱褶都平了,好刮毛。不过蒙古人杀猪不吹,你们没听说过这样一句俏皮语嘛?‘老蒙古杀猪 ——蔫退’。”

  我们又问:“你拿嘴对着猪腿吹,多不卫生,还挺费劲儿,用气管子打气不行嘛?”

  他说道:“我们农村人不像你们城里人那么多讲究,这有什么不卫生的。用气管子打气,据说,有人试过。结果那肉变黑了,肉也变味不好吃了。”

  他又说:“别说了,大家上手把猪抬到锅台上,小心,别掉进锅里。”

  捆猪的绳子已经解开,几个大小伙子提溜着腿,薅着猪尾巴,揪着猪耳朵,咧咧吧吧地抬着,还真沉足足有差不多三百斤。幸好锅台边上先搭上板子,要不然锅台都有压塌的危险。热气腾腾的开水一瓢瓢浇在猪身上,一股令人窒息的怪味儿充满了房间。杀猪人,用手试着薅了薅猪毛,感觉差不多了,告诉大家不要浇热水了。拿起刮猪毛的刮子,双手用力在猪身上刮了起来,说来也真是神奇,刮子到处,黑色的猪毛纷纷落下,毛下的黑皮也一干二净。腿窝子处,蹄甲处也刮得干干净净。蹄甲子在热水里浸泡一会儿,用手一掰就脱落了。杀猪人让把刮下的猪毛从锅里,地上收集起来,在猪脖子上又浇上几瓢热水,伸手把猪鬃薅了下来,另外包起来,说:“这些猪毛土产公司收,这猪鬃要单独卖,做刷子用,比猪毛值钱。”翻过来,接着刮另一面。

  都刮干净了,大家把猪抬到院里,放到一块大板子上。井里挑来几桶水,一边浇,一边刷洗。然后,把猪头和四个蹄子卸下,告诉我们冻起来,留到二月二,龙抬头时吃。四个人各攥住一条腿,猪肚皮朝上,一把利刃滑过,猪被开膛了。在脖腔处将气管与食管剥离,又将肛门处剜下来。小心地将膛油,隔膜割开。一伸手猪的五脏六腑就全掏出来了,心、肝、肺、猪肚子、一样一样分离,尤其肝上的苦胆,小心地剜除,千万不能闹破。脾、胰腺割掉。剩下是倒猪肠子,要想收拾干净,那是技术活。大肠头,大肠,小肠分段割开,小肠里都是黏液,从头捏住,拉动小肠把黏液往出挤,然后,割成一米多一段,用筷子或水冲把肠子翻过来,大肠和小肠一样处理,就是大肠里都是猪粪便,要清理干净。也要翻过来,不过,大肠比小肠要好翻。肠子翻好后,放到一个大盆里,抓进一大把细盐,双手在里面抓洗,不大时间洗出好多黏液,用清水漂洗两遍。再放盐接着抓洗,再清水漂洗。直到没有黏液为止。中间不能用热水漂洗,否则,臭味就留下去不掉了。

  杀猪还有一项大工程,就是东北习俗灌血肠。杀猪师傅已经把猪血,荞面,盐,葱花及各种调料调和了一大盆。让我们把肠子的一端用线系牢。没有漏斗怎么灌呢?只见杀猪师傅找来一个玻璃酒瓶,麻绳沾上灯油在瓶子上绕了一圈,点火烧,火一灭马上把瓶子放进凉水里,就听吧达的一声响,瓶子整整齐齐在燃烧的痕迹上裂开了,真是高手在民间呀!绝活儿不服不行!

  我们头一次接触这杀猪的活儿,一切都感觉那么新鲜。刚才,杀猪时那惊心动魄场面,那些怜悯,恐惧与内疚已经被肉的香味冲淡了。切下几大块肥肉,足有十多斤,扔进锅里煮上。女生们也陆续回来了,胆怯地看着已经大卸八块的肥猪。惊讶的表情,复杂的心理,难以言表。大伙儿围着大盆灌血肠,以前,老乡们家里杀猪都请我们去吃肉和血肠,对于这东北别有风味的食品特色,特别青睐。现在,自己家中杀猪灌血肠,各种眼神中都透出一股期待的目光。

  煮血肠是个耗时间的耐心活儿,锅不能开大,又不能不开,时刻要调整灶里的烧柴,实际上就是慢火焐熟的,还要不断地看看哪根肠鼓了,用针扎一下放放气儿,要不然就煮爆了。真是行行出状元,事事有学问。

  煮好血肠,大块肥肉也熟了。剩下好肥好香的一大锅肉汤,倒进两盆切好的酸菜,切上大片的肥肉,放进两把粉条,烧上两个开。一大锅东北特色的正宗杀猪菜出锅了,一碗高粱米饭,一碗杀猪菜,血肠、肥肉片沾着蒜酱吃,那叫一个香。肥肉与酸菜是绝配,肉不肥腻了,菜里有着浓浓的肉香。

  炕上摆个小炕桌,把大队书记,队长、保管、会计,杀猪的师傅都请来了。给他们闹来一瓶酒,一边吃,一边喝,一边夸这肉香。

  他们说:“这猪喂的都是麦麸子,吃的好,肉就香。不像我们家里的猪,天天喝稀泔水,不长膘,肉都是柴的。”

  还说:“这血肠灌的也好,不但香,还没有脏性味。”

  几位穆斯林姐妹兄弟,此时忘却了真主的教诲,已进入回味无穷的境界。李长利哈着腰,拿大勺在菜锅里搅和着。

  踢他一脚问:“你瞎搅和什么?”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们都说猪尾巴好吃,我想找出来尝尝。”

  这话一出口,引起哄堂大笑,猪尾巴没下锅,你上哪里找去。行了,你别现眼丢脸了,盛上一碗?肉,找个没人的地方,蔫不唧地开荤去吧。

  他憨憨笑道:“我吃两碗肉,早就吃饱了。”

  “吃饱了,赶紧洗洗脸,刷刷牙,漱漱口。上一边找真主忏悔去吧!”

  大家又是哄堂大笑,有人把饭都笑喷出来了。

  这次杀猪还有一段小插曲,我们就住在队部旁边,猪一嚎叫,队里就知道了,听说知青要杀猪,队里不干了。马上派个人来阻止,说这猪队长不让杀。

  “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咱们队里社员家杀猪都要队里批准嘛?”

  “是不是看我们的猪长得帅,明年选它当队长呀?”

  我们这些知青平时不吱声,惹急眼说出话来,句句都是尖刀利刃,七嘴八舌,一通唇枪舌剑,把传信人问得哑口无言。

  还是柴保管过来解了围,说道:“公社来通知,今年要知青在当地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队里担心你们杀完猪,吃完肉就都回北京了,这样对公社不好交待了,所以不让你们提前杀猪。”

  原来是一场误会,我们也接到通知了,我们大家也计划在这里过春节。队里派这么一个虎啦吧唧的人传话,去队里解释了一下,顺便请他们吃猪肉,皆大欢喜。

  那年过春节,大家都没有回北京。留在草原上,过了一个革命化的春节,这个主意不知道是哪位缺德鬼想出来的。年夜饭熬炒炖上几个菜,那时候没有人会炒菜。还记得要炒木须肉,谁也不知道怎么炒,郑海自告奋勇上锅台。大锅里炒了半锅鸡蛋,又拌上一堆肉片,就算木须肉了。不管怎样,各个吃的还挺香。过一个年,那猪吃了一半多,剩下的冻起来留着开春慢慢吃。至于谁想家,谁哭鼻子,这里就不说了。反正有你、有我、也有他。

  五十多年过去了,那小猪憨态可掬的样子还留在脑海中,那齿间还残留着肉的香气。为什么呢?那是我们自己养的第一头猪,有着很深的情感在里面。有时候也憎恨自己的残忍,把那么可爱的小猪屠宰吃肉了。如果,生命有轮回,那也许是对它的超度,未必是坏事。

  把这段往事记录下来,不仅仅是在辨别肉香与否。也不是仅仅是在叙述知青生活的苦辣酸甜。翻开知青短暂的历史卷册,一个清晰的道理,浅而易见地摆在面前。不要认为农村人没有文化,不要认为在农村无所作为。更不要瞧不起农村人,不要纠结岁月是蹉跎的。那个岁月我们同在农村艰苦的生活中生存,农村人就是你的老师。农村人的质朴、纯厚、待人以真,待人以诚。面对艰苦的生活,不气馁,积极乐观向上,勤俭持家的作为。都化为一种精神,潜移默化地深入到我们的心灵。

  养猪在农村是极为平凡的一件事,没有夸耀的必要。但养猪同样也是农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农村家庭经济和物资的生活重要来源。这里也富含着人生的哲理,饱含着对生活的真实态度。

  我们今天共同咀嚼这五十多年前的往事,有着劳动成果的肉香,也有着苦涩中的一丝甘甜与顽强。更有回顾的难忘,是谁帮我们度过了艰辛?至今仍有着不屈的坚强。

  万般皆学问,随处是课堂,视而若不见,才是蹉跎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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