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一条长不过10里,宽不过丈许的小河,在一座著名的古都中静静地流淌了一千多年。期间,也有过碧波荡漾,水草摇曳;也有过地位显赫,无比繁华;也有过色彩纷呈,光怪陆离;也有过恶草盘踞,污秽横生。然而,它总是引来政要富豪的光顾,文人骚客的吟咏,中外游人的眷恋。它,就是南京的秦淮河。任何一条城市的内河都不曾拥有过它那样的荣耀,承载过它那样的多元。我不只一次地读过和梦想过它,渴望有一天能够一睹它的芳容。

  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听说南京政府重修十里秦淮河后,高兴万分,迫不及待地奔了过去。展现在游人面前的十里秦淮,虽然经过一些整修和装饰,但河里没有过多的船只,墙上没有大红大绿的色彩,河两侧房顶上也没有那么多的灯笼。到了晚上,灯船并不耀眼,河水尚且安静。街边的一些小茶馆里辟有简易的表演小舞台,说唱着秦淮河的历史典故。那古旧的色彩和恬淡的景象,尽管与想象的有较大差距,倒也有些许圆梦的快意。

  近几年来,又多次到过金陵古都,或独自觅古探幽,或陪伴亲友游玩,感受与以前已经有很大不同。想找过去的茶楼品品茗、听听曲,却发现已被改造为品牌专卖店;想给友人夸耀一下秦淮风月,却被一片“鸭血粉丝汤”的叫卖声所打断。想到河边寻访一下唐代诗人杜牧的登岸处,却险些被蜂拥而来的游船所劫持;想品尝一下著名的“秦淮八绝”小吃,然而品相五花八门,价格高高低低,已分不清哪个真哪个假了。我们最想看的还是六朝古迹,隋唐遗风,明清余韵。然而,它们都淹没在一片修旧如新的建筑之中。有位亲友当场发出牢骚:“这么一条小河沟,加上花哨的游船和满街的小吃摊,就是著名的十里秦淮河?”也太令人失望了。

  是啊,江南的特有文化,金陵的奇绝艺术,千年的辉煌历史,难道都消失了吗?“清江悠悠王气沉,六朝遗事何处寻”。昼夜不舍的十里秦淮河应该是有历史记忆的,更何况还有朱雀桥、乌衣巷、桃叶渡、媚香楼、江南贡院、夫子庙等等古建筑作为实物见证。最要感谢的还是历代的文人,他们无论秦淮河处于什么样的境遇之中,都一直惦记着它,不断地用各种形式的文字来记录它、阐释它、咏诵它,希望它一直美丽、一直意犹未尽、一直清雅风流。

  最早的秦淮河叫淮水,河面宽阔,波光粼粼,草长茑飞,桃红柳绿。曾几何时,城肥了,河瘦了。东吴时期,尽管金陵首次成为帝都,但城市距淮水还有一定距离。人类有择水而居的习惯,想那时首先选择的是滚滚而来的长江,而不是努力汇入长江的淮水。后来,不知是城市有意拥抱淮水,还是淮水有情滋润城市,两者终于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了。据说秦始皇东巡时,发现金陵有王气,竟要挖断淮水来破坏它的龙脉,秦淮河由此得名。“金陵昔时何壮哉,席卷英豪天下来”,秦始皇真的没有看错,它后来不仅成为帝王之都,而且有十朝之文脉。十里秦淮自然也身价陡涨、倍受青睐。

  六朝时期,金陵以拥有金粉世家和风流人物而著称,其故事大多发生在十里秦淮河的两岸。走过文德桥,就见到了乌衣巷。那里曾经是东吴禁卫军乌衣营官兵驻防、操练、生活过的地方,也曾经是东晋宰相王导和谢安等豪门望族居住的区域。乌衣巷因乌衣营驻地而得名,因王导和谢安而留名青史。这两个人物非同一般,没有他们东晋政权根本不可能延续300多年。他们都是大政治家和大书法家,不仅写得一手好草书,还能玩出一手好谋略。王导是东晋的开国元勋,当时就有“王与马,共天下”的歌谣,可见他在政坛上是多么炙手可热的人物。谢安虽是文人,却能镇定自若地指挥八万北府兵大败前秦大帝苻坚统率的百万大军,留下以少胜多的千古佳话。今天的乌衣巷口开辟了《王导谢安纪念馆》,比较客观地讲述了他们的生平事迹。

    真正使乌衣巷声名远播的,却是刘禹锡的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朱雀桥就是今天的文德桥,而乌衣巷却不是现在的建筑。当时的豪宅华府早已被攻入金陵的隋军一把火给烧了,而且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复建起来。500年后,刘禹锡到现场目睹的是“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后人对旧时的燕子到底飞落在哪里,一直有过争论。有人认为,王谢堂成为废墟后,燕子只好飞往别处;有人认为,燕子飞回了原处,因为百姓家替代了王谢堂。说的好像都有道理,然而这只能是猜想,只能是旧时燕与王谢堂的千古猜想。现在虽然复建了来燕堂和听筝堂,但旧时的燕子是再也不会来了,即使是曲水流觞也没人用来喝酒行令了。

  如果再延伸联想起那个因写作《玉树后庭花》而出名的陈后主,那就更让人感慨万千。陈后主执政以后,以为有长江之险便可高枕无忧,于是沉湎于酒色之中,“从臣皆半醉,天子正无愁”。朝庭上下相蒙,人浮于事,直至众叛亲离。他怎么也想不到,他所精心创作和组织演唱的一首那么好听的歌,竟成了亡国的靡靡之音。有人曾经尖锐地指出“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唐代诗人杜牧在刘禹锡之后也来到十里秦淮河寻访,他登岸后看到的是寒烟衰草,听到的是商女歌声,联想到晚唐的腐败风气,他愤怒地呼喊“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言外之意是再这样下去也要亡国的。在另外一首诗中,他还曾发出过这样的叹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南朝虽然偏安一隅,但在经济和文化上不可谓不辉煌,创造出不少新的物质和精神文明,出过许多著名人物,自古就有:“江南才子山东将,陕西黄土埋皇上”的说法。可是,往日的繁华和富裕景象都不在了。合而分,盛而衰,荣而辱,历史为什么总是在这样的周期中不断循环?

  顺便还得说一下秦淮河上的桃叶渡,那也是六朝时期的一桩趣闻逸事。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有个爱妾叫桃叶,她的娘家在河的对岸。由于河面宽阔,水流湍急,时常有翻船事故发生,桃叶每次回娘家时都很害怕。为此,王献之专门作《桃叶歌》来安慰她,并亲自到渡口去迎送她。其第三首歌是这样写的:“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大概是王献之看到河上飘着的桃叶很快就到了对岸,因此联想到爱妾桃叶如果能乘桃叶过来那可就很轻松了,于是借此告慰她不要紧张,何况还有我亲自在这迎接你。《桃叶歌》是男女之间情爱的自然流露,体现了爱之切,思之深,一经产生就被谱成曲子传唱,成了当时的流行歌曲。后人为纪念这件音乐盛事,把王献之等待爱妾的渡口命名为桃叶渡。东晋时代的文人思想解放,敢于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大胆表现情爱内容,一时引领了真挚浪漫的社会风气。

  秦淮河流淌到宋代,因新建了江南贡院开始复苏,后来又有了夫子庙和学宫,经明、清两朝发展到鼎盛时期,成为江南的文化中心。两岸再起琼楼玉阁,勾栏瓦肆,舞榭歌台。除了江南贡院在清代出了58名状元,又出现了许多风流人物,那就是赫赫有名的“秦淮八艳”。她们个个风姿绰约,美目生辉,不单纯是卖笑的风尘女子,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与当时的文人雅士还有过凄美的爱情故事。八艳之中首推李香君,她所居住的楼被称为媚香楼,粉墙黛瓦,乌木门窗,阶下是缓缓流淌的秦淮河。时光穿越千年,仿佛看到李香君依栏推窗,忽见一叶扁舟破浪而来,明代名士侯方域正端坐其中。名妓与名士四目相对,心花怒放,从而生发出一段凄婉的爱情故事。而李香君以死抗婚,血溅扇面被友人画做桃花的传奇,又成就了中国戏剧史上一部大作的诞生,这就是孔尚任的《桃花扇》。

  孔子的第六十四代嫡传子孙孔尚任,官拜国子监博士、户部主事,可他偏偏爱好文学创作,是个十足的文学青年。他根据李香君与侯方域的爱情故事,写出了戏剧名作《桃花扇》。一时间京城争相传阅,剧团纷纷上演。康熙皇帝十分好奇,索来剧本一看有诸多不妥,合卷之余淡然一笑,轻轻一挥手就把孔尚任的官职罢免了,正是“可怜一曲《桃花扇》,断送功名到白头”。然而,《桃花扇》却不胫而走,几百年来被各大剧种演遍大江南北,还被译成多种文字流传到国外,并入选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借此“扇”之风,十里秦淮河也史无前例地更加风流有名了。还有陈圆圆、董小宛、柳如是等风尘女子,不仅才艺双绝,还有着坚贞的民族气节,因而都成了戏曲和文学的主人公,几百年来描写她们的作品络绎不绝。包括近年来讲述日军屠城的大制作电影,不是也以秦淮河畔的《金陵十三钗》为主角吗。毫无疑义,十里秦淮河真乃锦绣之邦,风雅之薮。

  到了上个世纪的二十年代,又有文学大家朱自清和历史学者俞平伯夏夜同游秦淮河,并一同写下了不朽的名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前者清丽,娓娓道来秦淮河的历史,后者厚重,轻轻述说秦淮河的今天。这些贴着十里秦淮标签的名作进入了文学宝库,进入了学校教材,再次让这条不长也不宽的河流融入了中华文化的历史长河。

  写下这篇小文不久,又一次梦游秦淮河。只见一叶小舟飘飘,两岸垂柳依依,三两桃花竞放,四野蛙声阵阵,五行六作随意,七八名士徘徊,九九艳阳高照,十里秦淮风情。桨声灯影,曲水流波,轻音软语,丝竹绕梁。这正是我梦魂萦绕的十里秦淮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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