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经的风雨数不清,有的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五日,我随八十多名教师抵达泰山,不登到顶非好汉,这次我是卯足了劲的。前些年乘缆车到过玉皇顶,体力和时间都省了,却丢了沿途的风景和人文景观。有的景观不能不看,像五大夫松就是我这次的重点。

  这“五大夫松”可不一般,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平定六国后为了获得上苍的认可,浩浩荡荡直奔泰山去举行封禅大典。不巧,来到山上,突遭大雨,山洪暴发。在情况十分危急的关头,幸得一株巨松庇护脱险,于是便将这护驾有功的松封为五大夫。给树封爵,世所罕有。历代到这里膜拜的人络绎不绝。香山松、黄山松、恒山松我都见过,画过,唯有这鼎鼎大名的五大夫松究竟有怎样的风骨,还未曾领略。我想读读五松亭边乾隆皇帝的摩崖题咏,我甚至遥想,是怎样的风雨能让一棵树独享殊荣。

  时间已过正午,我不敢在沿途耽搁,穿过热闹的摊市,一连登上一段很长的台阶。大概是因为走的急,不久便气喘吁吁,于是停下脚,拿出水,稍作歇息。不经意间一回身,一幅美景映入眼帘:石阶曲径,灰瓦红墙。幡旗花伞,摩崖碑刻,远处松柏相间,近处绿叶藤蔓。一株国槐从崖缝间探出腰肢飞度,跨过石阶,把一切拢进自己的怀抱。绿影斑驳,撒落其间,石阶旁边没有拍照生意的小姑娘在伞下昏昏欲睡。真乃“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静谧,安宁,好一幅人间仙境,教人流连。

  我不想走了,也不能走,我走了,这美就丢了,那将是无法弥补的遗憾。于是赶紧从小书包里拿出本和笔,坐在石阶上选景、构图。决定取舍,随后动起笔来。

  记得一次吃饭时,饭店老板听说我经常写生就说:“现在一个相机就够了,有谁还会背着画本到处跑?”他说的不错,相机,尤其是手机的普及和便宜,的确给画画儿的人以非常的便利,但严格的说拍照是无法取代写生的。照相和写生的区别,一个是对真实的捕捉和再现,另一个则是艺术的表达和情景交融的表现。作画者触景生情,一定有急于表现的冲动,当场直接画下来的东西,绝不是用相机能拍出来的。甭说相机,即使回到画室,你再也找不到那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也不会有当时的激情和用笔的生动性。何况写生的人视域广阔,目力所及,尽取所需,移花接木,甚至无中生有,这些都是相机无法代替的。这就是照片永远是照片,而写生则在物象的背后饱含着画者的情感和精神。从激动到渐渐沉静,在有意无意之间,开始用一根线条散步。从物我相对,彼此关照,到迷失自我,融入自然,那是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带有强烈个性特征的自然。再造的自然是我心中的自然,作者在创作中抒情,在写实和写意中享受,这一点不画画儿的人很难理解也无法得到。同一个地方,不同的人的表现方法各不相同,即使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和心境下作品所呈现的面貌也不同。北京北海的静心斋我画过十几次,哪幅都不同,经验、动机、技能、修养都是作品面貌和质量的条件。相机没有随心所欲的艺术思考力和表现力,照片之长只在快捷方便,在于细节的准确和环境场景的资料留存,对日后的进一步创作补遗有用。

  我已经忘了时间,直到发现有人在一旁看,才抬起头来,是小赵从山上下来了。“几点了?”我问,“三点”。这时我才觉出饿来,画儿已近尾声,先放在一边,拿出水和面包狼吞虎咽。小赵先走了,我边吃边看,想着怎么进一步完善。

  忽然,天一下子暗下来,瞬间黑云压顶,山风骤起,不好,没带伞得赶紧跑。于是连忙把笔和本塞进书包,必须抢在雨前躲进来时的汽车里,那儿最安全。画画儿的地方离车场并不太远,凭我的速度,没问题。谁知,泰山雨是暴脾气,一个响雷在头顶炸裂,滂沱大雨,劈头盖脸。我一边跑一边本能地在书包里摸,猛然间一个东西让我的心一阵狂喜,那是妻子的一把三折袖珍遮阳小伞。啊,谢天谢地,正是她的细心,让我在绝望中有了救命的稻草,我淋了无妨,画本可不能湿,我急忙张开伞,箭一般地往山下冲。

  到了山下,我的心彻底凉了,车场里所有的车门紧闭,不知司机躲在哪里。没有一处建筑有可以避雨的廊檐,很奇怪,这里的房檐极短,人在房檐下,顶上大水漫灌,急的我在空旷的场地原地打转。猛然间,西南角冷饮摊上的大伞让我喜出望外,就在我志在必得的瞬间,从山上跑下一群人,他们年轻,而且比我离大伞更近,所以捷足先得。这些人纷纷钻到伞下,一圈一圈团聚。

  暴雨倾盆,有如天河决堤,让人睁不开眼。后下山的人,惊慌失措,已辨不清方向,跌跌撞撞,见伞下人满,便各奔东西,抱头鼠窜。就在此时,大伞合了,糊在人身上,一群人坨在一起,顿若汤鸡。卖冷饮的小贩穿着厚厚的雨衣,手里拿着一打一次性塑料雨披大声叫嚷:“十块,十块。”没人响应,不是因为价钱涨了十倍,而是此时已没人再需要它。

  猛然间。又有一个人闯入我的眼帘,她最后一个从山上跑下来,手里拿着一面小红旗。看样子是导游,导游是个年轻的姑娘,皮肤白皙,身材姣好,一身白纱衣,被雨水紧贴在身上,她一手捂着头,一边跑一边在寻找着什么。此时,诺大的空场,已是泽国,孤零零只有我的一把小粉伞撑着,是唯一高大显眼的目标。我希望这通天雨幕能把我屏蔽起来,然而没有如愿,恍然间,白衣女子从雨雾中飘然而至。“不好意思”,便一头扑进来,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但那湿漉漉的身体还是贴在了我的身上,我甚至感到了她的体温,她的身体在发抖。我惊慌地把小书包挡在胸前,把我和她隔开,不管心里怎么不情愿,此刻,我也不好意思将她往外赶。自然,换了我,在这种情形下,宁可被大雨浇着,也绝不会往一个女子的伞下跑。但这单薄的姑娘,如果独自孤零零地站在瓢泼大雨中,又的确让人心疼可怜,倘若她是我的女儿……我不禁生出同情心来。即使萍水相逢,当一个弱女子孤立无援的时候,站在男人面前……男人!想到这儿,我低下头、弯腰,把小伞的多一半让给她。我必须得留一点护着我心爱的画本,我的脊梁成了伞上的水落地的导体。

  风狂雨猛,横暴恣肆的泰山雨时而像一头狂野的怪兽咆哮着,似乎要吞噬世间的一切,时而又像醉汉疯疯癫癫,飘忽翻卷。天地一片白茫茫,我的小伞早已不堪重负,不得不用头顶帮忙撑着。山洪下来了,条条水龙挟卷着污泥浊水奔腾而来。水火无情,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油然而生,我祈祷神灵的护佑,想起五大夫松。

  就在我感到灭顶之灾即将来临的时候,又一个霹雳过去,天亮了,雨停了,乌云毫不纠缠,不带丝毫眷恋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被雨砸蒙了的人惊喜地望着湛蓝的天,望着那叶端的雨滴,颗颗雨滴闪着太阳的光,晶莹剔透,像大大小小的珍珠,依依不舍地离去。天也新,地也新,空气更清新,清新的空气令人精神爽朗,我情不自禁地放声高唱《我的太阳》:“啊,多么辉煌,灿烂的阳光,暴风雨过去后……"

  一场不期而至的泰山雨,来的急,走得奇,干脆,响亮。洗了天,洗了地,更洗了心。顷刻间我懂了摧枯拉朽,不破不立,除旧布新和荡涤。走遍神州大地,我见过各地的雨。贵州的雨可人、杭州的雨缠绵、北京的雨磨叽、唯有这雷厉风行的泰山雨,让人痛快淋漓。我喜欢泰山雨,正如喜欢豪爽的山东人,侠肝义胆,有顶天立地的丈夫气。

  我虽然没有看成“五大夫松”,但领教了泰山雨,遥想当年,没有如此狂野豪横的雨,哪有千古一帝的御笔。

  白衣姑娘飘然而去,正如她的飘然而至,从此相忘江湖。回到住地,换下湿衣服,谢天谢地,幸亏有一个塑料袋呵护,画本保住了。中文主任看了,微笑着说,“不虚此行,每次出来你都有收获。”我说:“这是念想儿,老了解闷儿呗,不会寂寞。”真的,现在,二十三年过去,再打开看还心动。

  我忘不了泰山雨,那是因为它对我心灵的震撼和精神的洗礼,以致成为我人生前行的动力,打那以后我就不再惧怕人生路上的任何风雨。这画儿对别人味同嚼蜡,对我就不同,一本一本,无数的不同相连,就是我生命走过的路径。


                                                               2022元旦于北京为之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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