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有一个绰号叫“老八路”,其实他没有当过八路,他在1946年参加的东北民主联军,即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参加了解放全中国的四大战役,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

他是梁必业军长的机要秘书,转业回来,县里安排了工作,他说什么也不干,只愿意回家种地。乡亲们看他从北打到南回家不当“官”,就选他在村里当个党支部书记,他推脱不过,接下来了这个“民官”,也接受了“老八路”这个绰号。

他这个老八路很受人尊重,就连县里省里的领导也时常来看他,而村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他也前后的张罗,哪家有个病灾的他更是跑前跑后的忙活,所以这个村不管干什么事只要他一句话,那真是“齐下火龙关”,一呼百应。改革开放以后,这个村群力群策,请进能人,派出去学艺,村里搞得成了远近的学习榜样,人民的生活大改变:村民住上了统一的规划的楼房,铺了水泥路,安上了路灯,通了自来水,建了诏气站,大家说小山村已然和城里一样。

舅舅家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所以拿我这个外甥女格外看重,他的两个儿子在外地工作,但是常回来看爸妈。我上大学,舅舅和儿子说:你姐念大学不能随便旷课。隔三差五和你姐通个电话就行了,但一定要说好的——报喜不报忧,不能让她学习分心。

两个弟弟依言而行,每次通电话问到舅舅身体时,总是说很好很好!我也就信了。

我毕业之后,电脑手机也普及了,我和舅舅舅妈、两个弟弟不但可通话还可以视频,看到舅舅舅妈两个老人总是乐呵呵的,我很高兴。只是舅妈说:你这丫头在省里工作也不来看看我。舅舅马上制止:丫头在那里有一摊工作要干,这手机里看到就行了呗。

我开始很自责,后来买了车,于是决定不管多忙,周日也要去看看两位老人。

然而,有些事情总是猝不及防,我还没退休的前几年,我去西欧六国做访问学者,一去半年,回来第一个电话,是大弟弟打来的,带着哭腔和我说:姐,你可回来了,我爸住院了!

我脑袋嗡一下,坐在沙发上忙问:别哭,怎回事?

弟弟说:已住院半个月了,说是肺……

我更害怕:肺……肺怎么了?

弟弟说:没确诊,这半个月光检查还没做完……

我有些生气:病人入院不看病,光检查半个月没结果,于是我问明了医院病床,开车去了医院。

我急忙地上楼进了病房,看见舅妈自己在屋坐着,见到我一把搂过来说:你舅也不知什么病,有点咳,这二十多天就是检查,透视……

我也不知道医院的规矩,说:也许都是这样吧。医生说的?

舅妈说:哪是医生啊,是院长,对你舅可关心了,跑前跑后,都是亲自张罗。

我和舅妈说:这个院长真好。

舅妈说:我们是来治病的,哪能二十多天净检查呀。

我劝舅妈,也许是这是医院的规定,是对舅舅的认真负责吧。

正说着,两个护士推着轮椅把舅舅送了回来,这老爷子,穿着医院的条形衫,自己下了轮椅,看见我还自己调侃地说:丫头,你舅舅当了几十年的兵也没有今天的待遇,两个姑娘推着我上下楼检查身体,其实我就是有点咳,不用这么检查!

这时,进来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一个年纪大的,满面红光,看去四五十岁,另一个年轻的恭恭敬敬跟在年纪大的医生后边,两人进屋根本就不看屋里的人,径直走到舅舅跟前,一本谦恭地说:老前辈,多普勒检查好像没什么大问题,但是您老年纪大了,我们不能有一点疏忽,否则对不起您这位老革命。

舅舅向他表示谢意:谢谢院长。

这位院长转身对年轻医生说:看见没有,这就是老革命的谦虚风格,我们对患者尽心尽力是应该的,还谢什么呀。

我看明白了,年纪大的就是舅妈说的院长了,年轻的当然是这个病房的主治大夫了。

院长这时看见了我,点点头:这位是……

舅舅也回了笑意:我的外甥女,在这个城里政府部门上班,刚从国外回来,来看我。

这个院长想伸手,忽然又缩回去把手在白大褂上擦了擦,再伸过来:哎呀呀,你看舅舅英雄,外甥女更是了不得,出国!我连国境边都没到过。

他把手伸过来,我和他握下手,向他表示谢意:您对我舅舅的热情我很感动,向您致敬。

他依然是那么谦虚:哪里话,我有今天,在这医院当院长,都是老前辈当年南征北战流血牺牲,哦,老前辈们……

他好像感觉到说流血牺牲不适合我舅舅,正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拿出手机,看看屋里人:抱歉抱歉,我有个会要参加一下。

我又一次向他表示感谢,他满脸堆笑往外走,特别嘱咐年轻的医生:小郭,别看你是博士生,临床刚开始,这个老英雄就交给你了,你要尽心尽力关照你的患者,当然,我会随时过来。

院长走了。

后来我们知道:这位小郭大夫真是医学博士生,来这个医院时间不长,舅舅住院,院长特意安排他做舅舅的临床医生。小伙子很谦虚,也很尊重舅舅。我私下询问了一下舅舅的病情,他好像有些不便说。我想了一下,就和他唠起大学生活,用同龄人的心态问起舅舅的肺是怎么个情况,他终于说:院长把检查肺部胸透放在了最后,依我看老爷子的肺是抽烟引起的咳,有点风寒感冒,入院以来,我和老人说好戒掉吸烟,老人很听话,病情已大见好转。可是院长的安排,我就不大明白了。

我和舅舅说:舅妈不让你抽烟……

舅妈说:我说他听吗?

这时两个弟弟也赶了回来,听了我们的话说:姐姐:我们大家共同限制老八路抽烟好吧?

舅舅在一旁发言了:你们说都不算,小郭大夫说的算!

小郭大夫一直在一旁听着,笑了,说:你们这一家真好。老爷子这些天真的没抽烟。

我们也真的很喜欢小郭大夫了,请他尽可能地多关照我舅舅的病情。

但是,看得出,住在医院的老人,心里总是有些不安,一直在疑惑着:没病住什么院?二十多天总是透视检查,这病也许是真的很严重吧?这种心理我们都明白,越劝他,老爷子情绪越低落。别说老爷子自己,我舅妈也一再和我说:你和小郭大夫透透话,你舅别再“窝囊”(东北俚语:想不开)出啥事来。

医院的事我也不懂,就和两个弟弟商量,大弟弟突然想起一件事,他说:姐姐,我想起来一件事,我爸爸说,真要有那一天(指病危)一定要给你郭大爷写信,说是俩人约好的,谁也不能失信。

我也知道,这个郭大爷是舅舅的生死战友,他在梁必业军长那里是个军医,四野总医院要他去,梁军长千方百计不让走,私下说,你就是我这个军的“御用神医”,谁要也不行!就这样,这个郭军医一直留在梁军长身边。可是他没想到。林总司令更有办法,有一天,林总给他打电话:梁必业,这几天休整,我有点不舒服 你让你的“御用大夫”多来给我把把脉吧……梁军长一听,直拍大腿说:完了,这哪是把脉呀,你就说要郭大夫我敢不给吗?我一个军长,司令员的话我只有服从了。于是那天晚上一场家宴,一个大军长和一个军医洒泪告别,当然,舅舅一直不离军长左右,军长也知道舅舅和郭大夫的关系好,所以,私人宴会时舅舅也在其中,还劝落泪的军长“下令”:既是“御用”必须随叫随到。结果军长破涕为笑。

舅舅那些军中的往事常给我们讲,所以对于这个郭军医,我们背后也叫他郭大爷,他比舅舅大两岁。两个人虽然相隔几千里也是心灵相通。后来有了手机,两人联系更频繁了,只是梁军长落难时军长夫人告诉他俩谁也不许去!直到军长病故,他俩只和军长夫人电话表示哀悼,谁也没能给军长送最后一程。

于是当即决定由大弟弟通知郭大爷,那时郭大爷家在北京,接到电话一再埋怨,二十多天怎么才打电话!我这几天正好要去你们那个城市,弟弟问:来这个城市有事啊?郭大爷说:看儿子,儿子在你们那个城市当大夫。弟弟还要问,郭大爷说,等我到了再细说。

我忽然想到舅舅的主治医生不是姓郭吗?我和舅舅舅妈说了,舅舅摇头:哪有那么巧的事。

郭大爷坐的是上午航班,到这个城市时是午饭前,我开车拉着舅舅一家先定个饭店,然后去机场,我们在大厅里一眼就看见了小郭大夫,他也看见我们,忙过来。舅舅直愣愣的看着我和小郭大夫,我心里一下想到舅舅的话!真是不可思议:世上的事情有时就是那么神奇!

我们这顿饭,应该说实在是有意义,两个老战友有说不完的话,我们年轻的一代聚在一起是老一代人感情的延续,也觉得特别的亲,更主要的我们知道了舅舅住院以来这位院长的笑脸后边的所作所为。

小郭说,舅舅住院来时是县里派车送过来的,马上引起了院长的注意,办完住院手续,院长立刻推掉了别的事情,叫过来小郭大夫,在院长室里高兴地一劲儿拍大腿,说:小伙子,这个病人交给你,我们用医学博士给老革命做主治医,说明我们医院对老革命的重视。

小郭开始也觉得很荣幸,后来院长的话却让他无语了。院长说:小郭,你知道吗,这个老革命是咱们医院的财神爷,他的一切费用全由国家负责,我们从这位老革命那里多收些费用,可以给医生增加补助费了。他的治疗方案由我做,不管病轻病重,安排两个护士全程负责老人的生活起居,一步也不能让他自己走。所有的费用一并放在药费里,最后统一结算。你的任务就是热情关照,根据每天的检查结果,做一般的常规处理,人身体所有器官检查都要做一遍,但把肺部透视放在最后,所有的透视报告单全送我处理。

郭大爷一听,气得酒也不喝了:这他妈的哪是看病啊,这是在我们这些老家伙身上薅毛!

小郭说:我知道,我说了您会生气的。

郭大爷教训起儿子:你就一点表示没有?听他的!他对你还说什么?

小郭说:我刚来,还没转正呢。院长说:小伙子,这可是考验你的时候了,照我的话做吧,不然你 不但转正有问题,更严重的,我这个医院可以随时解聘你。

舅舅说:你不要怪他,是这个院长的问题。

郭大爷想了想,问儿子:医院收费的标准谁订的?

小郭摇摇头:这里好像是院长说了算。

郭大爷:你叔的肺究竟怎么回事?

小郭说:这几天我听叔的肺罗音基本正常,住院时我和院长说是有点风寒感冒,院长不让说,我就背着院长开一些止咳消炎的药,现在咳基本消失了。

舅舅说:小郭很尽力,还劝我戒烟。

我插了一句:不会是滥收费吧?

郭大爷来了脾气:这事我得管,不能这样下去!

舅舅说:算了吧,我们不住院就是了,这还涉及到孩子转正的大事,这个院我们住不起!

郭大爷摇摇头:我在这要待些日子,这样的事情不能让它继续下去,我认可孩子不转正也要制止这非法不道德的行为!

我们这辈的几个人我看你,你看我,小郭没表态,私下和我们说:这个老爷子,在我们军区大院,人们背后叫他“郭纪委”,管管这个医院的非法行为也好。

我们担心,医院的院长大权在握,小郭说,没事的,真的转不了正,大不了我自己开诊所。

……

晚饭后,郭纪委郭大爷妙计出炉,我们按照郭大爷的剧本开始了演出。

回到医院,那位院长和小郭出现在病房里,走到舅舅跟前:老革命,按我们院里的规定,患者是不能随便外出的,我们是对您的身体负责,好在是您的老战友来了,就下不为例了。小郭大夫,你马上给老革命检查一下。

小郭过来给我舅舅认真地检查前胸后背,院长在一边看着,好像埋怨似的说:真没想到,您和小郭的父亲是老战友,小郭大夫也是,你父亲来,也该让我认识一下,我安排接接风。

小郭检查完了:谢谢院长,我爸爸在这个城市还有一些老同志,来一趟不容易,都想见见面,我爸爸说了他会来向您表示一下谢意,感谢您对我的多方关照。

这位院长又是满脸笑意,看看屋里的我们:你们年轻人听听,这些老革命风格就是高尚,我和你们一样要好好学习吆。

院长挥挥手出去了。

我们按计划准备明天的一幕。

第二天无消息。

又一天,小郭大夫接到了电话,他笑着和我们打个招呼:咱们这个“郭纪委”工作效率很高啊。

他出去了。

不一会,小郭和院长来了,看见我舅舅蜷卧在床上,他向小郭大夫大发雷霆:你这个主治大夫怎么搞的,叫你好好照顾革命老人,你竟允许他们一家出去吃饭,很长时间不归,你看看这现在的样子多让人担心……

小郭一再向院长认错: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院长认真地听前胸后背,一直在摇头,嘴里说:严重了,严重了,胸透还没做吧?

小郭点点头。院长转过身来和我们说:是我一时疏忽,对年轻的医生监管的不严,治疗老革命这种病比较有效的药,院里还没有,但一定要想办法,这老人家的病不能拖。

舅妈显出着急的样子:那怎么办?院长您可得想个办法,您说的对,不能拖呀。

院长扪着额头,忽然说:小郭,还像上次那样,买咱院里没有的药,只是贵一点。

舅妈说:贵一点?要多少钱?

院长说:最少的三支,每支五万块,三支十五万。

我们啊了一声:那么多钱?

院长:是贵了点,但是这种药院里进不来,不过确实有效。

舅妈咬咬牙:买!这是救命啊。

院长:还是大娘开通,该买的一定要买。

于是决定,由我和弟弟去取钱,小郭大夫负责拿药。但根据院长的意见,不能声张,要秘密地把药拿来。

又过了一天,我们取来了钱,交给小郭,院长看着小郭出了医院,他也就回了楼上的办公室。

下午,院长又来查房,他的电话响了,他拿出电话听一会,喜滋滋地说:对对对,我在查老革命的病房,你直接到病房来吧。

我们知道,这戏的高潮到了,但也快到落幕了。

不一会,听到上楼的脚步声,门开,先进来的是郭大爷父子,院长觉得奇怪,问小郭:这位是?

小郭说:我爸爸,来看您。

院长忙伸手:听说您来了,怎么才过来呀!药呢?

小郭向门口指一下:在后边。

门口又进来几个人,院长一看脸色立刻变了,原来第一个进屋的是市药监局局长兼纪检书记,后边是医院的纪检书记,还有一个就是那个倒卖高价药的不法分子。

院长一下满头是汗,说:你,你……

那个药贩子:我,我全向药监局交代了!

药监局局长和纪检书记过来和我舅舅握手,说:对不起了,老同志,听小郭大夫说:没耽误给您治病。

舅舅说:没有没有,小郭大夫很好,很负责任。

纪检书记说:看来这是医院的问题,是医院病了!也是我们药监局的问题。还要感谢郭老先生的大力协助。

郭大爷:哪里,哪里,这样的事情不能让它继续下去。

药监局长转身向院长说:你好好反省一下,还有哪些属于过格的行为,只是买高价的假药吗?

除了小郭,那几个人走了。

郭大爷和舅舅说:我和儿子打听了,你的病虽然不太严重,也再住几天吧。

舅舅说:没啥大问题,回家养几天就好了。

小郭说:再打几天消炎针,吃几副药再回去吧。

郭大爷和儿子商量:这里是我和你叔叔参军的地方,离这不远就是四野的指挥部旧址,我想和你叔叔去看看,几十年了,那是梦魂牵绕的地方啊。

小郭说:按医院的规定,住院期间是不能外出的……

郭大爷说:和我讲起原则了?指挥部旧址离这不远,我和你叔见次面不容易,四野指挥部有我们秀水河子战斗和德惠苦战的记忆,我们司令部后勤人员都上了德惠战场,你就知道德惠战役的残酷、惨烈,我这个军医和你叔——军长的机要秘书都参加了战斗,你叔受伤腹腔里的子弹就是我手术取出来的……

小郭忙说:去吧去吧,明天叔叔打完针吃了药,让姐姐和弟弟陪你们去吧。

第二天,就由我开车带着去四野指挥部旧址。

那次个人参观,两个老人感慨万千,唏嘘不止。最后出来到大门口,看到一位老人,他说是指挥部的业务守门人,三个人一搭话,越唠越投机,舅舅忽然觉得,这个人似乎见过,说:我怎么看你面熟呢,1947年我们南下之前,就在这个大门口有一个老军属送儿子,由于饥饿晕倒了,是不是你呀?这个老人一下抓住舅舅:你是梁军长的写字的秘书?舅舅说:对呀,眼前这个的人就是当年给你打针买饭的郭军医呀。

这个老人一再要我们几个人去他家,舅舅说:这次不行了,我正在住院。老人问住哪个医院,舅舅说出了医院名字,这个老人一拍大腿,说:我告诉你,那个医院的院长是我的孙子!

一下子,舅舅和郭大爷愣在那里,半天没说话!

郭大爷只好换了话题:你的儿子在哪?

老人说:儿子随部队南下广西剿匪,后来在那里当了市里的公安局长,文革初期,进山抓杀人犯牺牲了;媳妇领着孩子过,我把孙子接过来念书,在医大学完博士,毕业应聘在那个医院,干得很好,一直到当了院长……

舅舅和郭大爷再没有说什么,只是安慰了老人,我们回到了医院。

舅舅又住了几天,小郭大夫尽心尽责,再确认了没问题后,办了出院手续。

郭大爷回了北京,弟弟回单位上班。我和小郭大夫在同一个城市,经常见面和通话。小郭告诉我,院长被免职了,还查出来很多问题。

我告诉了舅舅,也和郭大爷说了,两位老人在视频里半天没说话,后来告诉我们——也是告诫我们,这个院长也是革命烈士的后代呀!小郭说,院长私下和他说的时候,几乎是声泪俱下:我错在哪里?据我所知,大大小小的医疗单位都有滥收费的通病!

那么,别的问题呢?

真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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