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的女儿穿朴素的衣裳,留黑黑的长发,长乌溜溜的眼睛;齐家的女儿心灵手巧有书读。当她出落成一朵四月的打碗碗花时,早就记着谁家有女儿要长成的媒婆子就开始走街串巷了。可齐家的女儿却不同于别人家的女儿,齐家女儿的婚事也不同于别人家女儿的婚事。

    母亲的肚子不争气,生一个是闺女,生一个是闺女。生完第四个之后她有些灰心,不想再生了。可是有人提醒她:你没有儿子将来不能进祖坟,你想那是多么悲惨的事情。于是乎在人们热心的撺掇下又到大队领了一个指标。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接生婆子一阵忙上忙下,“哇啦啦”一声啼哭,没了期盼久矣的惊喜。见孩子出生半天接生婆子也没说话,母亲明白了,自己这一辈子是命中无儿啊!哎,认了吧,死后人们爱把我埋哪儿就埋哪儿,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呐。

    过了几天村长大伯到乡里公干,捎带着给齐家老五上户口。到了户籍警那儿:麻烦您,给报个户口。户籍警拿过户口本翻了翻,就着也翻了翻他的两个白眼球:他们老齐家都生了四个了,还给他指标呢?我说,你们这心眼也忒不错了啊?不知道实行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吗?不知道只让生一个吗?你还是村干部呢。一听这话,村长大伯赶紧陪着笑脸,说:“这不,都是乡里乡亲的,更何况这家人还不错,又给大队出过力。毛主席说:‘植树造林,绿化祖国。’你到咱村上看看,那地里,那坡上,那河滩还不都是老齐家带领大家种的。我给他们一个孩儿的指标,也是奖励他们哩。”户籍警听村长大伯说得头头是道,又奈于大伯一村之长的面子,也就顺应了“民意”。

    虽说齐家几个女儿都名正言顺有了户口,但也解不了母亲的心病。

    那就是齐家第一个女儿要找一个能帮得上家的女婿。首先婆家离娘家要近;二是人要勤快,品德好、朴实厚道,还要有文化,念过书。三是祖辈上必须是正八经的人家,要一心一意过庄稼地的日子。走东串西张家长李家短的说客不要,不会种庄稼的不要,上房揭瓦的不要,不懂规矩的不要,走歪门邪道、尜尜瘤瘤球不要……媒婆子哪知道这些,说了几家也不见母亲点头就有些灰心了。倒是二爷家的二婶婶懂母亲的心思:“大妹儿他妈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母亲反问:“我想什么你知道?”

    二婶说:“我就知道么。不信我说给你听听。”

    母亲干着活,不语。

    二婶不管,接着说:“你不是愁闺女的事么?”二婶看看母亲,又说:“我这些天没干别的,我把咱村儿和大妹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们都给你‘抹赤’了一遍。有两家比较合适,你猜猜是哪两家?”

    母亲停下手中的活计,不看婶婶只是问:“哪两家?”

    “一是村西的张家,一是村南的老马家。张家二个闺女最大,一个儿子行小,日子过得殷实。女人老实不会给咱闺女气受,男人还硬朗。小孩儿(指那男孩儿)也是个老实孩子,没有邪的歪的。二个闺女都出嫁了,将来日子还不是咱孩儿的。”

    “那马家呢?”母亲迫不及待地。

    “马家五个孩子,姐妹四个,兄弟两个,那姐几个都结婚滚蛋了,就这孩子最小,还没说过媳妇呢。他们家早年是市里人,灾荒年没饭吃了才回乡下,就是日子穷了点,孩子的父母倒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这两家你都揣摸揣摸,揣摸好了哪家,我去说。”

    母亲有些活动心了:“那,我和妹儿她爸商量商量,也要问问大妹呢,她不同意还不是白搭。”

    二婶乐了:“好,我听你的信。”

    二婶说完就走了。

    为什么二婶这样懂母亲的心思呢,说来话长。二婶自嫁给了志强叔,一撅屁股就生了五个孩子,四个儿子,一个闺女,这五个儿女可要了二婶的命,再能的主妇面对这么一大家人,别说穿衣,只一个吃喝就得是个好手,更何况那四个男孩儿一个跟一个往上蹿着个长。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他们都小,不成劳力,挣不来工分,也就分不到更多的粮食,所以,二婶有的愁,而母亲也是需要人帮,却无亲人来帮的家境。这俩个同病相怜的女人坐在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快到晌午该抱柴做饭了,俩人还说个没完,倒是二婶的几个孩子偶尔找上门来了,一进门就嚷:“娘,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去做饭。”快脚二婶就急急忙忙和几个孩子回了。有时赶上母亲正做好了饭,就给孩子带口吃的。日子久了,婶婶家的孩子们竟把母亲当了自己的妈,妈长妈短叫得那个热乎。因此婶婶和母亲的关系也越发的亲近。

    母亲有五个女儿,没有儿子,所以母亲和二婶偶尔会流露出将来给大妹找个上门女婿的意思来。

    亲事在母亲和二婶紧锣密鼓的张罗下很快就有了结果,大妹同意了和村南老马家二小子马二的婚事。也就是那个把“武”字多写了一撇,还愣说跑的快的那位,这是后话了。接着母亲就和二婶张罗着大妹相亲的日子。相亲之后两家人就是儿女亲家了,当了亲家就可以正常来往了。更为重要的是大妹家有了什么重活难事就可以不再让左邻右舍的帮忙了,让马二来不就可以解决了么。

    可是马二偏偏是个见人抬不起头的主,订亲之后他一直都不愿在大妹家这边露面,就因为这个还闹出了笑话,人们提起此事就拿大妹寻开心。那是订亲后不久,两家老人寻思着两人订亲了也应该让他们有个交流感情的机会。于是商量好让大妹和马二去一趟城里逛逛,买衣服是个托词儿,主要是让他们有个恋爱感觉。临回来呢,到大妹家吃顿饭,加深加深感情。城里倒是去了,可是到吃饭的时候只有大妹一人回来了。一屋子的小姐妹和大爷二爷家的嫂嫂们都想看看马二,出出洋相呢,一看马二没来,都大眼瞪小眼地问大妹:“马二怎么没来?”

    大妹说:“在后面呢,说不过来了。”

    人们急着问:“怎么不过来了,他怎么回事啊,想什么哪?”

    大妹低着头说:“没怎么。”

    几个嫂嫂也起哄:“是呀,咱这条件,他上赶着也来不及呢。”

    那为什么不来?是不是……人们还没说完大妹就接过话去:“都想哪去了,他害羞呢,看咱家人多,不好意思。”

    于是几个小姐妹同嫂嫂们就起哄:“走,咱到坡上等他去,看他什么时候过来。”几个人一起哄就真去坡上等着马二去了。可是这几个人左等不见马二,右等不见马二,都猜这个马二上天入地了不成。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也没见他从哪儿过去。那天姑嫂几个算是枉费了一番心思。后来才知道,那天马二从胡同里远远地看到坡上坐着老齐家的姐姐妹妹、嫂嫂、婶婶及一些要上工的叔叔伯伯、哥哥弟弟们,那大半个村子让他插翅难飞呀,不得已,马二绕了一个大弯弯,才从村边上溜回了村南的家。

    这件事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呢,另一件让人捧腹的事就传了出去。

    三奶家的拐子叔早晨到地里拉庄稼,远远地路过大妹家的一块地,就暗暗吃了一惊,他寻思着:昨天晚上打这过,这地里的葵花杆子还好好立着呢,今天一大早怎么就没了,是不是被人偷了?他这样想着紧往地头上赶,等到了地头,再一看才知道,原来那些葵花杆子都放倒在地里了,誒,难道是大嫂让闺女们晚上来干活了?于是装了车就往回赶,好去解开心中的疑团。

    “大嫂,你们家谁这么勤俭,地里的活没见人影就都干完了?”拐子叔一见母亲的面就急问。

    母亲一脸迷惑:“拐子叔说什么呢?什么没见人去,活就干完了?”

    “你们家村南那块地呀,昨天晚上我从那过,一地葵花杆子还立着呢,今天早上,从远处看什么都没了,我还以为让人给砍走了,近了一看,原来都放倒了。你不知道是谁干的?”

    母亲疑疑惑惑地回答:“不知道啊!”

    “怪事!是不是你们家那没过门的女婿干的呀?”拐子叔嘀咕着。

    母亲说:“没人让他去呀。”

    后来才知道,那是媒人二婶让马二去的。母亲虽说当时把大妹说在本村是为了给家里有个照应,可真到有了活还是不好意思张口让马二去。再说,马二和大妹还没结婚,又怎么好意思让他过来干地里的活。母亲不让马二去干,不代表别人也不想让马二去干。作为媒人的二婶就很会让马二来表现一番。她是出了名的快脚,大长腿一撩,从村北到村南也就一袋烟的功夫。

    “马二,到了看你表现的时候了,大妹家村南那块地里的活还没干完呢,你还不抓空给干了。”

    马二当着二婶答应的倒是挺痛快,可是二婶一走他就犯了难:这地里人来人往的,让人看到还不知怎么取笑我呢。可是,这活我什么时候去干呢?得,一不做,二不休,咱就三更半夜去吧,反正咱也不是去偷东西,活干完不就行嘛,谁还管我什么时候干的呢。

    就这样,人家马二在后半夜来到地里,稀里哗啦就把葵花杆子给放倒了。

    这回,人们见了大妹起哄呀,那些嫂嫂们更是不依不饶。

    “大姑,听说你们家地里的葵花杆子,自己都‘卧到’了?”

    “说真的,大妹,你和马二是不是自由恋爱呀,怎么一说就成了。”

     大妹脸红了:“没影的事,你们净瞎说。”

     二妹看大妹在嫂嫂们堆里吃了亏心中自然不是滋味,对着嫂嫂们翻了翻白眼:“自由恋爱怎么啦,还不兴啦?哼!”

    嫂嫂们都是什么主呀,一个比着一个的猴精呢:“哟,看人家二姑,多大方,看好哪家的小伙子了,嫂嫂给你说去。”

    “去去去,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日子过得真快,大妹和马二订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该考验的也考验了,该交流感情也交流了,如果两家都没有什么意见,就该择期论嫁了。这事,还得二婶出头,二婶是媒人,又是热心肠,于是二婶在老齐家和老马家来来往往跑了几趟,吉辰良日就定了。

    聘闺女是一个很隆重的场面,女儿平时要好的姐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远近亲戚,都会来相送,喝喜酒。因为,这是女儿一生的大事,也是人生的转折点,明天她就是别人家的人了,遇上个好女婿,好公婆,日子再苦心里也甜;遇上个懒女婿,恶公婆再好的日子也是水深火热。怀揣着这样的顾虑,每家的女儿出嫁时都会哭得象个泪人,更别说这一嫁,若如探春,远隔天涯,何时是归期?既便嫁个近在咫尺,也是离了亲娘姐妹父老兄弟,从此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也是一层伤心的理由。所以这一天,一家人的眉宇间即含着层层喜气又凝结着一丝丝的忧虑;而羞答答的女儿,也和亲朋好友絮叨着说不完的知心话。

    大妹出嫁这天凌晨,寒星满天,冷月高悬。一辆扎了芦席蓬子的马车候在街头。马车篷子前头挂着一块方形大红布帘,喜气、吉庆写的满满当当。大妹跟着媒婆子二婶、送亲婆子大嫂先后上了车。车把式一扬鞭子,便向村南的马二家奔去。

    此时,母亲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屋里,心里也便空空的,象丢失了一件跟随多年的宝贝。

    父亲在窗外的屋檐下无声地徘徊,如星星般的烟火一闪,又一闪。有诗为证:爸爸/ 你清洗了马匹/ 扎起了芦席大篷车/ 然后一个人/ 蹲在屋檐下/ 一点火星时隐时现。爸爸/ 回屋吧/ 今晚月亮很忧伤/ 姐姐迟早要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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