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佳节倍思亲。在欢乐喜庆的春节过后,在推杯送盏的热闹之后,更加怀念故乡、童年、亲人。想念母亲在清贫的日子里,用她的爱她的巧手留给我们的点滴滋味。那香喷喷,黄亮亮的酱油拌饭,那鲜香莹白翠玉点点的米汤,和那浸透着箬叶清香和糯米原香的小小尖尖的粽子。那是母亲的滋味,在梦里,在情里,百转千回,每每在舌尖萦绕,鲜美如昔,无法淡去。


  【酱油拌饭】


  犹记少年时,上午第四节课的铃声响过,耳边就响起早上出门时母亲的温言叮嘱:“放了学早点回家,今天中午有酱油拌饭呢。”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一进家门,嗅着满室的猪油香和酱油香,味觉一下子被唤醒了。洗手毕,猴急猴急地奔向那张简易的擦洗得发白的小木桌,桌上摆着五只洁净瓷实洗得洁白的饭碗,每只饭碗里有一小勺猪油,几滴浓浓的酱油,祖母一手叉腰,一手搭在长圆形的木制饭甑盖上,慈眉善目笑声爽朗:要趁热吃,趁热吃啊。边说,边用木制的饭勺在我们的碗里添上一勺勺新鲜滚热的白米饭。这种饭,留几天不馊,不绵不烂,是用一只大铁锅将水煮沸,然后下米,煮至八成熟,用竹制的捞箕将米饭捞起,过滤后的米汤可以现喝,也可以做成一味汤菜。饭甑则是用家乡最普通的杉木做成,蒸出来的饭有一种木头的原香。祖母擅长厨事,高高大大的她站在灶台前,摆开架式煮饭做菜,就如同一个将军在指挥着军马粮草。

  饭香诱人,亲情醉人。面对着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我将学校里红小兵组织出黑板报,学农学工每人每月要扯几十斤猪草等等事情一古脑儿丢开。民以食为天。兴奋地端起饭碗,将碗里滚烫的白米饭与酱油猪油拌匀,经过酱油猪油润泽的饭粒,每一粒都油光闪闪,那细长柔韧的饭粒像一颗颗细小的琥珀。再嗅那香味,叫人忍不住端起饭碗三下两下地扒饭粒。咀嚼的速度不由得加快,嘴巴、胃肠都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这个时候,母亲会从祖母手中接过饭勺,再次在孩子们的碗中添一点滚热的白米饭,在母亲温馨的目光中吃着酱油拌饭,我们吃得齿颊留香,留在心里的是白米饭最朴素最永久的香味,这就是母亲的味道。

  在物质匮乏的上世纪七十年代,肉、蛋、豆腐、糖、棉布等等都要凭票供应。五个儿女一家八口的吃饭问题成了摆在母亲面前的难题。菜市场每每有时鲜的蔬菜到,附近的居民蜂拥而至,能买到新鲜便宜的要靠运气,茄子、豆腐都成了紧俏货。母亲变着法儿筹划着一日三餐,辣椒打底,咸菜作庄,辣椒炒蛋,辣椒炒豆腐,都是一大片红红的辣椒配合着唱主角的两个鸡蛋,两块白豆腐,儿女们风卷残云地吃,母亲生怕哪一个孩子没吃好,拿着一双筷子,给儿女们碗里添菜,她自己往往是等儿女们都吃完了,再盛饭用剩下的汤汤水水下饭。

  家无常有。要吃到酱油拌饭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难得的是猪油。还要赶巧是冬天,猪油凝固了才能拌。每个月每人的定量就是几两肉,母亲会将肉票积攒起来,逢到家里请来裁缝或木匠上门,或是来了贵客,母亲就会去割几斤五花肉,将肥的炸油,那黄澄澄、香冽冽的油脂倒进白瓷碗中,过几个小时,冬天寒冷的气温中猪油就会凝结成白色的羊脂玉一样。平日里,还是普普通通的粗茶淡饭。每次家中准备酱油拌饭,母亲的脸上都带着喜色,放了学早点回家哟,有酱油拌饭呢!再抬头望一眼母亲,白白净净的脸上满是爱意与慈祥,一双如蓝天一样洁净的眸子闪耀着无限的关怀,我的心里因了母亲的笑脸,因了拌着母亲爱意的酱油拌饭而喜悦。

  《人民日报》海外版有一则《酱油拌饭捐千万》的文章至今不能忘怀。说的是台湾普通的妇女陈树菊,摆一个卖青菜的小摊,酱油拌饭、粗茶淡饭四十八年,为社会捐助1000多万元台币,她的善行感动全世界。

  简简单单的快乐,简简单单的美,我们就这样吃着简简单单的酱油拌饭,就吃出了健康和快乐!


  【碧玉米汤】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每次听到著名歌唱家郭兰英演唱这首歌曲,心里总会涌出一种热爱之情、感恩之心。如此多娇的祖国山河就像母亲一样温暖而美丽,我们在这块土地上生长生活,母亲一样朴实无华的土地养育着我们,土地又像母亲一样无私,她盛产着五谷杂粮,养育着她的儿女们。母亲慈爱的眼神,母亲温暖的心,母亲养育我们的朴实的味道,是我一生坚守的味道,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品味。

  萍乡人见面都爱问:你吃饭了吧?你吃饭了吧?这问候中有几多温暖的爱意,几多崇高而质朴的情怀。无论是衣食无忧的小康人家,还是三餐难以为继的困难时期,吃饭,始终是一件大事。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计划经济时期,做一个七八口人要吃饭的家庭主妇,每天面对着端起碗来要吃饭的祖孙三代,吃饭问题,的确是母亲面临的大问题。

  萍乡地处丘陵,气候温暖而潮湿,为了驱散寒气湿气,萍乡人喜欢吃辣椒,三餐都是辣椒打底。不管是难能可贵的猪肉还是鱼、豆腐,还是豆角、茄子,统统都佐以大量的辣椒,拿祖母的话来说,就是餐餐一片红。为了好下饭,母亲做的菜又偏咸,天天吃着又咸又辣的菜,一碗汤成了餐桌上的宠儿。

  拿什么做汤?鸡蛋是稀罕的,要留下来给每个孩子过生日时下长寿面,来了客人鸡蛋是一碗上菜,家里谁生病了还仰仗着鸡蛋炒生姜滋补身子呢。肉汤、西红柿蛋汤同样是金贵的。在间隔着用雪里蕻做酸辣汤外,几乎天天都会上桌的是母亲用米汤做的汤,爱美的母亲还美其名曰“碧玉米汤”。

  心灵手巧的母亲特别珍惜每天煮饭捞饭过滤出来的那一锅米汤,刚刚过滤在木盆里的米汤,似凝脂一样闪着珠宝一样的光泽,热腾腾地在盆里微微泛起一圈圈的涟漪,星星点点的小米粒似一个个的小胖娃娃,晶莹剔透煞是可爱。母亲习惯性地用手撩一撩额头的秀发,用围裙角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用木勺往白瓷碗中盛小半碗米汤,嘘嘘地喝上几口,一边对着我说,姣姣,米汤可是大补的,米的营养全在米汤里呢!说完,母亲小心翼翼地用洗得发白的木盖子将米汤盖好。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经济困难时期,似乎生命只需要一碗白米饭,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米汤。成长的日子是无边无际的漫长,孤独与饥饿像猫头鹰啄食着心灵,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时时会走神,在心灵深处会浮起那一粒粒的饭粒那珠圆玉润的模样,在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咸萝卜味道和酸菜气息的日子里,味蕾里不时会涌入母亲做的那碗热气腾腾,米香诱人的米汤。一时间心情好起来,想想母亲期盼的眼神,叮嘱的话语,复又调整心态打起精神,开始了认真的听讲。

  放学了,想着马上可以吃到母亲的那碗“碧玉米汤”,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还未进家门,饭菜的香味已经四散开来。母亲笑吟吟地端着一大海碗米汤从厨房走出来,对着我们兄妹几个说,饿了吧?好崽,趁热吃。再瞧一瞧那碗米汤,晶亮亮的,香喷喷的,那醉人的米汤还在大海碗中兴奋地泛起层层的波浪,米汤中有星星点点黑黑的豆豉,细细长长的姜丝,一层细细密密碧绿碧绿的香葱。虽说萍乡人怕不辣,但母亲的辣椒也是辣得非同寻常,辣够了,盛一碗咸咸的、香香的米汤就着饭喝下去,真的是无上的享受,从眼睛喉咙到肠胃,都在喝米汤滚烫情怀中得到了最大的满足。更加满足的是站在一旁看着儿女们吃得正欢的母亲,她就是那样笑笑的,静静地看着她的儿女们风卷残云般将桌子的菜一扫而光,母亲的心里眼里充溢着满足。当时我们做儿女的哪里知道,为了能让儿女们吃饱,母亲每餐都要等到儿女们吃完,再草草地吃点残汤剩饭,母亲白天上班劳作,还要操持一个清贫工人家庭的一日三餐,晚上总是在灯下缝缝补补,吃力地用钻子、胶皮在一张旧木桌上做鞋子。有一点空闲就两手交错快速地织棉线衣,唐代诗人孟郊曾吟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作为女儿,千言万语也难以表达母亲对儿女们点点滴滴的爱。

  世界上有谁比母亲更爱她的孩子,世界上有什么爱比母爱更无私呢?母亲的爱正如稻米的香甜,正如米汤的质朴与温暖,任天荒地老,母爱永远长青。我生长在鱼米之乡,南方的稻田里的稻花香,和父老兄弟们在田地里年复一年的耕耘,从播种到稻子的成熟到收割,是父老兄弟们的劳动姿态,也是他们的生存姿态,那汗水折射的太阳的光芒,穿透了万古的时空,成就了多少文人骚客的华章画卷。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稻谷更香甜的呢?人类的成长有谁能离开母亲的爱呢?特别是母亲做的那碗“碧玉米汤”那微咸的香味,常常让我想起太阳的味道。许多年都没有吃过母亲做的米汤,慈爱的母亲以她朴素无华的爱滋养了我们,她自己却一天天地衰老,病弱的母亲在71岁那一年撒手而去,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伤痛和思念。行走在人生路上,一次次的苦痛与爱恋,一次次的成功和失败,都如飞絮般随风而逝。在心灵的版图上,我为自己画了一幅春天,那里有金灿灿的稻田,炊烟袅袅的乡村里鸡鸣犬吠,黄牛哞哞,桔色夕阳,在汗水与尘土一齐飞扬,倦鸟归巢的时候,慈眉善目的母亲在树阴下摆好的饭菜前,呼唤她的儿女们:崽啊,回家吃饭,回家吃饭哟!

  是啊,母亲,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吃您亲手做的米汤,年年春雨如期而至,母亲啊,长眠地下的母亲,女儿热爱您,热爱您做的那一碗“碧玉米汤”。


  【碱水粽子】


  一年三节里,端午是个大节。每年的五月初一开始,萍乡城乡到处都弥漫着节日的气氛,洗箬叶、浸糯米、腌咸鸭蛋、浸雄黄酒、燃艾叶,最能吸引小孩子的是那一只只鲜嫩的有棱有角的粽子,闻到粽子香,嘴里的馋虫痒痒的,马上要吃到粽子了,小小的心里满是喜悦,一遍遍到厨房煮得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大铁锅前去探视。

  粽子是端午节的节日食品,传说为了纪念屈原而流行开来。早在春秋时期,就出现了用菰叶包黍米成牛角状,称为“角黍”。到了唐代,包粽子的用米已经莹白如玉,包裹的材料从菰叶变成芦苇叶和箬叶,形状有锥形和四角形、钫锤形。包裹时还杂糅进了赤豆、腊肉、蜜饯、蛋黄、鲜肉。诗人苏东坡有“时于粽里见杨梅”的诗句。

  每到端午节,是母亲大显身手的时候。母亲的粽子种类很多,精心准备的一小包赤豆,一小块腊肉,一碗红枣,洗净浸泡后都可以成为包粽子的原料,腊肉粽、红豆粽、红枣粽、在母亲雪白的手中,两片箬叶一包、一裹、一收迅速成型,然后是用彩色的棉线扎紧,那个时候,母亲是多么年轻,多么有力,多么能干,母亲用力包裹粽子,将她对儿女对生活的爱意深情也包裹进去了。

  我最爱吃的是碱水粽。碱水粽也叫灰汤粽。那是用稻草烧成灰,铺在白布上,拿开水一冲,滴下的热汤呈深褐色,内含大量的碱。把包好的白米浸泡在灰汤中一个晚上,再拿出来到锅里去煮,那股特别的清香和微咸的滋味,是其它粽子所不能比的。母亲是善良的,每年她都会准备一盆粽子,送给左邻右舍中的孤寡老人和没有亲人承管的孩子。

  宋代词人杨无咎《齐天乐·端午》中写道:“疏疏数点黄梅雨,殊方又逢重午。角黍包金,菖蒲泛玉,风物依然荆楚。”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现在每年的端午节,我已经很少吃粽子,更不可能吃到母亲亲手做的碱水粽。母亲扎粽子的手艺,母亲的纯朴如稻米一样的良善品性,和那些琐琐碎碎的少年往事,都只能在无尽的怀念中去品尝。生命中应该坚守的应当就是母亲的滋味,故乡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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