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狗不是我家的,也没有名字,随着她们家一致的叫法,我也就直呼它为——狗。

  狗是她大哥喂养的,第一次去她家见到了它。就在我和她在西间屋正沉默无语的时候,蓝色条格儿的门帘一动,一只大黄狗钻进屋来。

  狗在我坐着的炕沿儿前停下,在我的脚边儿嗅嗅,抬头看看我又看她。它的眼里是友好与和善,狗蹭着我的裤腿儿,我摸了摸它的脑袋。

  “你们家的?”我问她。

  “嗯!我哥喂的……”她怯怯地捻着鹅黄色衬衫儿的衣角儿。

  “狗,出去!”她冲着狗小声儿地吆喝了一声。

  狗从我脚边儿起来,迅速地跑了出去,只剩下门帘还在晃动着,好像大黄狗一直没进来过。

  从此以后,大黄狗经常去我们家串门儿。

  那年夏天,没考上学,所以我自己找了个活儿干,就是跟着我们村的盖房班儿在县城的工地儿上搬砖和泥儿,日工资一天八块。那天傍晚收工收得晚,天黑时下起了大雨,大伙儿全都淋了个落汤鸡。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下了公路的五里土道上都是泥水,自行车的前后轱辘儿与挡泥瓦间刺满了泥,走一段儿用木棍清一清,走一段清一清,最后索性扛着车子趟着泥水走了回来。

  刚要进家门,一只狗却从门里窜了出来,吓了我一跳。原来是她家的大黄狗!狗围着我乱转,还兴奋地一蹿一蹿地,像多年不见了的老朋友一样。

  我知道,是她来了。

  仲夏的夜晚,人们都习惯在院子里吃饭,图得凉快。父母说她已经来一会儿了,我问她吃过了吗,她说吃过了,然后指着门台儿上说:“俺爹割了两捆韭菜让给你们拿过来,下雨前刚割的,新鲜着哩!”

  我打了盆凉水好歹洗去头上脚上的泥巴,娘说我,忙吃饭吧,吃了说会儿话儿……

  雨后的天空里露出点点星光,黑暗里门台儿下她的白衬衣很亮,挨着我娘坐着。娘说让她明天来吃饺子,她说不了,地里还那么多菜哩,都是活儿……

  一说走,大黄狗先跑到过道里等着去了。我说送她回去,她说,你回吧,有狗哩我不怕黑。

  第二天早上刚起来,我娘隔着门帘就态度生硬地喊我出来,说,以后别让大黄狗来了!我不明白,问怎么了。娘先是不说,后来给娘问急了,撂下一句子,说,狗串亲断亲!

  这都是什么论调儿?!我才不信哩!

  狗有时自己也来,蹲在饭桌旁看着我们吃饭,但从来不动桌上的东西,就是起身去厨房盛饭饭桌上没人时它也从不动一口吃的东西。我扔给它半个饽饽,它一口接住在一旁吃了就又回来守着我。

  也不知它吃没吃饱,我说走吧,它听懂了似的,小跑着出门去了。

  我爹说,三两个剩饽饽它可吃不饱!倒是这狗可真精,也真听话儿真仁义哩嗑。只是,娘依然不喂它……

  她家种了二亩地的菜园子,韭菜、大葱、茄子、豆角儿、菜花、茴香、芫荽……一畦儿一畦儿地四时从不断菜。在我们俩骑着一辆车子去地里的时候,大黄狗一直跟着我们跑在田野间的大道上。

  在平整菜地或收拾棉花离地头儿越来越远的时候,我吆喝一声大黄狗,去,把地头儿上的烟给咱拿来!一会儿,棉花地里一阵“呼啦呼啦”的响声,大黄狗叼着装了水瓶子和玉兰烟的书包过来了。

  卖豆腐回来,父亲说,你老姑父说让你再“深造”一年。这一句话又把我送进了学校复读。

  第二年秋天,我们开学开得晚,我的录取知书通九月下旬才来,我几乎已经准备再去找去年那个盖房班儿了。

  开学走的那天早上,她坚持要去送我。娘给我煮的饺子,说这叫滚蛋饺子,吃了就滚蛋吧。

  村落间的土道上,她骑车子驮着我,我背着行李,后面奔跑着欢实的大黄狗。

  我傻傻地不知应该说些什么,背着行李被后面人的推搡着上了拥挤的公共汽车。再擦也擦不到玻璃外面的尘土,回过头儿向车窗外再看时,模模糊糊地只有一个木头站牌的停车站点儿已经看不见了。

  她应该骑车子回去了吧?大黄狗是在车子前边儿领路呢,还是在她后边一路上跟着跑呢?还跟来时一样那么兴奋地一路狂奔吗?

  每回放假回来,大黄狗都跟着她一起来接我。我一下车,它就兴奋地窜过来,围着我打转转儿。

  妹妹的突然病倒,让父母一下子不知所措,带着她检查治疗住进了县医院。三亩待收的麦子扔在了地里暂且不管了,虽然县电视台预报有雷阵雨,有大风……

  我奶奶听着街门儿外面有动静,打开大门儿一看:她们一家都在过道里,拖拉机上一车刚割回来的麦子,三亩麦子收了一块儿地的。她说,奶奶您先让一让,卸了这车我们去割下一块儿……

  麦子垛在院子里,她和我奶奶说着话儿,大黄狗警惕地看着麦垛,不时地跑来跑去,驱赶着来喯麦穂儿的鸡们,还有准备从门口儿入侵的外来的小猪崽儿们。

  后来,大黄狗来了,娘再没提过什么“狗串亲怎么怎么样”的那些个说道儿。

  大黄狗又仁义又看门儿,从来也不咬人,大人小孩儿都喜欢它。

  有一回,同村二楞去县城买了两袋化肥正巧遇上开着拖拉机的大哥,说,你给我捎回去吧。大哥拉回来之后把几家的化肥都垛在了大梢门底下,然后去新院儿放车去了。

  二楞回村后来取化肥,看见门洞里有,也不向屋子里喊人言语一声儿,而是直接上来就搬。黄狗在院子里警惕地看着他在大门口儿戳车子,也不叫。在二楞猫腰搬起一袋化肥上外走的那一刻,黄狗一下子蹿了过去,对着二楞的屁股狠狠地怼了一下子。

  对,就是用嘴巴子狠狠地怼了一下子,这狗就这么仁义。二楞子连疼带吓地赶紧把化肥扔下了,黄狗把他撵了出去。

  大黄狗伴着大哥家老大老二长大,孩子们都喜欢它,揪耳朵,拽尾巴,甚至骑上去,大黄狗从不翻脸。要不咋说它仁义哩!

  大黄狗会走亲,北河柳大姑家,耿屯大姐家,主人家亲戚它都知道。当天去当天回,有时第二天回,所以大伙对它都很放心。

  最后一次见大黄狗是又一个假期开学前,它又跟着我们去了赵八庄车站,一路上高兴得连窜带蹦地。

  再放假回来,我问她,狗呢?它怎么没露面儿?搁往常我一进大梢门它早就迎出来,围着我转圈圈了。

  她说,丢了!它常去的亲戚家都找遍了,也没找着!说着说着,她哭了。

  大哥跟我说,大黄狗绝对不会走丢!一开始以为它又走亲去了,后来觉着不对劲儿这才找。但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连犄角旮旯儿都找遍了,也没有大黄狗的踪影。后来,隐隐约约地有了一点儿大黄狗的消息,说是被人给棒杀以后煮了吃了。

  都说,闲话没影儿,露水没籽儿。只是听说,谁给你做证?乡里乡亲地住着,七拐八拐地粘亲带故的,知道了又能怎么着?算了吧。她爹我岳父是个忠厚仁义之人,他也只有这样给自己和孩子们宽宽心。

  只是,我一直放不下那只大黄狗,仿佛在村南的土道上,它还在追着我们的二八自行车欢快地跑动着,跑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