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冬至是数九的开始。一交九,也就意味着到了一年当中最寒冷的时候。

  北风一起,天空肃杀得混混沉沉。虽然喜鹊还在没有树叶的枝头上咯咯地叫着,麻雀倦怠在屋檐下看着晶莹而透亮的排在窝前的冰挂。原本大地像被雪盖上一层厚厚的棉被,结果有些地方被往来的行人踩了无数遍,变成了灰褐色,再让冷硬的风一吹,结成冰苔,更加坚硬,寒冷一路走来,不听人们的招呼,像个玩皮的孩子,时不时地揣一把钻心的风往你怀里一塞,让你一下子冻得前心靠后背。

  母亲端着一簸箕饺子,往锅里放。我坐在下面,一边拉风箱,一边看。红色的火苗舔着锅底,锅里的水沸腾着,饺子在里面翻滚,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村里有这样一种说法,说冬至这天,谁不吃饺子,就会把谁的耳朵冻掉。的确,天寒地冻,身体可穿皮的,穿棉的,唯独耳朵属于“弱势群体”,于是最没骨力最乏热气的耳轮就率先被冻烂。先是蜇痛,后就木木的肿痛。直到开了春才悄然自消,不过一年还将一个轮回。所以人们就把饺子包成人耳朵的模样,老天老眼昏花,一不留神就冻错了对象。因此,每年冬至这天,村子里到处都是“嘭嘭嘭”的剁饺子馅儿声。

  吃饺子可是一项家庭系统工程,择菜、盘馅,和面、揪筋、擀皮儿,包、煮,以及剥蒜、调醋,整个是“一条龙”。 包好的饺子都是放在圆圆的锅盖上,先在中间摆放几只,然后绕着一圈一圈地向外逐层摆放整齐,民间俗云“圈福”。最后一盘盘端上炕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令人垂涎,迫不及待,正由于人人参与其乐融融,所以吃起来舒坦极了。如今忙忙碌碌各奔东西,除了大年三十,就很难看到这样的场景了。也便少有人担心会冻掉耳朵了。

  村西有河,村东有坑。西边的叫西河,东边的叫东坑。两个河塘唇齿相连,包围了大半个村庄。河塘里有青鱼、草鱼、大头鲢等家鱼。每年冬至,队里便抽出人力,趁挖坑泥积肥之机,干坑起鱼,先把河水抽到另一个坑里,水抽干了鱼起完了,再抽另一个坑的水。有一年,起到的鱼特别多,用胶皮马车拖到场院里,堆成了小山。临近傍晚,“叮当当”的钟声响彻在村庄上空,望眼欲穿的村民纷纷拎着篮子带着孩子不约而同匆匆朝场院里跑。瞬间工夫,人群排成了长龙。大家称鱼的称鱼,记账的记账,拿鱼的拿鱼……个个忙得笑逐颜开。队长笑眯眯地叼着香烟,悠闲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最热闹的是跟在大人身前身后的孩子们,他们追逐、打闹、嬉戏着……就连鱼儿也拍打着尾巴,在灯光下闪着银鳞,全是晃眼的喜悦。

  孩子们是最不安定的。不管月光与否,必定会有游戏,藏猫猫是最不厌倦的一种。规则明了,趣味无穷。一声开始,他们便能全身心地投入到游戏的真实情境中去,即便是同样的寒夜,心头顿时全没了往日那份沉甸甸的恐惧。嬉闹,追逐,争执,议和,每个回合总会激起一两朵不大不小的浪花。计谋,陷阱,深入虎穴,声东击西,他们反反复复地演练,像极了原始的战略示范。那里面真的有着无尽的愉悦。散了这次,拖着疲倦的身子走在回家路上又开始约定下一回。其实,藏猫猫安排在冬夜是最适当不过的,情境与气氛恰到好处,带一点激越的兴奋与躲藏后的紧张。尽管月光还是如旧,把数不尽的寒冷四处泼洒,那会儿的他们却再也感觉不到丝毫的冷。

  一年中数冬至的夜最漫长了,母亲说吃了冬至的饺子,人就会长一拳,大一岁的。我抚摸着鼓胀的肚子,仰躺在炕上消食。火炕热得烫人,躺在上面熨得人骨头里又酥又痒,把白天在外面积下的寒气驱得干干净净,躺下来就舒服得再也舍不得挪动身子了。肆虐的北风呜呜的吼叫,伴着河里冰爆了隆隆咔咔的轰鸣;屋里则是暖气蒸腾,温馨缭绕。

  村子的冬夜十分寂静,姐姐们吃过了晚饭,收拾了碗筷后,继续织完每天一领的苇席。母亲则倚在灯下缝补衣衫。三姐吭吭地咳着。母亲说,吃些苇根吧,这东西好,镇咳还消食。队里在挖河泥,许多或黝黑或褐黄或洁白的苇根,被连泥切断,推堆在河岸边。哥哥说,谁跟我去挖苇根?二姐下炕穿鞋,找好手电筒,三哥扛着铁锨,一前一后走进零下十几度的冬夜里。二姐提着苇根,掀开灶里留有余火的大锅,温热的水洗过,白白嫩嫩的,咔咔地在炕沿上分成不规则的若干块。我急急地拿起一段,咬了一口,一股淡淡的清甜味立刻弥漫开来。据村里的赤脚医生说这芦苇的根茎。除却泥土和须根,可鲜用,也可晒干了用。甘寒无毒,清热生津,止呕解酒,可以治疗疹出不畅,胃热呕吐,受寒感冒。从此知晓,芦根是一味近在身边,易采易得的保健养生良药。一会儿,满屋子里便响起了咀嚼苇根的清脆声音。这样的合奏在冬天的夜晚,像是功课一样被无数次的温习过。

  冬至开始,季节开始漫过夜晚最长的一天,向着渐趋伸展的白昼挺进了。冰冷的夜,在手指间滑动,在树隙中流过,在雄鸡的鸣唱中表达。乡村的质朴与清纯让人心往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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