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进入院子时总是那么安静,原来是少了猪扒着圈门儿那嘹亮的喊饿的嘶吼声。

      那些年,娘每回从地里干活儿回来,总是把自行车直接骑进院子,到了猪圈跟前儿掏腿儿下来,把砍回来的青草个子扔给那头嗷嗷叫着的猪。猪退了回去,哼哼着大口吃草去了。院子里才算静了下来,娘这才去洗手做饭。

       那时娘还年轻,骑车子从地里回来总是风风火火的样子。      

      那会儿,家家户户的猪圈里都有猪。大猪卖了,得赶紧逮个小猪仔儿回来再喂上。如果圈里空着,那叫不过日子,是要被人笑话的。

      后来的安平猪场虽说是华北地区最大的生猪供应基地,但它远不如俺们村儿里户儿里喂猪喂得早。

      新房宽屋子大院儿的,从老宅一搬过来,父亲就着手垒好了猪圈,并从三八集上西头的猪市里拎回来一只吱喽吱喽叫唤着的小猪仔儿,撒进圈里,叫得欢实着哩。

      农村的猪圈户型大都一样,不论东户儿还是西户儿,北边都是带多半个顶棚的圈,里面铺着干草和滑秸,算作是卧室。没顶子的少半个儿里放着食槽并紧贴着矮墙,这是猪吃饭的地方,这样设计也方便主人家往里倒食儿。顺着用红砖甃(zhou)成的跑道下去就是猪的活动场地了,砖甃的猪圈坑前方连着的就是被农村里称做茅子的厕所了。

      小时候上茅房,猪总是闻声而来,先跑下猪圈坑里在下面等着美餐,然后就“叮噹二五”地大快朵颐享用起来。有时候这些家伙等得着急了还哼哼着往上拱,几乎都要爬上来了。尤其是一个圈里喂着两头壳郎猪时,争先恐后地挤撞急了甚至还得需要通过决斗而分出胜负。真是上个厕所也不让人安生,所以总是得用提前准备好的武器不时地教训它们几下才行。

       一年才喂出个猪,不是舍不得喂它,那时候人都把饭碗用窝头儿擦得锃亮,那还有剩饭剩菜的喂它!一般都是刷锅的泔水倒食槽里,再在上面洒上一两瓢糠。糠,是磨好的草末子,干草、山药蔓儿、仁果儿蔓儿等的晒干后都可以用来磨,这也是那些年里猪们的主要吃食。

       相对于糠,麦麸子和玉米糁子算是上等的好吃食了。倒进泔水,薄薄地洒上一层,那猪已经迫不及待地连叭叽带吸溜地吃上了。吃完干的,用嘴巴子撩一撩稀汤,仰脸儿往上看着。

        娘生气地骂道:“馋猪!要不看你是壳郎,早把你当杀茬儿卖给卖肉里咧!”然后又在稀汤上面倒上两瓢糠,攘洒上几把粗糁子。

       几分白土地里刨出的红薯,不仅仅供人吃,在整个冬天里更是给猪上膘儿主要食物。连同我在秋假里与伙伴们一起扛着铁锨背着背筐拾回的根根系系的半拉半块的山药们一起,娘经常不断地给猪馏上一大锅,这一锅就够猪吃几天了。

       家里开始做豆腐以后,喂猪的食物一下子丰富了起来。以前我们家跟人家要来用作与白菜心儿炒了吃的豆腐渣不再是什么金贵的稀罕物,几乎全都喂了猪。

      豆腐渣其实很好吃,与白菜心儿一起炒,要不就打上两个鸡蛋摊成外焦里嫩的豆渣小饼儿,都是很不错的美味小吃。

       也有街坊邻居们问我们家要豆渣回去炒了吃,就图个新鲜儿。遇有人来要,父亲总是从东屋豆腐坊的箅子上取当日新鲜的豆渣包好奉送。他绝对不会取门台儿上大盆里准备喂猪的那些,虽然那也是刚刚从锅台上过滤完生豆浆的大箩里擓出来的。 

       豆腐渣的营养再好,猪也有吃够的时候,吃着吃着就馋了。肥猪在准备出栏的时候却嘴头儿高了起来,害得还得给它们切了葱花儿炝个锅儿才肯吃。不想猪还没吃几口,街门却被敲得震天响,拎着秤砣扛着大秤的经纪领着收猪的上门儿来了。

      有了充足的豆腐渣当饲料,养肥猪自然不再话下。所以在喂养肥猪的同时,家里也开始试着喂母猪卖小猪仔儿。

      与肥猪的去向杀茬儿不同,小猪崽儿们在跟着母猪与兄弟姐妹们共同渡过一段悠闲的时光之后,就去往了各自的主人那里。

       养猪的人们总是期待着老母猪快下猪多下猪,而在老母猪领着小猪崽儿们闲逛并吃着炝锅面的日子里,人们又盼望仔猪价格持续走高。然而,哪里就光有那么好的运气,往往是没小猪儿的时候有价儿,小猪儿长成上市时价格却降了下来。赶不上价儿的时候,娘又开始嘟囔起老母猪吃了她多少炝锅面了……

       老母猪领着小猪崽儿们不光在自家院子里溜达,它还时常带着队伍去往过道里,或拱土觅食,或躺在墙根儿晒暖儿。那会儿大过道里不怎么过车,别说汽车了,连摩托也少,所以不用担心大小猪们的安全。后来,因为新农村文明建设的需要,不准家畜放养,县电视台里播放,村子大喇叭里也喊,猪们才不再出来在街上转悠,都回圈去了。

       我叔家我弟办起了丝网厂,把猪圈拆了改成了车库,从那以后婶子也不再喂猪。所以每回我叔带着他小孙子洋洋来走亲,在我们屋里待不了多一会儿洋洋就嚷嚷:“看猪去,看猪去”,所以也就一大伙子人说笑着出来到猪圈边陪他一起看猪,说一说今年的猪事。

       看猪去,看猪去。

       这样简单地不能再简单地几个字,从一个几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竟也如此妩媚。猪事,竟然也如此美好。

       我忽然想起一个典故来。

       说是,很多年前,两位僧人跋山涉水来到古城赵州,向柏林禅寺的从谂禅师请教何谓“禅”,从谂禅师谐回答“吃茶去,吃茶去”。都说品茶知人生滋味,也许在小侄子当年的世界里,猪也成了稀奇美好的神兽了吧……

       养了多年的猪,最终在猪肉价格猛跌的那一年,也是在母亲端着喂猪的大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之后,我们家不再养猪。

      养了多年的猪,记忆中我们家杀过两次也是两头猪。

      第一次杀猪是我们结婚那一年,腊月自己家杀个大年猪,连娶媳妇儿带过年地都有了。猪头脸儿,大肘子,整扇的猪肉,成套儿的下水……都有了。大厨师火柱爷也好掂兑食材,只管拿来用便是了,大盆里都有,要啥有啥。

      家里第二次杀猪时,我们小家一家儿三口儿却远在衡水化肥厂的小平房儿里。那个寒冷的腊月天儿,带着些许委屈我一个人回了趟家。当时因为出了生产事故,我背了个记过处分,不但被免了奖金,还交了一百元的罚款。

     临回城时,父亲问我:“这去年没回来,今年过年回来不?”怯着父亲近乎于冰冷却又不问不甘心地并且那么叫人说不上来的一种表情,我诺诺地说:“今年也许还歇不了……”声音最后小得几乎连自己也听不见了。

      “怎么又歇不了?!”父亲压低的声音里有些许愠怒。他猛地搬下压瓮的石头,“扑嗵”一声放在地上。掀开木盖板儿,伸手从里边摸出一大块宽宽长长的早已用麻绳穿系好了的猪肉,说:“平肋!拿回去过个年吧。后臀尖给你爷爷留着哩,本来还打算让你去送哩……”

      也许是那几天要冻豆腐的多,父亲做豆腐忙,他没送我。我拎着一条绺子冻肉和一嘟噜儿冻豆腐出了村口儿,走进寒风里……

       下一个猪年到来的时候我就快退休了,而今年早早地写出了猪事如意,也是我对生活对大伙的美好祝愿。       

      中国有一位经济学家曾说过,中国的经济就是猪的经济,一切的一切都在围绕着猪的故事铺展开来。

       看猪去,看猪去,这是我小侄儿说的。

       看猪去,看猪去!猪的事如意了,也就诸事如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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