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钢板,也叫刻蜡纸。在我的记忆里,应该算是继活字印刷之后的第二次印刷史上的革命,只是我不知发明人是谁。

  上个世纪70年代初,我借到一本泛黄的小说《红岩》,一口气读了两遍,用时四天。对其中地下党印刷的刊物《挺进报》产生了美妙的联想,仿佛那油墨的香从书页上散发开来,熏染着我读书的美好氛围。

  直到1981年7月,我终于成为一个可以亲手制造“钢板”文化的人,莫名的渴望变成了现实,而且20年间,我一直与“刻钢板”结下了一段奋斗之缘。

  学校分给年级组一台油印机,不是电动的,很简陋,有两个笔记本电脑大,一张蚊帐布一样的滤网,我伸手去摸,组长“嗷”一声喝止,说,这东西就像我们的视网膜。哦,他可是教数学出身的,我相信这个说法。不过他布置了任务给我,去校办领了一卷蜡板纸,要我刻几页篇子(讲义),组长的理由很充分:我的字与王羲之搭边。我明白,为鼓励我的长进,已经口不择言了,他不是一个吝啬好话的人。

  周末,我将钢板蜡纸带回家中。我想在妻子面前大显身手,让她感受一个文化人的风采。彻夜未眠啊,妻子念着我的文章,我在灯下奋笔疾书。其实,还是有些技巧在里边的。把蜡纸蒙在钢板上,头脑中设想了样式就可以刻了。刻字时用力一定要均匀,用力小了,不漏油墨,印出来字迹不清;用力大了,会划破蜡纸,印出来就有油污。刻一张蜡纸挺费劲的,刻完了,连脖子都梗得疼,手腕更是酸软无力,如果刻错了或者在蜡纸上戳了大一点的窟窿,还要重新来刻。妻子笑我居然无师自通。我说,就像磨道里的驴转圈,没啥难处。我的自吹自擂,此时变成了情调的事。

  第二天,我走进办公室,组长从柜子里抱出油印机,我对照说明书,用煤油调好油墨的浓度。油墨如果粘稠,要掺点煤油,不过不要太多,太多了容易洇。印刷要有两个人,一人推辊子,一人翻卷子兼计数。推辊子是关键,轻了字迹不清,重了会把蜡纸弄歪斜或起皱,得不轻不重讲究分寸。油印机常常不好使,尤其是辊子,转得不流畅,还会掉下来。我拿起辊子推了几张,居然成功了。组长耐不住诱惑,也亲自推辊子印刷。他也不吝啬纸张了,说,多印几份,分发给别的组也看看。

  组长试了身手,我接过来。用油印机印刷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常常会弄得两手油墨,不小心连脸上也抹上了。好在组长提前将老伴在家做饭的工作服拿了来,我套在身上,组长说,蓝色工作服成了大花袍,考试可以全面开花。我真想不出,衣服被弄脏和考试成绩有什么内在的逻辑关系,始终记得他的幽默,想着他下一句话会怎样让我发笑。或许,他的意思是艰辛的努力,才可以换来好成绩。

  一张张卷子给了学生锻炼成长的机会,看到他们以优异的成绩升入高一级的学校,我们的心里美滋滋的,仿佛刻蜡纸推油墨辊子的辛劳有了着落。

  学校成立了文印室,摆了好几台油印机,若是谁的活发急,就自己“跑趟”(用油滚子推印)。v2-671f59d8949214cc12ea741e06e1013e_r.jpg

  有一次,我印好一个班的卷子,匆匆去上课,学生发题,突然有个学生哭着站起来,跟我哭诉,后面桌出名的捣蛋鬼将尚未风干的卷子放在前桌同学的汗衫上,来了个“再版”印刷。一件好好的小白褂,写满了小字,就像古文石刻,真是让人既笑又怒。

  一个教师的智慧在于怎样灭火。我说,这个责任在我,等下课我们处理吧。学生说,这和老师有什么关系啊!我用手势压下呼声和反抗的情绪。

  “要不换一换?”我把当事的两个学生叫到办公室问道。

  “老师,还是算了,”同桌说:“他想要,我不想给了。”

  “被害人”突然撤销了“起诉”。我以为他是原谅了那个同学的恶作剧。

  “老师,谢谢你,也谢谢……”

  他转过脸看了看那个恶作剧的同学,“我留个纪念吧,”同桌说:“这是一件不错的文化衫。”那时,还没有兴起乱涂乱画的文化衫,他们竟然会有这样的眼光,我感觉好笑,也觉得他们能够将小事化了,最是难能可贵。

  “嗯,好,别洗掉,也别抹,越抹越黑。”我和稀泥,两个学生“扑哧”一声笑了。若干年后,那个恶作剧者在同学聚会时还检讨这件事,但态度并不“老实”,还是“狡辩”:老师刻的那篇字很美观,是想印在你的衣服上留个永久的纪念。

  想不到那个“受害者”同学早就尽释前嫌,说,那年我妻子发现了那件旧衣服,如获至宝,保留下来了。

  读书时光因那件别样的衫而焕出精彩。我也相信,这件文化衫如今留下的是生动的故事,而不是恨意。

  我现在还保留着一支铁笔,一筒蜡纸。写作这篇文章时,我抽出一张,借此回忆起那段岁月,蜡纸的尾部写着“国营浙江省温州蜡纸厂”。油光泛亮,纸面鉴人。蜡纸,唤出了我一段很美的记忆,一个个远去了的故事。

  前几年搬家,清理杂物。妻要将我放在地下室的教学讲义当废纸卖掉,我还是不舍,留下了其中的三本。每年我刻的蜡纸讲义都在百页,送走每届学生,我都用厚厚的日历纸做封面,认真装订成册,标注了页码。几年功夫,装订了十本,纸页由白泛黄,岁月在纸上沉淀变色,就像发酵了一样,芬芳溢香。看着尺把高的一摞讲义,成就感油然而生。不知自己在讲义面前是渺小还是高大了,唯有亲切。别说做老师的只有三尺讲台、两鬓银发、一脸粉面子,还有“讲义等身”,足够充实的啊。真的不是自嘲,而是我骄傲。

  时光总是会留下一些痕迹,我不想让这份唯美的记忆没有载体。不是恋旧,是想抚摸我的曾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记忆,更有不可替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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