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门儿,淡淡的年味飘然而至。冻裂了的大地开始复苏了,沉寂了一冬天的乡村活泛起来了,在家猫冬的乡亲们走出家门分享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是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也是我初谙世事天真稚嫩的时代。那时候的冬天,天嘎嘎冷啊!赶车的老板穿着皮靰鞡,戴着狗皮帽子,手脖子上套着一尺多长的羊皮套袖。那棉裤不用说有多厚了,脱下来立在炕上一点不栽歪。那时候的冬天,人们不敢出远门,冻坏手和脚,冻坏脸和鼻子是常事。有人诙谐地说,那时候尿尿立马能冻成一根棍。这种说法,确实有点玄乎,但吐口唾沫就是丁,这话一点不夸张。天寒地冻,冻了人们的手脚,但冻不住人们的心情。还记得:寒凝大地,雪漫山川,北风呼啸,炊烟缭绕。小屯里充满了浓浓的喜气,大街上飘散着淡淡的肉香,性急的孩子们点燃了爆竹,热恋的小青年互送心仪的信物。忙了一年的庄户人家,开始准备过大年了。

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年是红红火火的、热热腾腾的、笑笑闹闹的、痛痛快快的……过年的滋味真好,在我的一生中留下美好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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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年猪

“小孩儿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小孩儿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这充满期盼而又略显悲怆的歌谣,一唱就是多少个年代。杀年猪,就是大年的序幕。一旦将它揭开,年味就会愈显浓郁了。

乡村的腊月,是一段燃烧的时光。火辣辣的日子火辣辣的情。一年的希冀与富有,在这时彰显无余。穷人家杀年猪,是一年中祭祀生活的最盛大的仪式。届时,到村外接回来出嫁的闺女、姑爷,身边带着外孙子和外孙女。村里老亲少友是要请遍的,七大姑八大姨落下谁过后都要挑理。那时村里的人家都很穷,但都极其爱面子,讲究礼尚往来。你吃了人家的请,你再去请人家这是常理常现。不然的话,人家就会瞧不起,说你是“抠门儿”。甚至谁家请客,煮的都是肥肉膘子,切的块大肉厚又不烂糊,就会留下“怕吃”之嫌。

我家年年都养一头肥猪,小的只有一百五六十斤,大的能有二百多斤。小的是当年喂养的,大的是养了一年多的“隔年陈儿”的猪。杀猪的头一天晚上,我几乎一夜都睡不着,就盼着第二天那油乎乎、香喷喷的肉块吃到嘴里。我家那年养的黑毛“克郎”,是正宗的东北民猪,喂了一年多只长到一百八十斤,虽然不算胖,但长得很结实。那年头,人吃的口粮都接不上溜,哪有多少粮食喂猪呢。但是一年当中一身汗水、一盆野菜、一瓢泔水、一把谷糠喂出的年猪,不知道为什么肉是那样的香。

杀年猪的当天,请来了屯中多年的杀猪匠。他带来了杀猪刀、猪梃子(五尺长的铁棍)、刮毛铲。这时有五六个小伙子将猪四条腿绑上,生拉硬扯把猪按在饭桌上,于是杀猪匠将刀刺进猪的咽喉,那黑毛猪两腿一蹬,一腔热血全都流进了血盆,父亲拿着一把秫秸在盆里搅和,不让淌到盆里的血凝固。接着,杀猪匠在猪的后腿上割一个口子,用猪梃子贴着肉皮往里捅,捅出沟后,往里吹气,使猪皮绷紧,以便去毛除垢。那时流传一句话:“力大气大吹猪腿,手急眼快薅猪毛。”所以给猪腿吹气的都是年青力壮的小伙子。接着便是杀猪匠给猪褪毛、劈柈子、卸下头蹄下水,然后是灌血肠、烀肉。看着一块块的方子肉下到锅里,馋得真流口水,但也只能站在远处看。

过了好长时间,估摸大锅里煮的肉该熟了。这时,外屋便传来了煮肉的热气和香气,小孩子们只能站在远处望梅止渴,不敢违反大人的约法三章。

我家父母在屯中为人处事是非常大方的,特别是母亲乐善好施,在屯中是公认的,每年杀猪请客都是敞敞亮亮的。烀得稀烂的香喷喷的、颤巍巍的方子肉放在菜墩上,切成薄薄的片,码在盘子里;血肠切完后圆圆的嫩嫩的,横切面似乎闪着亮光。捞完肉的老汤里,绘上一锅酸菜。及至被请来的老亲少友全部落座,我和弟弟妹妹还是蹲在墙旮旯里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我们的眼睛是随着客人们的筷子在旋转,看着盘子里的肉一次次的见底儿,看着酒壶里的小烧一次次地喝光,心里在不停地嘀咕:等我们上桌时,那肉片子还能有了吗?客人们哪管这些,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你吃我的,我吃你的,谁也不差啥。旋风筷子飞起来,酒肉穿肠喝起来,直到吃得满嘴流油,喝得云山雾罩。

亲少友走了,烀的一角猪肉果然吃没了。幸亏母亲长点心眼留点后手,一块方子肉和两根血肠放在了锅台后。我们哥妹几个陪着父亲、母亲将剩下的最后一块熟肉和血肠吃的没剩啥。那肉、那肠香得令人沉醉,香得令人忘却了那些难得温饱的困苦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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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小年

腊月二十三,人们称之为小年。这一天,村中的各家客户,先送灶王爷上天,向玉皇大帝报告世态民情。我记得,家乡都把木刻版的彩色灶王爷画像贴在厨房,因为他是监管灶火的神仙。吃乃人间头等大事,有无饥馑灾荒或奢侈浪费,乃是玉皇大帝最关心的民情。灶王爷一年到头在锅台后蹲着,烟薰火燎的,实在是不容易。更主要的是可以“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可以保佑人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地神也是要拜的。记得天地神的牌位是设在外边窗户和房门的垛子上,人们称之为“天地牌”。时间太久了,天地神的形象已很模糊,但记得两边写的对联是“天地之大也,鬼神齐圣乎”。据老辈人讲,这神牌是过往神灵的一处驿站,说不定哪路财神走累了,可以随时歇歇脚。

过了腊月二十三,接下来的日子更是忙忙乎乎的。全家人要打扫屋子,擦洗炊具。把屋里屋外一年的灰尘全都扫掉,把锅碗瓢盆擦得溜光锃亮,紧扣着除旧布新的主题。母亲把做饭戴的围裙扎在头上,把扫帚绑到木杆上用来扫高处的灰尘。由于农村常年灰尘大,加之平时很少全面清扫,屋里屋外犄角旮旯挂了很多塔灰。我给母亲打下手,把落到炕上地下的灰尘扫到一起,然后倒到外边院子的粪堆上。母亲除了打扫屋子,还要忙着蒸馒头、蒸粘豆包,然后放到棚子里冻上,随时随地可以放到锅里溜热了吃,家里来了客人做饭就方便多了。母亲包的馒头、豆沙包、糖三角多种多样,包的粘豆包个头小,馅实皮薄,一口能吃一个。豆馅虽然是甜的,但那是用糖精兑的。只有糖三角的馅是用切成小块的猪板油和白糖拌在一起的,吃到嘴里又香又甜。

小年后的几天里,我和父亲还要去离家七八里路的供销社去办年。那时的年货很简单,无非是买点冻梨、冻柿子,什么花盖梨、秋子梨只能买上三五斤,买的糖果是圆圆带花纹的糖球,这种糖含在嘴里一半会儿不化。父亲给我买了一盏带玻璃罩的小灯笼,一包“磕头了”(一种小蜡烛,点的时间较短),两挂鞭炮(有100响的200响的),还要买上十多个“双响子”。另外就是买些油盐酱醋,供春节期间做菜用。小灯笼是我心爱的宝贝,买回来后擦净玻璃罩,放在屋内最显眼的地方,像是摆上了一件珍贵的文物。按照大人的说法,把买回的鞭炮放在炕头上,以免返潮在燃放时断捻出现哑炮。为了使买回的鞭炮能多放几天,我把成挂的鞭炮拆成单个的,每次只放一个。留下一挂,等到“年午黑”(除夕晚上)接神时再放。

这个期间,还有一项重要的活动,那就是糊棚、糊墙、贴年画。这是一年中对房屋最好的一次装饰。一般的人家用报纸糊棚、糊墙,比较讲穿的人家用窝子纸(一种带有各种花纹的纸)糊棚,用白纸糊墙。用窝子纸糊棚需要请屯中的手艺人,不然的话就会横竖畸扭,对不上不花纹。屯中有个叫张老五的,个头一米半多一点,是个小跑腿儿,谁家用窝子纸糊棚都要去请他。我家糊棚,他逢请必到。糊棚要搭上脚手架,特别是对于张老五这样矮个子。糊棚的活一般人顶不住,要站在高处,仰脸朝天的,要把窝子纸横竖缝对齐,花纹对接不能错偏。时间长了,头脑发晕,脖子酸疼,但张老五能坚持住,一上午就能把棚糊完。我在旁边给抹浆糊和递纸,南炕挪到北炕也忙个不停。糊完后的棚显得富丽堂皇,给春节带来了喜庆的气氛。棚糊完了,接下来是往墙上贴年画。年画多种多样,古典的、现代的、人文的、风景的,丰富多彩。其中有“年年有余”、“采茶扑蝶”、“三打白骨精”、“哪叱闹海”等,还有成联的画:“劈山救母”、“宝莲灯”、“牛郎织女”、“西厢记”等。望棚顶精美图案异彩纷呈,看墙上各种年画琳琅满目。母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的心里乐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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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

除夕是一年最后一天,最后一个夜晚,是一岁中剩余的一点短暂的时光。除夕是中国人最具生命情感的日子。所以此时此刻全家男女老少团聚在一起,枝叶相拥,温习往昔,尽享亲情,其乐融融。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过除夕、迎新年,虽然比不上现代物质生活应有尽有,但那时的年味却渗透着传统的民风民俗。

腊月三十(除夕)早饭后,我和父亲到外边去贴对联。对联是用红纸裁成条,一幅对两条,外加横批。对联都是请屯中毛笔字写的好的老学究写的。一个是我叔伯三哥的内弟叫王玉书,一个是念过私塾的张皮匠。每家的对联要写四五副,大门上贴、房门上贴、屋内过道门要贴、仓房的门上要贴。另外还要写春条、大小福字和“抬头见喜”、“出门见喜”等。对联常用的词是“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等,横批常用“五福临门”、“欢度佳节”等。春条写的是“宜入新春二月天,三四桃花开满园,五六七八炎天暑,九十冬腊过新年”等。在房门中间贴上大福字,有时还要把大福字倒过来贴,寓意福到了。在屋内墙上贴上“抬头见喜”,大门口的杖子上贴上“出门见喜”。外面仓房常用的对联是“库中常存千年米,仓内常有万担粮”。猪圈上贴“肥猪满圈”,鸡架上贴“金鸡满架”。

到了下午,我和父亲到外边靠着杖子树灯笼杆。灯笼杆是在山上砍回来的水曲柳杆或是核桃秋子杆,把木杆用绳子绑在杖子上,为了能立得牢固,在木杆根底下刨一个坑,填上冰雪浇水冻上。灯笼杆约有八九米高。树完了灯笼杆,我和父亲开始冻冰灯。用一个喂大罗(口大底小的圆铁桶)里面装上水,水不要太满,然后把它放在外面冻上。等水冻到一手指厚的时候,把它拿到屋里,稍微化一化,就可以把冰灯从喂大罗中倒出来。

腊月三十的白天还很短,四点多钟天就黑了。父亲、母亲和孩子们欢聚在一起,除夕夜盛大的节庆活动拉开了序幕。父亲和我去点亮院子里灯笼杆的灯和自制的冰灯。那时候农村还没有电灯,灯笼杆上的灯是用纸糊的,冰灯放在院子中间一个木头墩上,灯笼杆和冰灯里面点的都是蜡烛。两盏灯一高一低,相互辉映,给农家小院频添了吉祥和福气。到了八点多钟,父亲、母亲和姐姐们开始包饺子。那时候包饺子,都是传统的酸菜猪肉馅儿,只不过除夕夜的饺子馅猪肉多了一点,味道肯定比平日的要鲜要香。在包饺子时,还要准备七八枚硬币,有一分、二分、五分的,把这些硬币包到饺子里。谁要能吃到这些硬币,就预示今年会有财运和福气。

那时我年纪小,不会包饺子,按照母亲的吩咐去井沿拉冰。我拉着小爬犁,上面放个筐头子,来到井沿把刨下的冰挑大块装到筐头子里,三四块足够了。回到家母亲推开门对我说:“搬冰(兵)来了。”我随口应声:“啊!搬冰(兵)来了。”这都是母亲事先和我彩排好的一幕。母亲笑了,我也笑了。1638191794436987.jpg然后我把冰块拉到房山头,分别顶在鸡架、鸭架、鹅架上。其寓意是搬来了冰(兵),驱除各种瘟神,守护畜禽兴旺。搬完冰之后,我就和村里的小朋友拎着新买的玻璃罩灯笼去大街上玩。因为别人家的孩子的灯笼都是用纸糊的,为了炫耀自己,我就拎着灯笼在生产队的院子里扭起了秧歌,结果因为地面结冰一下子摔倒了,玻璃罩打的粉碎,只剩下一个底座,我伤心地哭了起来。快到吃年夜饭的时间了,我硬着头皮哭咧咧地回到了家。当我走进房门要进里屋时,父亲发现我的玻璃灯笼打了,不容分说上去就是一脚,差点把我踢进灶炕里。我知道自己惹了祸,大过年的只好把哭声和泪水咽到肚子里。

约摸11点多钟了,开始煮饺子、炒菜,放鞭炮,接财神。小孩子忌吃不忌打,父亲踢了我之后,我很快就消气了。煮饺子之前,我还有一个节目没完成呢。于是,我按照母亲的安排,到外边去抱柴禾。我抱了一抱柴禾推进房门,母亲马上说了一句:“抱柴(财)来了。”我立刻回答:“啊!抱柴(财)来了。”这种举动,预示来年发福生财,吉庆有余,然后我到外边放了一挂二百响的鞭炮。饺子煮好了,菜也炒好了,年夜饭在全家老少的期盼中开始了。年夜饭有鱼有鸡,还有炒豆芽、炒干豆腐、炒豆角丝、炒粉条,还有肘子肉和皮冻。鱼是冬天打冰眼挑大一点儿留着过年吃的,本地鸡自己家养的,豆芽是自己家生的,干豆腐是在生产队加工的,豆角丝是自己家晾晒的,粉条是用土豆换的,肘子肉和皮冻是自己家杀的猪做的。当时也没什么钱去买别的年嚼裹。父亲喝着60°的小烧,我和姐姐、弟弟、妹妹每人都喝点苹果酒。这苹果酒淡绿色,喝着很甜,又有苹果的清香。我用饭碗喝了大半碗,因为这酒后返劲,把我喝的头晕脑胀。但神智还清醒,吃了二十来个饺子,吃出两个五分钱硬币,说明我明年的运气还不错,衣食无忧,学业有成。


拜大年

从腊月三十到正月初五,人们称之为过大年,是一年中最喜庆、最高兴、最快活的日子。正月里来是新年,大年初一头一天。这一天是祭拜先祖、晚辈给老辈拜年的日子。初一吃完早饭,父亲、母亲领着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去屯东头我叔伯大哥家给老祖宗磕头拜年。因为叔伯大哥是我们这辈中的老大,所以本家的家谱就由他家掌管。整个家族,不管男女老少,不论辈份大小,在老祖宗面前,1638192706312023.jpg都是晚生后代。老祖宗的神位前,摆放着各种面食造型的猪羊,有印有红色花点的馒头,有苹果、鸭梨,有肘子肉、猪头肉,还有染成各种颜色的粉条。左右分别设有蜡台和香炉,蜡台上点着上面印着金字的红蜡,香炉上插着一束香。在家谱的两侧,挂着两幅楹联。一联是“祖德宗功千载泽,子承孙继万年春”。另一联是“金炉不断千年火,玉盏长明万岁灯”。横批是“祖德宗功”、“祖豆千秋”等。拜祖宗要按辈份大小进行参拜,我们家自然要由父亲、母亲先拜,然后才论到我们兄弟姐妹。父亲、母亲虔诚地跪到地上,向老祖宗磕了三个头,然后不约而同地说句“给老祖宗拜年了!”看着父母亲都给老祖宗下跪拜年了,我们几个兄弟姐妹也都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向老祖宗叩首敬拜。并且异口同声地高呼:“老祖宗,我们来给你拜年了!”

拜完逝去的先祖,接着就是拜在世的长辈。我的爷爷、奶奶去世较早,所以就要先给父亲、母亲拜年。拜年的方式无非是跪地磕头,起来后父母亲总会给每个人三五毛钱,也算是压岁钱啦。然后就是到两个姑姑、姑夫家,因为我们家在屯中的辈分高,其他的近亲长辈没有。姑姑、姑夫家尽管都很贫困,但也不能在乎三元两元的。那些叔伯嫂子也想装大辈,引逗我们磕头给钱。我们都已是七八岁以上的孩子了,不可能在她们面前低三下四,也知道她们是拿我们开心逗着玩呢。

正月初五,农村叫破五,这一天还要包铰子,并做几道好菜,全家老少围坐一起,回味这几天过大年的感受,叙谈辞旧迎新的佳话,谋划新的一年的美好愿景。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至今已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可回忆起来,那世代传承的礼仪,朴实无华的习俗,原汁原味的果菜,包容友善的乡情,令我终生难忘。如今,生猛海鲜的“大餐”,洋为中用的“西餐”,现代节奏的“快餐”,都与儿时的年味渐行渐远。

二十一世纪的孩子已经不盼过年了,因为年年岁岁的除夕年夜饭,就是我们岁岁年年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