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一些事情,我回到小村去。伴随时光的悄然流逝,那种重返故里欲说还休的体验渐渐淡去了,仿佛记忆的旷野上只剩下了翠绿挺拔的苇。那苇其实就曾经迎风而立在村子周围,如今它依旧婀娜多姿地摇曳在怀念的旅途上。时光伴随着风霜雨雪、阳光月色水样地漫过去了,而这苇,却依旧生动鲜活地屹立在故乡的土地上,兀立在我苍茫的心灵旷野上,像一幅展开许久却不曾黯淡的风景画,又像心有灵犀却无法言说的精神图腾,让我时不时梦回故乡。

        冰雪融化、大地复苏的时候,整个村子的周围,苇芽便不知在哪个清晨,率先从干枯的旧根中,悄悄地钻出了蓬松的土壤。尖尖的,嫩嫩的,带着紫红色的晕,顶着晶莹的露珠。密密麻麻地生长,倘若几天不见,那几经春雨滋润的苇芽便长到一尺有余,旺盛的生命力绝对让人赞叹。苇以最朴素与平凡的打扮将村庄的绿色表现得淋漓尽致,风吹浪涌。村庄的身影被苇们摇曳得令人心醉。滩凃上的野草似乎受到了苇芽的感染,也欣欣然钻出地面,当小草把整个河滩铺满时,青青的苇子已长过一人多高了,从远处望去,那一泓苇子活脱脱就是一顷碧绿的湖呢。来到这湖边,眼睛首先就染了绿,吸口气,便嗅到被苇子浸润得要淌出汁来的绿,连肺都要绿了呢。

 芦苇2_副本.jpg        五月端阳,这简直是苇子的节日了。包粽子是纪念屈原,小村人都记得他,把他当圣人一样记挂。这粽子要苇叶,小村人取苇叶很是讲究:只取苇梢尺把长半拃宽的新叶,青青柔柔,三片叶便包起一只大粽子,跟水一煮香溢十里,老人都说,吃粽子就是吃这苇叶的香呢。苇子之妙,妙在一剪碧叶,那是苇的手,苇的眼,苇的歌喉。清风徐来,修叶摇曳,那便是苇的媚眼与柔臂。采几片苇叶卷成苇笛,那清丽的吟唱是乡间最清纯醉人的乡音了。含着泛青的苇笛,咽着一哨苇香,便如同含着故乡,吻着爱人了。也有取一截苇,从一头削出一圈白膜,蒙上那一管横笛,便可为牧童清音了。这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一只难成曲的竹笛,因为有了苇膜,便被赋予了歌的灵魂,小村的夏夜便不再寂寞,总伴着委婉或者激越的笛声,像那绵延不绝的潮音一样。

       苇渐长成,随着夏的脚步,足有四五米高,粗如拇指。碧绿而狭长的苇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青青的秀颀的躯干亭亭玉立。这时的苇丛在儿时的印象中便是一片苇海,而这苇海也成了儿时快乐的圣地。钻进苇林,仿佛置身于原始森林,头上遮天蔽日的绿荫,脚下是各种绿草铺成的地毯。苇常伴我一起沉醉,小伙伴们在这里放羊,割草,嬉戏。听鸟儿在枝头动情啼啭,观鱼儿在水中快活游动,闻苇叶淡淡的清香,甭提多惬意了。或折一苇杆,系上钩线,在水中垂钓;或取一苇叶,做成苇笛,吹出动人的乐曲,与鸟声相和。童年在这大自然的美景中寻找到了无限的快乐。常常在这里玩得忘记回家,直到暮色降临,苇丛由绿色变成黛青,听着母亲在村头焦急的呼唤,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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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吹来,苇叶渐渐发黄,苇的顶部长出柔滑的苇缨。苇缨初带紫色,后来渐渐地变得灰白,毛绒绒的,在秋风中瑟瑟飞舞,飘扬。苇没有扑鼻的芬芳让人留恋,没有娇艳的花瓣让人迷恋,没有常青的树叶让人赞誉,甚至没有藤的柔弱让人爱怜,她只有枯黄的叶,它只有干黄的花。可它明白美丽是短暂的,而平凡才是永恒的,于是它选择了平凡,可当平凡成为永恒时又是多么的不平凡,当平凡成为永恒时又是怎样的一种美丽啊。它更明白简单着才是快乐的,它舍弃了芬芳,舍弃了娇艳,舍弃了繁华,它只选择了简单,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快乐着自己的快乐,就这么在快乐千年……

       到了收割季节,村里不分老小齐家出动,拉着板车,別着镰刀,将苇大片大片地搁倒。硕的苇场倾时变得一览无余。把苇收回家后,人们便抽出比较成熟的折掉苇叶,剥去苇皮,苇便裸露出细长白嫩的身子。人们根据不同的材质,用工具开成宽度不一的苇眉子。用苇来编铺床用的席子是祖辈们就一直沿袭的劳作。此外还可以编成储粮用的折子,编成盛物用的篓子。人们把编制的物什拿到集市上换些零用钱补贴家用。那些不成熟的也有用途,人们把它们扎成十来根粗的把子,扎得长长的,根据屋的宽度,截成一段一段的,在盖屋时搭在屋脊的两侧,上面铺上麦草或瓦片,为人们遮风挡雨。而那些剥下的苇皮和苇叶自然进了灶膛,烧出通红的火光,映在脸上,充满了农家的祥和与温暖。苇的根则可入药,清热去火,祛疾除病。有时孩子们也会拿起铁锨,挖出芦苇的根部,在河水里洗净,放在嘴里吸咂,那甜甜的味道,可是现在的再好的甜品都无法比拟的。

       家乡的苇伴我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后来到外地求学、工作,家乡的苇离我渐远了。但只要一想到家乡,那苇的碧绿的海,便立刻显现在眼前。对家乡思考最多的是芦苇,这一平凡不求回报的植物,它无法让人破解地谜一样的生长机缘,是家乡人的骄傲,也是家乡人的财富。我知道,那片苇连着儿时的欢乐和苦难,已融入到我的生命中了。

芦苇1_副本.jpg        如今,家乡的苇只能存在记忆中寻找了。站在凛凛的荒野里,忆起儿时捧着一本书漫不经心地读,转眼巡视在我似乎陌生的村庄,感到极度的惶惑。面对路过的乡民,已很难唤起各自的名字了。那些陌生的花朵般的村姑小伙,见后形同路人。纵使是跟我同龄甚至比我大的村民,我也很难分辨那一张张曾经熟悉的脸庞了。这是使我产生物是人非体验的陌生的村庄,我熟悉的许多长者的脸庞已经凋谢,我不熟悉的许多脸庞又花朵般在时光深处悄然绽开。这个过程就像种在地里年复一年的苇,一茬割了,又一茬长起来了。在这片肥沃的乐土上,生命的繁衍和消隐是一个循环反复的过程,一代代人在这里劳作休养生息,他们的悲欢永远同年成的丰歉有关。只不过割苇的是镰刀,而割人的则是无声无息的岁月。岁月的长河让我体验到了沧海变桑田桑田变沧海的滋味。在小城灯繁闹的街市,我无法知晓家乡人物与事物的流变。只有经过时空的阻隔,然后再站在她的面前,才蓦然惊觉,家乡已非记忆中的风景了。

        在这个不很和暖的冬天,虽只在村里停留片刻,但得到的体验却是刻骨铭心的,并感受到了一种无法摆脱的沧桑感。当一串串欢快的鸟鸣将记忆拽回时,我只是用探寻的目光勘察那苇的踪迹,几只灰色的麻雀就在这光秃秃的地面觅食,发出了撩人魂魄的呢喃。俯身我拾起一根芦苇,脱离了土地,她已逐渐消逝了生命的颜色,但苇枝上眷恋的叶子残缺的摇曳着,根部尚未落尽的泥土诉说着一缕乡愁……

        忽然,我想到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思想录》里的一句话:“人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柔弱的东西。但人是一根能思维的芦苇……”


(摄影:天海蓝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