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外的公鸡和小西山一样,到了时辰也叫,不像人那样撇声拉语,让爷爷奶奶心里托了底。他们仿佛听见了北海大流发海,沙岗后苞米“咔咔”拔节,水桶碰得井台“叮当”响,大胡同子传出“大大”“咧咧”的赶牛声,过日子心一下回到小西山位置上。他们不约而同坐起来,一句话都没说,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边外人还在梦中,奶奶点亮油灯,下地洗完脸,把灯端到锅台上,给爷爷照亮。

  爷爷按小西山家里摆设,将各种物品重新摆放,为所有东西确定位置。他将“老酒糟”那把大钐刀竖在街门口,用来镇狼辟邪。他一碰杨老八这把大钐刀,就觉出身边有人“呼哧”“呼哧”喘气,带出一股呛人的老蛤蟆头旱烟味儿。爷爷不信神鬼不信精气,不信就不怕。那一刻,他眼前真真亮亮出现一张人脸,生着浓密的络腮胡子,一笑两只眼睛眯成两道缝,眼对眼地看着他。他对那张脸点了点头,笑了一下,那张脸也对他点了点头,笑了一下。这是杨老八阴魂不散,爷爷刚要说话,那张脸没了。爷爷的脚绊了样东西,拣起来一看是块磨刀石。

  爷爷打开西屋门,顺过长长的钐刀把,搁在西屋门槛上。那影子也顺门槛躺下,和大钐刀融为一体。奶奶舀了半盆水,放进一把盐粒。爷爷坐在小板凳上,蘸着盐水“霍霍”碴子磨刀。奶奶刷完锅添好水盖上锅盖,朝灶下拜了三拜,往灶坑里填了口草,用洋火点着。边外烟囱高不用拉风匣,火“呼隆”一声着了。奶奶又填了把草,灶膛里的火“呼隆隆”响,火光一闪一闪烤脸。以前这个时辰,杨老八媳妇也和自己一样,蹲在灶下烧火做饭。她男人也坐在地上磨刀,准备去南碱沟打羊草。锅里的水翻开,奶奶舀了半瓢大碴子撒在锅里。她用勺子搅匀,一失手,勺子掉在锅里。她用筷子刚把勺子捞出来,筷子又掉进锅里,顿时有了不祥之兆。爷爷一下一下“霍霍”地磨刀,奶奶的心一揪一揪,像磨自己的心。

  奶奶说:“希录,别把刀磨哑巴了。”爷爷说:“好刀快马,磨刀不误砍柴工。”奶奶说:“别磨了,咱不去南碱沟打羊草。”爷爷眼一瞪:“怎么不去?”奶奶说:“边外人都怕狼,都不敢去南碱沟。”爷爷说:“我要是怕狼,就不来边外。”奶奶说:“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好虎架不住一群狼。”爷爷说:“这么多羊草这么多土地,白扔白撂。你不是没见过狼我也不是没杀过狼。它们不惹我,我也不惹它们,它们要是惹我,就用大钐刀削。它闹它的邪我当我的爷。”

  爷爷磨完大钐刀,拈起一根草棍往刀刃上一碰,“刷”地断成两段。西屋“扑通”一声,似从屋笆掉下个人,奶奶一下抱紧爷爷。爷爷对着门说:“老八,你一家人死得冤枉,我请你全家回来过年,白面馒头掉蛋饺子猪肉血肠管够造。”

  爷爷端油灯进到西屋,地上有一卷用油纸精心包裹的东西。他打开一看,是一件厚厚的光板子羊皮袄。爷爷感动地跪在地上,对着大钐刀磕了三个头。

  爷爷把火油灯放在条桌上,奶奶掀开锅盖,顿时蒸汽弥漫。奶奶把稠稠的大碴子粥盛在小盆里,用勺子搅得不烫了,盛在大碗里。爷爷就着咸萝卜瓜子,一连喝了三大碗。和在小西山老家一样,鸡叫二遍,他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去。

  爷爷身上穿着杨老八的羊皮袄,脚上穿着“老酒糟”的靰鞡,头戴小猪倌的羊皮帽子,套上方大下巴的脖套,戴上左金堂的皮手闷子,全身热乎乎也闷乎乎。他拿了大钐刀转开身开门,外面“呼隆”一声扑进个东西。奶奶惊叫一声操起掏火耙,爷爷狠狠一脚将那东西踹出门外。那东西在门外打了个滚爬起来,推开门进来:“爹,妈,是我……”父亲一身白霜,像从面袋子里钻出来,冻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奶奶气的打了父亲一巴掌,地上落下一层白霜:“半夜三更你出去干什么?不知道南碱沟有狼吗?冻死了怎么办?”父亲懵懵懂懂地说:“我睡着了,这家老头和几个小孩来领我,说屯外大水泡子冻冰了,用冰镩子刨冰捉泥鳅和鲫瓜鱼。我们刨冰窟窿捉了好多鱼。那老头把鱼拣到我筐里,把我送到街门口回坟圈子去了。我要和他们一起去,老头死活不让,一把把我推到门口……”

  奶奶又气又怕,说父亲撒谎,拿起烧火棍就打。爷爷拦住奶奶,替父亲说好话:“他能起早出力,就是董家的后人。”奶奶说:“能起早得分在什么地方,半夜三更你让狼吃了冻死了,我们上哪儿找你?你是不是装神弄鬼?”

  父亲辩解:“我没装神弄鬼,那老头告诉我,他想吃鱼丸子了……”

  奶奶哭了,把父亲紧紧楼在怀里:“昨晚上我也做了个梦,那老头也告诉我,说想吃鱼丸子……”爷爷说:“等上了老冻,冰上能站住人,爹领你去刨鱼,让你妈做鱼丸子。”父亲说:“爹,我和你一块去南碱沟打羊草。”爷爷对父亲大加赞赏:“你有过日子心,能琢磨过日子道道,将来准错不了。边外不是里城家,别到处乱跑,好好看着你兄弟和妹妹。”说完,爷爷扛着大钐刀出了家门。

  爷爷一走,把奶奶的心也拽走了。她刚要嘱咐点什么,爷爷已经出了院子。奶奶刚要关门,一群黑不溜秋的东西钻进屋里。她想跑出去把爷爷喊回来,一想炕上还有三个孩子,又不敢离开。她插死外屋门,壮着胆子,端灯里屋外屋找,什么没有。她以为自己看花眼,在门后顶上一根棍子,进屋里守着三个孩子。

  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奶奶担心爷爷找不着道。她把洋油灯端到外屋,准备放在门框上。爷爷走迷路,洋油灯能定住方向。那些东西突然冒出来,身前身后乱蹿,抢奶奶手里的洋油灯。她把灯举过头顶,翘着脚躲闪,放到门框上面。

  那些东西一下一下跳着高,“噗”“噗”地想把灯吹灭。奶奶翘着脚挡在门框下,那些东西往她脸上吹气,像往她嘴里灌马尿和泔水。奶奶不住躲闪,洋油灯也不住忽闪。她一只手捂住嘴和鼻子,另一只手护着洋油灯。奶奶落下脚跟,那些东西“噗噗”几口把灯吹灭。屋子里一片漆黑,就像掉进白菜窖子里。

  奶奶划着洋火点亮油灯,端到屋里。三个孩子都在炕上睡觉,她准备守着灯熬到天亮。一个东西悄悄攀到房笆上,“噗”地往下吹气,油灯忽闪几下灭了。奶奶拿出洋火,被一个东西一把抢走。那些东西忽高忽低忽远忽近,爬高上梁窜来窜去。墙旮旯、囤子空、屋笆上,都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奶奶又从炕席底下摸出盒洋火,掏出一把洋火棍“刺”地一下划着。火光一闪,那些东西瞬间没了。奶奶点着灯,在几间屋子来回照。她进了东屋刚上炕,那些东西又出来了。这回她看清楚了,一个个毛娄抖擞人不人兽不兽,生着猩红的眼睛长长的鼻子,一张张大嘴“呼哧”“呼哧”喘气,伸出爪子乱扑搂。洋油灯掉在地上,“啪啦”一声打得粉碎。刺鼻的洋油味儿,呛得那些东西跟头把式不住咳嗽,还说话。

  奶奶又吐又骂,那些东西一边骂她,一边往她脸上吐马尿和泔水。她抓起擀面杖就打,“嘎巴”一下打在自己胳膊肘麻筋上,“邦啷”一声掉在地上。

  里城家来了精气,骂一骂吓一吓就没了。边外的精气没皮带脸,和人泼打泼上。里城家的精气怕朱砂,边外的精气怕洋油。在里城老家,除了一天三顿饭和晚上睡觉,爷爷奶奶没工夫在一块儿厮守。到了边外,爷爷不在跟前她就没了主心骨,成没有盖的锅,没有缸的水,有手没有手指盖,什么东西都欺负。

  奶奶一恍惚来到南碱沟,只见董希录被群狼围住,没等他举起大钐刀,群狼将他扑倒在羊草丛中。他挣扎着嚎叫着,衣裳被狼撕成一缕一缕,皮肉被撕成一条一条。变成骨头架子的董希录,一下从羊草丛站起来,没跑几步“哗啦”一声散了架,头骷髅滚出老远……奶奶后悔没阻止爷爷去南碱沟,就算他能打完南碱沟的羊草,也逃不过群狼的暗算。就算他一个人平安无事,老婆孩子也得遭殃。西山砬子的老狼精,人不招惹它从来不祸害人。它变成老太太念叨“东淘淘西淘淘,淘个萝卜压咳嗽”,是吓唬人,也是给人传授药方治病。边外的狼成群结队,把人当成两条腿的羊。董希录用大钐刀能给狼开肠破肚,狼也能给他破肚开膛。

  奶奶脖子后面痒痒的,那些东西又对她后脖颈吹气。她手里攥着菜刀,站在炕沿边把守。门外进来个人,她以为爷爷被狼撵回来了,半点声没有。她挥舞菜刀来回吓唬,头发被拽了一下。她转过身使劲砍了一菜刀,什么都没砍着。

  那些东西脚很重,“忽嗵”“忽嗵”踩在地上。那东西拖着长长的尾巴,“刷拉”“刷拉”在地上扫来扫去,扫起的土面子呛嗓子。那些东西里面还有一双小脚,“咯噔”“咯噔”屋里屋外来回走。“扑通”一声,一个东西被门槛绊了一下,一头跌进西屋。“哗啦”一声,什么东西被撞倒,什么东西撒在地上。

  奶奶关好东屋门,提着菜刀进了西屋。她豁出去了,要和那些东西拼个你死我活。黑暗中,奶奶被那些东西推来搡去。她一菜刀砍在墙上,“哗刺”一声土块飞溅。她又一菜刀砍在炕沿上,“呼嗵”一声,震得手脖子发麻。她再一菜刀砍在门框上,“咕咚”一声,震得房子发颤。菜刀卡在木头里,奶奶使了老大劲也没拔出来。奶奶摸到一根棍子,对着房梁上的影子用力一捅。那东西“扑通”一声掉在地上,摔的“嗷”地叫了一声,蹿到外屋地。奶奶跟到外屋一把揪住,原来是个穿黑长袍、戴黑礼帽的人,一双眼睛闪着绿光。奶奶大声问:“你半夜三更到我家干什么?”那人扑上来,死死掐住奶奶的脖子,眼看就被掐死了。

  爹去南碱沟打羊草,屋里进来了东西,正在折腾妈妈。父亲心里明白,被梦中碾盘压住醒不过来。他终于掀翻碾盘醒过来,起身下炕,扑到外屋,对掐着妈妈脖子的东西大喊:“放开我妈!”那东西“吱溜”一声,从门缝钻了出去。

  父亲把奶奶扶进屋里,奶奶怎么也缓不过劲。父亲说:“妈,我到南碱沟找我爹。”天还没亮,外面不知道有没有狼,奶紧紧扯着父亲,不让他出去。

  边外冬天里最暖和的那天,也比小西山最冷的那天冷。边外人都在家里猫冬,南碱沟放着一缸金子,也没人起早去拿。大草甸子还在蒙蒙胧胧的梦中,没有半个人影和一丝声音。除了爷爷像一只冻不死的蚂蚱在扑腾,再没有任何活物。

  眼下,小西山已经除完地瓜。家家户户男女老少,借窗户纸透进来的月光,每人一只盆子一把擦子,“刺拉刺拉”磨地瓜粉。磨到后半夜,在外屋地房梁吊起豆腐包,一遍遍地过滤粉浆。过完之后,把地瓜渣用水扁担拔到房顶,攥成圆球晾干,留着日后喂猪。第二天,缸里的地瓜浆沉淀成淀粉坨,晒干后储存,用来片粉皮、漏粉条,做蛎羹汤时勾芡……爷爷想起一桩桩家乡往事,更牵挂妈和几个兄弟。不知道鲁一次郎知不知道他已逃往边外,能不能报复家里。此时遇见白成太,他也会向他倾诉衷肠。“大鲫瓜鱼”和杨老八的鬼魂来到眼前,也能陪他解闷。爷爷离开小西山半个月,像过去了大半辈子,一切都成了陈年往事。边外人和里城人不一样,边外的冬天和里城的冬天也不一样。里城的冬天是个马大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扛过去,只要缩着脖子袖着手能熬到春天。边外的冬天是坏把头,非逼小半拉子长工扛二百斤大麻袋,不压垮压扁不罢休。边外的冬天还是个狠毒后妈,一根根往孩子身上囟门上扎锥梃子。边外的严寒更是群狼,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牙的利齿,咬掉人的下巴子鼻子耳朵手脚,再冻死冻僵。

  黑暗中没有一样东西能做记号,还得靠北斗星辨别方向。北斗七星变成八个,勺把下又多出一颗星星。这是奶奶把洋油灯搁在外屋门框上,为爷爷指示方向。爷爷心头一热,定准南碱沟位置,不再走冤枉路。他走出那颗星星,来到那堆灰烬旁边。直到他的脚踩到那张干得起卷的羊皮,才算真正踏上了南碱沟地面。

  黑魆魆的南碱沟,是农历十五南洪子涨夜潮。茂密的羊草是海水,无边无岸一片汪洋。密密匝匝的羊草没过膝盖,和海水一样挡腿。脚下羊草“刷拉刷拉”响,南碱沟也“刷拉刷拉”响,像河口门子过鱼。脚下越来越低,羊草越来越高、越密,深过齐腰。爷爷一直不开第一刀,只为寻找那座羊草坑。半个月之前,他已经在这里开刀割羊草了。爷爷不管干什么活,不怕出力,但是不出冤枉力。

  爷爷找到那座羊草坑,半坑羊草原封不动。坑上面的羊草,被大钐刀抡得横一道竖一道,像秃老婆画眉。半个月前大战群狼的场面,触一触还在眼前。被他用大钐刀削得七零八碎的狼,被野兽啃成一堆堆骨头,冻得焦脆。爷爷大靰鞡头踩在骨头上,像踩在碎冰上,“嘎巴嘎巴”脆响。在里城老家,爷爷只要手握老镢头,连天老爷都不放在眼里。在边外大草甸子上,他只要手握大钐刀,也没把群狼放在眼里。心里怕狼,狼就是凶神恶煞。心里不怕狼,狼不如狗。在里城老家,他没听了兔子叫不敢种豆子、害怕龙虎兄弟不敢去沙岗后,把大片土地拱手相让。在边外大草甸子,他也不能听狼叫不敢打羊草,害怕群狼不敢来南碱沟,让大片羊草白扔白撂。尽管人生地不熟,他仍要高出边外人一头。他要把南碱沟变成大沙岗后,打一冬天羊草,买大车买马。他跳下羊草坑,拧腰子捆羊草。

  半个月工夫,羊草干得焦脆,一捆羊草飘轻飘轻。他每捆完一捆羊草,顺势扔到半人高坑沿上。他捆完羊草,拄着大钐刀跳上坑沿,把羊草捆梢朝内根朝外,垛成圆圆的垛底,比那打边垛。刀快、草焦、心盛,人就有劲儿。没觉景儿,爷爷单趟打出一里地远,再窝头往回打,将另一边羊草镂空割透,形成一道草趟子。他捆好羊草拖到草垛旁,往上垛起三人多高。他在高高的草垛顶上,又竖起一捆羊草尖,像西山砬子望海楼。他让奶奶在家门口就能看见羊草垛,他再来南碱沟也有了标志。他也让边外人看看,里城人和他们不一样,根本不怕群狼。

  天空瓦蓝瓦蓝,成了里城家的大海。几颗淡淡的小星星是冰块,一点点融化。天圆地也圆,爷爷如同站在一面大草盆子里,蚂蚁啃骨头般向外切削。

  里城老家无边无际的海水不能喝不能浇地,南碱沟遍地羊草却能卖钱。里城老家沙岗后那么点地方,还你争我夺明偷暗抢,动枪动刀赌咒发誓。边外的好土地远去了,埋地角石都找不到一块石头,也不用埋地角石。人不管到哪里,手脚都得勤快,脑袋都得琢磨过日子道道。往后,他每年冬天都来南碱沟打羊草。

  “大鲫瓜鱼”骨殖下面的羊草,格外粗壮。每年春天,萌发的羊草一点点托起骨殖。骨殖自己扭向松花江,朝老家方向眺望。到了秋天,羊草不断枯萎,再把骨殖小心翼翼地放下来。爷爷割下那片羊草捆成捆,等回家时,带到“大鲫瓜鱼”坟前当纸烧。“大鲫瓜鱼”躺过的草茬上,显出他仰面朝天的影子。爷爷从来不疑神疑鬼,骨殖常年压在羊草上,怎么也得留下点影子。爷爷细看,影子有胳膊有腿、有手有脚、有鼻子眼睛,脸上还生了几根黄胡子,有块伤疤。影子刚刚睡醒,两眼蒙胧地看着他。爷爷把影子当成真人,和它唠嗑解闷:“兄弟,大老爷们能请神也得能送神。你手里拿着大钐刀,没有老婆孩子拖累,不该让那些畜生吃了!”影子说:“大哥,边外的狼不是里城家的狗,一吓唬就跑。南碱沟是狼的地盘和老家,人占了它家又杀它们,狼不吃人也不对。”爷爷说:“人开地把草的家占了,盖房子把土地佬的家占了,死了又把阎王爷的家占了,这么想就不能活。兄弟,你死得不明白。”影子说:“人活着的时候都糊涂,死后都明白。”爷爷说:“有活就有死,不能拿着明白装糊涂。”影子说:“里城大哥,你为我收骨殖归位,我在这边天天给你作揖磕头。你千万别走我这条路,南碱沟的群狼不会让你占香油,快回里城家吧!”爷爷轻蔑地说:“大草甸子再大也没有天大地大,狼再狠也比不上大钐刀,再厉害也比不过人。我和你不一样,遇狼就杀。”影子说:“南碱沟的狼比羊草还旺,杀一茬生几茬,杀不完哪!”

  太阳跳出炉膛,东半边大草甸子一片火红,像燃起熊熊大火,每根羊草都挑起一簇火苗。爷爷把南碱沟当成沙岗后,扩边展沿开地,把羊草当成庄稼,挥镰收割、捆捆、运回场院,一边扬场一边仓苞米,群狼是西山砬子的火石蛋子。

  爷爷杀死的那些狼,只是九牛一毛。爷爷奶奶自从住进杨老八家,一直在群狼的包围监视之下。白天,群狼隐藏在屯子四外,晚上,密密麻麻聚集在房前屋后。一家人身上的血腥味儿,对群狼产生了巨大威慑,因此不敢贸然行动。

  季霖庭说,群狼要想报复谁,“狼探子”就到谁家窗外念咒,让谁迷迷糊糊地出来,让他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父亲三更半夜睡毛愣了出去刨鱼,就是“狼探子”的调虎离山诡计。假如爷爷奶奶发现儿子不见了出去寻找,群狼乘虚而入,吃掉屋里两个孩子。群狼本想让爷爷一出门绊倒在儿子尸骨上,给他个下马威。屋子里传出的“霍霍”磨刀声,让群狼退出院子。

  爷爷一出门,就进入群狼包围圈。他往南碱沟走,群狼在后面紧紧跟随。他一踏入南碱沟地面,群狼把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只等着狼王一声令下了。

  天亮后,奶奶带三个孩子离开屯南来到屯里。家家关门闭户,看不见一个人没有一丝声音。奶奶走在坑坑洼洼的街上,脚下没跟。太阳昏昏沉沉像没睡醒,让她心里没底,不知去哪里。苍黄的大草甸子一眼望不到边,像半死不活的老病秧子。她想起天亮前被那些东西恐吓的情景,真想大哭一场。边外人被群狼害苦了,没人敢出门,她又不想回屯南。群狼的调虎离山之计失败,董希录又去南碱沟自投罗网。他能活着回来,赶紧回里城老家。被胡子点了天灯,也算死个明白。董希录被狼吃了,她也得领着孩子们过。在杨老八坟边为他埋几件衣裳“影葬”,她就带孩子们回里城老家。等儿子长大了再来边外,把他爹的骨殖拣回老家。回不回里城老家,就在今天决定。奶奶站在街上,不知这一天怎么才能过去。

  “老酒糟”吃完早饭,坐在炕头上抽烟。老婆把一铁锨头子火炭放进火盆,屋子里温暖融融,窗户纸上一层霜被烤化。没觉景儿,屋子里踢里趿拉进来一大群人,围着火盆坐满一炕。炕沿下面摆了一片靰鞡头子,火盆四边缩着一圈脚丫子。一双双被老蛤蟆头旱烟熏得焦黄的手伸向火盆,在炭火上空翻来覆去地烤。烤热了活泛了,再将手指节“嘎巴”“嘎巴”地折响,像在爆一锅苞米花。

  男人们在腰里掏出短烟袋,在一个个油渍麻花的烟口袋里面挖烟,打着火镰点燃。女人们顺过长杆大烟袋,一齐伸进烟笸箩里装满烟锅,仰着身子伸长胳膊,把烟锅伸进火盆里抽出火星。男男女女腮帮子一瘪一瘪,“吧嗒”“吧嗒”吸吮烟袋嘴,圆脸成了方脸,方脸成了尖脸,尖脸的腮帮子瘪成两座深坑。烟在腔子里停留片刻,从鼻孔里徐徐喷出来。两个鼻孔都通气的,烟缕如同二龙吐须。底气足的,将烟缕喷出两根直线。一个鼻孔畅通的,独根烟缕粗壮有力。囊鼻子或伤风不通气,烟从嘴里弥漫出来,呛得不住咳嗽,成了倒烟的锅灶。前面的人得天独厚,直接往地上吐痰。炕里边的人偏过头,插着空当吐,隔几排的人就得隔空往地上吐。中间的人直接吐进火盆,“滋拉”一声冲起一团烟灰,冒出一缕焦臭味儿的蒸汽。有的人没痰也吐,“刺刺”进行表演,射箭似地往地上吐口水。

  每天这个时候,众人已经把《十三亲》《四大谣》《十八摸》《洪月娥做梦》唱完,开始“哨”了,就是斗嘴。今天谁都不吱声,都在默默抽烟。里城人虽然是条仗义好汉,也招惹了群狼连累了一屯人。大伙儿准备出盘缠,送他们回里城老家。里城人要是不走,“老酒糟”就下逐客令,强行把他们送到大林家店。

  董希录生死未卜,奶奶不能撇下不管。一家人千行百里都过来了,不差到南碱沟这几步路。大人孩子死了九个死,不差这一死。要活全家人一块儿活,要死一块儿死。奶奶攥着渔刀抱着叔叔,领着父亲和姑姑,义无返顾地走向南碱沟。

  季霖庭昨晚一宿没睡,放心不下里城一家老小。“老酒糟”不哼不哈,屯里没人出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里城人变成第二个杨老八。杨老八家是狼窝鬼屋,不能再让里城人住屯南。他要把里城人接到自己家,睡光板子土炕权当穿光板子羊皮袄,没面子但死不了人。他一出门口,院子里趴着两条狼。狼探子已经知道他想干什么,狼王派狼将他家封门。天亮后两条狼离开,他这才敢走出家门。

  季霖庭来到街上,见里城家那个女人怀里抱着孩子,手里领着两个孩子,去往南碱沟。他赶紧去“老酒糟”家报信,大伙儿带了老洋炮,骑马撵上娘四个。

  “老酒糟”听说董希录半夜三更去南碱沟打羊草,捶胸顿足地说:“好好一个人又白瞎了!”奶奶没事一样,说:“他手里有大钐刀,狼不敢吃他。”

  大伙儿劝不回奶奶,只得冒死去南碱沟抢骨殖。奶奶往南碱沟方向看了看,说:“不用去了,董希录打了一垛羊草。”大伙儿什么没看见,以为里城女人说胡话。奶奶说:“那么高一垛羊草,都冒尖了。”边外人还是没看见,看见了也不信。就算南碱沟里没有狼,里城人再能干,一早上也打不了冒尖一垛羊草。

  “老酒糟”急了:“人命关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去晚了连骨头渣子都没了!”奶奶说:“几条狼吃不了我男人。”“老酒糟”暴跳如雷:“抢不回你男人骨殖,你连灵都守不上!”奶奶说:“守不上灵,我就守一辈子寡。”

  “老酒糟”安排人,在张老万坟旁边给里城人挖坟坑,准备影葬。

  奶奶心领神会,那是董希录特意用羊草垛出高高的尖顶,让她看了放心。

  里城老家大树林子里,树叶再多也没有一片相同。边外大草甸子上羊草再多,也没有一棵重样。世上的人再多长得再像,也没有一模一样的人。羊草年年长年年烂,人一茬茬生再一茬茬死,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知不觉,爷爷把“小盆子”割成盆地。一冬天把羊草割完,让铜钱铺满南碱沟一层,他才能站稳脚跟。

  爷爷的眼睛只盯着羊草,耳朵里只有“刷刷”声。四外圈的羊草丛中,毛茸茸的狼脑袋密密匝匝,还在不断麇集。死到临头了,爷爷还在大做发财美梦。

  群狼既服从狼王,又打自己小算盘。眼前这个打羊草的人类,很快会被某条同伙咬断喉咙。它们关注的不是能不能咬死这个人,而是能不能吃到嘴里一块肉。当年“大鲫瓜鱼”被它们撕得七零八落,为争一口肉,许多狼辈做了同伙牙下之鬼。人类无法解决的难题是僧多粥少,狼族无法解决的难题是狼多肉少。几条性急的狼刚想扑上去,那人类用奇怪口音骂“妈拉个巴子”,它们以为是阴谋。

  让狼克制食欲,除非摘掉它们的胃肠和牙齿。守着一个活物,它们从没等待得这么长久。它们困倦又劳累,愤怒又无奈。群狼纳闷,多少年没人敢来打羊草,他一个人敢来,必定来者不善。有的狼打着长长的哈欠,泪珠冻成了冰珠。有的狼伸出舌头,精心舔掉鼻翼上的冰溜子。有的狼绷紧神经,一直盯着这个人类的一举一动。有的狼想走开,又怕同伙独吞美味。有的狼不时抬头偷看那人类一眼,又闭上眼睛垂下头。有的狼前腿伏地撅起尾巴,嘴巴紧杵地判断事态发展。窝在草丛中的狼,用毛茸茸的大尾巴象围脖那样围住脑袋,靠旋转双耳捕捉声音。

  骄横自负的狼王,从没见过不把狼放在眼里的人类。在它眼里,下套子挖陷阱、荷枪实弹的猎人不可怕,不把狼当狼的人才可怕。太阳一脸焦黄,是个早睡晚起、奸懒馋滑的大烟鬼。群狼也像犯了烟瘾,站起蹲下又起来,不住转圈。

  爷爷的大钐刀快削到群狼脑袋,这才发现羊草丛中,密密麻麻的狼就像盐场东北海“拔蛏”,南海底退潮后滩涂上的河蟹,一条挨一条一眼望不到边。除非他腾空驾云,否则插翅难逃。他能把大钐刀抡成风火轮,也杀不完这么多狼。

  南碱沟是群狼老家,在这里生存繁衍成百上千年。自从来了张老万,狼房被拆祖坟被掘,群狼和人类势不两立,有人无狼有狼无人。群狼攻击人类的武器很简单,一是贪婪二是恐吓,三是尖利的牙齿。在它们面前,人类有的外强中干,有的胆战心惊,有的魂飞魄散成了一滩烂泥,没命逃跑的人类死得更快更惨。

  张老万不会狼语,也无法与狼神通。他对付群狼的办法和生存诀窍,就是不怕。他死后,南碱沟里再没来过不怕狼的人类。群狼一直观察判断,不知眼前这个人类真不怕狼,还是故作镇静掩盖内心的恐慌,再是引诱它们上他的圈套。

  虱子多了不咬人,债多了不压人。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个影谁。

  群狼挤挤擦擦往后挪,躲避“刷”“刷”横扫的大钐刀。前面的狼挪动,后面的狼都得挪动,羊草不断向四外扩展。高大精壮、铁青色的狼王不时竖起后腿,两只前爪耷拉在胸前,像人那样站直身子,伸长脖颈向更远处观察。爷爷轻蔑地笑了,狼也是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搭理它们更好。大草甸子这么大,为什么非得往南碱沟里面挤?有这群畜生做伴还不闷,好赖都是喘气的。

  南碱沟的气氛由沉寂紧张变得活泛宁和,也变得狎昵诡谲不可琢磨。

  爷爷像唤狗一样唤这些畜生,趁工夫喘口气歇一歇。他伸出一只满是老茧的大手,以为这群东西能和狗一样摇着尾巴凑上来。群狼没挪窝,相互看了看。

  爷爷一边打羊草一边对眼前的狼说:“你们连狗都不如,狗还知道看家望门,好狗护三邻。你们除了吃人使坏水,能干什么好事?你们吃我看看?我一顿大钐刀不削死你们这些臭鳖羔子下的!妈拉个巴子!”爷爷故意让大钐刀多含些草,去削前面的狼爪子,吓得狼直蹦高,往后面退了又退,给他让出更宽的地方。

  爷爷把复杂的东西看得简单,群狼把简单的东西看得复杂。它们没进攻不是软弱可欺,而是太奸诈狡猾。它们就像私塾里的学生,鸭子听雷般听先生上课。爷爷从心里不怕群狼,群狼却从心里害怕这个人类,双方都用诚实欺骗诚实。

  爷爷任意选择方向长驱直入,大钐刀接近哪条狼,哪条狼就怏怏地起来,不请愿地给他让着地方。在里城老家永宁城集市看人,一眼能看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穿红戴绿。羊草黄泱泱群狼黄泱泱一片,狼和狼没什么两样。放在跟前看,每条狼各有不同。爷爷给不少狼取了名字,有“白眼圈”,“大黑驴”、“壳郎猪”、“梭鱼肚”、“白腚”、“水筲”、“锅铲子”、“弯梁子”、“小囤子”、“胖头鱼”等。狼也有灵性,叫几遍就知道叫谁。爷爷叫到哪条狼,哪条狼就偏着脑袋动一动身子。狼尾巴比狗尾巴长,拖地,身子使劲摇晃,尾巴根才动。

  “你们干点什么不好,非得祸害人?牲口干活吃草活着,鸡鸭鹅狗给人下蛋看门,猪吃食长肉给人解馋,你们这些臭鳖羔子还不如牲口,真不是东西!”

  群狼侧着脑袋,望望这个人类,又相互望望,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以前来南碱沟打羊草的那些人,一冬天能把羊草全打完吗?我一冬天不停地干,你们别捣乱,我能不能把南碱沟剃个光头?我卖了羊草,能不能买一挂胶皮轱辘大马车?能不能盖一处大瓦房?你们都哑巴了吗?妈拉个巴子!”

  “白眼圈”左顾右盼,“大黑驴”歪着头,“壳郎猪” 抬起脑袋又低下来。人说者无意,狼听者有心,双方都在熬工夫,熬到符合常识的时刻。

  天快到傍晌,南碱沟像老家北海退小潮,大流刚闪边。把南碱沟的羊草打完,就得退一回百年大龙潮。大草甸子干燥,爷爷说得口干舌燥,不再和这些狼心狗肺的畜生花说柳说,它们愿呆就呆着吧。他什么不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冒出来:大老婆臭,二老婆香,小老婆尿尿好晃汤……树老焦梢树叶稀,人老腰弯把头低。茄子老了一包种,辣椒老了一堆皮……瘸子狠瞎子刁,一只眼斗不过水蛇腰……爷爷总想琢磨一样事,一直顾不上。现在就他一个人,该把那件事情琢磨透。他想了半天想不起来什么事,全和这些臭鳖羔子狼东扯葫芦西扯瓢了。

  爷爷停下手里大钐刀,望着遥远的南天边。小西山远隔几千里,够不着望不见,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回去。他回去那年多大?儿女多大?老妈还在吗?小西山还是原来的样子吗?他想吃海黄瓜、海蛎子和海螺、胖头鱼和螃蟹……

  他一下子想起要琢磨的事,就是为什么要来边外。胡子要点他天灯,被老妈一句话吓得跑没影了。日本少佐住在永宁城,再没来过西山砬子,白成太带“棒子队”看守望海楼。他和两虎兄弟、董千溪父子爷们再有仇,也是自家兄弟间的矛盾。除了穷急生疯窝里斗,再是贪心不足。小日本在中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因为有白成太这样的中国人替他们做事。大连那个假日本鬼子鲁一次郎,铁了心帮日本人祸祸中国人。要不是复县衙门为他据理力争,他早被喂了日本人的狼狗。他和政治犯关在一块儿,他们都是抗日志士,有的是鲁一次郎的邻居和同学,都被他以所谓的法律程序告上日本人法庭,关进旅顺监狱,有的受尽折磨而死。他要不是会干庄稼活,趁给果树浇水的夹当逃出来,给他一千条命也活不成。

  董希录和老婆孩子不知去向,让鲁一次郎始料不及。他派密探四处侦察,得知董希录已逃到边外。他要亲自将董希录捉拿归案,实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在全国,像鲁一次郎这样的汉奸特务,比南碱沟的群狼还多,赶不尽杀不绝。群狼以为眼前的人类害怕了,齐刷刷站了起来,龇牙咧嘴凶相毕露,顺嘴角往下淌哈喇子。它们前腿平伸似上弦之箭,后腿绷紧似满月之弓。它们嘴巴紧触地面,透过羊草向他逼视。它们“吭”“吭”地换气,浓烈的腥膻味儿像狐狸放臊。

  爷爷抬头一看,身前身后冒出密密麻麻的狼脑袋,像成片的甜菜疙瘩。远远近近的羊草,全朝他跟前抖动,就像水往低处流。他这才明白,任何时候,狼都不会对人发半点善心。它们围着他不是陪他唠嗑解闷,更不是怕他讨好他。它们一直想咬断他的嗓葫芦、撕开肋巴骨、掏出心肝肺,啃光骨头。这要是让它们得了手,南碱沟就得再添一具白森森的骷髅,外加一把生满红锈的大钐刀。

  几天工夫,爷爷把大草甸子上的历险忘在脑后。他不能让群狼这么摆弄,得让它们懂人的比例,别和他来这些屁臊寡淡。他要拿一条狼开刀,杀鸡给猴看。

  “壳郎猪”和“梭鱼肚”早想抢头功露一手。爷爷大钐刀往前一搂,“嚓”地一声,“壳郎猪”脑袋裹进草趟子只留下身子,像不小心弄丢了。“梭鱼肚”刚往回退,爷爷反手一刀背“噗嗤”一声,狼被砸得脑浆迸裂,一杆子血柱射箭一样窜起老高,四只爪儿没踢蹬几下,也被裹进草趟子。爷爷装做什么没看见,一边打羊草一边使坏水,又削掉了“白腚”的前爪,打断了“水筲”的后腰。

  狼王再没有出色表现,王位即将不保。它闪电般地跃过几层狼,踏着一条狼的后背纵身一跳,迎面向爷爷扑来。爷爷头一偏身子往后一仰,大钐刀差点被撞掉。他一只手握着大钐刀一只手薅住狼王尾巴,一使劲扔起了空,抻得狼尾巴根子“咔”地响了一下。狼王轻飘飘地飞出去,轻飘飘落在几十步远的羊草上。

  都因为狼王无能,群狼才被这个人类杀得丢盔弃甲,早已对它心怀不满。群狼就像欣赏一出滑稽戏,没有一条狼上来帮狼王一把,会笑早就笑出声了。

  狼王躬了下背,很解乏似地伸了个懒腰,“噗噜噗噜”地抖娄几下皮毛。

  天上的太阳由豆饼变成铜钱,由铜钱变成黄豆粒。大草甸子抽了筋,变成场院大小。南碱沟瘪了干了,和炕头一般大。人和狼什么没剩下,早干干成灰了。

  狼王恼羞成怒,猛地向前窜了几步。四外群狼都站起来,猛地向前窜了几步。最近的一圈狼离爷爷只有两三步远,干乎乎压住大钐刀。“吭吭”声擂鼓般的心跳声,热腾腾的腥膻味儿,把爷爷熏迷糊了。爷爷从腰里抽出火镰“嚓”地打着了火绒,一缕硝烟和着硫磺味儿弥漫开来。群狼不知道这是什么致命武器,窝头往回撤,前面的狼踩着后面的狼往外逃,一时间蒙澄了炸营了乱套了滚球了。

  爷爷本想见好就收,再打一会儿羊草就回家。他又一想,对狼这种东西,千万不能给好脸子,能多狠就多狠。他操起大钐刀,将落在后面的“锅铲子”一刀贯穿了狼瘪瘪的肚皮,拽到脚下,用大靰鞡头子踩住狼脖子踩断气。他收拢一堆羊草,在四外圈打出空地防火,把死狼扔进羊草堆,用火镰点燃烤狼肉。

  干燥的羊草,比芦苇还抗烧。火焰熊熊,狼毛被燎焦,皮肉被烧糊。浓烟向四处弥漫,靠近火堆的狼被熏得睁不开眼。爷爷不断住火堆里续草,火越烧越旺,烤得群狼不住后退。明火逐渐熄灭,爷爷用大钐刀勾出烤熟的狼,撕下两条狼腿。狼肉又硬又艮又膻,嚼得腮帮子发酸也嚼不烂。他把肉在刀刃上拉成一条条,囫囵半片吞下去。有了饥饱之后,他找座水泡子砸开一层冰,伏下身子喝了一通凉水。他回到火堆旁边躺在羊草堆上歇着,干到下半晌回家。他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下半晌。狼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了,就像里城老家北海大流退潮。

  爷爷操起大钐刀猛打羊草,把耽误的活儿补回来。下半晌的羊草没有头晌焦脆,再加上刀钝,出力多还不出活,再来打羊草别忘了带磨石。这些臭鳖羔子狼饿着肚子候候一头晌,什么便宜没得,倒赔了几条半狼。畜生就是畜生,什么时候都摆弄不过人。这些臭鳖羔子再来候候他,就用大钐刀扫,扫不退就点火烧。

  在人与狼阴差阳错的误会中,爷爷侥幸活下来,对群狼的认识更是错上加错。狼的所思所想所做所为,要比他慎重许多。假如他是狼,最愚蠢的狼都比他聪明。狼王犹豫不决没下令吃他,是对所有的狼负责。他动辄对狼大开杀戒,只图自己逞能痛快,根本不为老婆孩子着想,更不为整个屯的人负责任,人的品格有时候还不如狼。比狼王智勇双全大有狼在,它们全都一丝不苟严守规则,在等级上决不越雷池一步。假如群狼袭击他,趁他睡着时,一条弱狼就能将他咬死。

  羊草丛中,它们屏住呼吸,遵守铁一样的纪律。它们绷紧全身神经,保持旺盛的战斗力。他们为果腹而战,更为荣誉和尊严而战。狼王两条前腿搭在一条狼的后背上,一直观察那个人类。假如此人吃完狼肉,一改自信和泰然,贼头贼脑四处张望、蹑手蹑脚往外溜、扛起大钐刀猛跑,瞬间,群狼会从四面八方发起攻击。此时,群狼只等狼王一声令下,前赴后继地扑上去,将那人撕成碎片。

  那人类吃饱喝足,竟躺在羊草上“呼呼”大睡,一直睡到太阳偏西。那人类睡足了歇够了解乏了,接着打羊草。太阳西下,那人类才放下大钐刀,撒了泡长尿,蒸汽腾起几个人高。和人闻到狼的腥膻味儿一样,旁边的狼差点被尿臊味熏背了气。那人类操起大钐刀,又开始打羊草。他有足够的耐心,就有使不完的坏水。群狼一整天没吃东西,垂下毛茸茸的脑袋,没了精气神。持续的“刷刷”声让群狼头皮发乍,与其耗下去,还不如和他决一死战。狼王不下令,谁都不敢轻举妄动。那人大钐刀快扫到哪条狼,哪条狼和蛇一样,悄悄向后缩回身子。

  爷爷干活利索,从来不把没干完的活留到第二天。不管有狼没狼,哪怕天黑贪晚,他也得捆完羊草再回家。这一天,他足足打了三垧地羊草。拿南碱沟和老家沙岗后比,几垧地羊草还没有“饮牛炕”大。边外的冬天比里城老家长,他一人一把大钐刀,起早贪黑连轴转,豁上命也要打完整个南碱沟羊草。这里的狼确实多,也狡猾凶残。他一个人都没让狼吃了,难道里城人不对狼的口味?他算是看透了这些边外人,因为懒才拿狼吃人做幌子,在炕头上屁臊寡淡扯闲篇。

  爷爷捆完羊草,太阳还没落进草平线。狼王跳下那条狼的后背,朝南碱沟深处溜去。群狼都低垂脑袋,紧随其后。群狼绕个圈儿,回到半路悄悄埋伏。

  那天,季霖庭和“土埋子”把奶奶娘仨接到家里。天南海北的人都差不多,马换臣家穷的睡光板炕,季霖庭家也穷的睡光板炕。杀牛婆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季霖庭老婆“土埋子”也活得鬼不鬼人不人。边外有邝守仁这样好心的大财主,里城家也有王富耕那样的大善人。一方水土一方人,里城老家再懒的人,也比最勤快的边外的人勤快。边外再坏的坏人,也比里城老家的白成太和鲁一次郎好得多。里城人再仗义,也没有“老酒糟”和季霖庭这些边外人可交。边外人实在得恨不能把心扒出来,狗肚子存不住二两酥油,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

  “土埋子”把一只小瘦鸡杀了,烧了一锅汤炖了一锅土豆子。季霖庭没看住,鸡肉都让几个孩子偷吃了,气得他要杀孩子炖肉。全屯人都带东西到季霖庭家,为里城一家人接风洗尘。里城人董希录不回来,“老酒糟”就不下令开宴。

  季霖庭站在街上望到正晌午时,南碱沟方向还没冒出人影。“老酒糟”带了男人们往外走,扛大钐刀去南碱沟,冒死为里城人拣骨殖,奶奶好说歹说把大伙儿劝回来。她说董希录冬天闲不住,一闲就闹病。里城人干活两头不见日头,不晌不夜回家让人笑话。里城人不吃晌午饭,下晌也照样干活,晚饭多吃点就补上了。席上,没人说笑话村话,没人猜拳行令。季霖庭害怕“狼探子”,不敢拉胡琴唱曲儿。边外人心知肚明,里城人早没了。女人们站在院子里,一边抹泪一边了望。屯边连条狼都不见,这是多少年没有的事儿,是里城人拿命换来的。

  为了安慰好心的边外人,奶奶在席上唱了曲辽南小调《恶狼只有人来降》:

  天怕浮云地怕荒,

  人怕痨病物怕伤。

  忠臣就怕君不正,

  孝子又怕父不良。

  贤妻就怕夫拐妾,

  爱哭的孩子怕后娘。

  鸡怕山狸猫逼鼠,

  花怕狂风草怕霜。

  白雪还怕当头日,

  风大自有挡风墙。

  里城开花边外香,

  恶狼只有强人降!

  里城人九死一生闯到我们这疙瘩,拣回“大鲫瓜鱼”骨殖,安葬了杨老八一家,不顾生死到南碱沟打羊草,我们却装鳖头,能抹开脸坐在炕头上喝酒。“老酒糟”带一群男人去南碱沟,半路被群狼堵住,知道里城人到底没了。他安排人在“大鲫瓜鱼”坟旁,为里城人挖坟坑“影葬”,请和尚往里城老家超度。

  一群带孝的女人陪着奶奶,让她哭几声自己的男人。只要没见到董希录骨殖,奶奶见了棺材也不掉泪,自己不戴孝,也不给三个孩子戴孝,坚信董希录一定能活着回来。大伙儿正往坟地抬空棺材,奶奶大声说:“他回来了!”大伙儿抬头一看,可不是!只见二里地之外,里城人用大钐刀挑着长拖拖两条狼,急叨叨地朝这边走来。夕阳把里城人的身影拖得和大草甸子一般长,让火烧云照得金霍霍刺眼。这哪是真人?这是里城人的魂儿回来了!大伙儿在地上跪倒黑压压一片,叩首迎灵一片哭声。直到里城人走到跟前,大伙儿这才相信,里城人真的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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