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城老家到处都是丘陵沟壑,地无三尺平,连大海也是无风不起浪,有风浪头百丈高。在评判事情上,更以高、低为标准,没有高山就显不出平地。在谋事进取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在寿命上,树高不能撑破天,人生不过百年。形容弱小者,莫过于大树下面小草。鼠目寸光的势力小人,无不是狗眼看人低。

  大草甸子天高地阔,白云朵朵,地势平坦,碱沟纵横,羊草葳蕤,水泡子星罗棋布,狼、黄羊、狍子、野兔、野鸡成群结队。每年春夏季节,黄花、百合、兰花等野花沁人心肺,防风、甘草、黄芩、龙胆草、桔梗等野生药材满目葱茏。大草甸子上,看不见高大的榆树和柳树,榆树墩子和柳树墩子倒是不少。乌裕尔河和双阳河自东向西缓缓流入,弥漫着大量湿地,生长茂密的芦苇和水草。鹤群在空中盘旋,白天鹅、大雁、丹顶鹤、鸳鸯、白鹳、中华秋沙鸭珍禽异鸟随处可见。一座座水泡子是一座座天然大鱼池,遍生鲫鱼、鲇鱼、草鱼、泥鳅等鱼类。

  大草甸子的羊草齐刷刷一般高,和人一样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边外人和黑土地一样厚重可靠,待人热情脑瓜简单,性子太艮,油瓶倒火上房不知道着急。

  方圆百十里的南碱沟,生长着优质肥美、粗壮茂密的羊草。这里人迹罕至,是群狼老巢。有一年有个叫张老万的人,在南碱沟以北十里选址定居,每年冬天一人一把大钐刀,到南碱沟里打羊草,拉到马场去卖。里城家的老狼精闹得再凶,小西山人也没把西山砬子当成狼山。在边外人眼里,南碱沟是一座巨大的狼窝。张老万在狼身上剃毛,人们都为他捏着把汗。他今天是张老万,明天葬身狼腹就是“张老完”。一年年过去,张老万一直没变成“张老完”,一直到南碱沟打羊草卖钱,穿皮戴棉吃香喝辣。他说自己通狼性会狼语能和狼神通,劝群狼“狼走天边吃草”。他把群狼、黄羊、狍子、野兔、野鸡等召到一块儿开堂会,教狼戒肉吃素。不愿意戒肉的狼,都让他撵到老毛子那边。人们看他说话二八扣不住,劝他别再打羊草,挣俩钱赶紧搬走。张老万一条道走到黑,能进油盐但不进人语。

  南碱沟的羊草值钱,人们都到南碱沟打羊草,确实没有狼。前来落户的人越来越多,就叫张老万屯。张老万九十岁时,让大伙儿跟他学与狼神通。人们说他老糊涂,都不相信。张老万临死前说:“我死了狼回来了,你们就后悔了。”

  张老万死后,南碱沟开始有狼出没,逐渐成群结队。大伙儿仗着人多,以为和群狼井水不犯河水,就能平安无事。有一天收工回屯,吕糊涂转身尿泡尿人没了,尿泡还冒着缕缕热汽。大伙儿找出半里地,只找到一副森森的白骨,也冒着缕缕热汽!群狼在众人眼皮底下把人拖走,竟一声没吱。张老万的话应验了,大伙儿这才相信,他确实能与狼神通。不到半个月,群狼以相同的办法,又连吃两人。大伙儿再到南碱沟打羊草,都念叨狼的好话,想让狼感动,别再吃人。

  群狼得寸进尺,大白天敢来屯里叼孩子。夜里,好几家马脖子被狼咬断喝干了血。从早到晚,群狼围着屯边嚎叫。男人不敢到南碱沟打羊草,女人和孩子大白天不敢出门。女人们抱怨:“狼来屯子里祸害人和牲口,狗还敢叫唤几声,屯里这些男人,还不如几条狗顶用。”男人们坐不住了,是得给狼点颜色瞧瞧了。

  屯里“老酒糟”块头大,家里开烧锅坊,能喝酒敢担事,被大伙儿推举为领头人。他在酒桌上大放豪言:“跟他张老万,顿顿吃饱饭。跟我老酒糟,顿顿喝小烧。种地千般好,不如打羊草。没见血的不叫刀,不杀狼就不是我老酒糟!不血洗南碱沟,就没咱的好烟抽!王八犊子,造!”“老酒糟”调兵遣将:左金堂、代春田、邢六子、杜齐,王大疤瘌、张傻子、小猪倌,加上他自己八人八匹马八把大钐刀,一路杀向南碱沟。群狼早已经严阵以待,排成毛茸茸一堵墙守卫。

  大伙儿都把自己当成吕布关云长,把座骑当成赤兔马,把手中大钐刀当成方天画戟和青龙偃月刀,定能将群狼杀得血流成河。这些只供骑乘和拉车种地的挽马,从没见过真张,见到群狼“咴咴”直叫,四腿颤抖不敢上前。“老酒糟”的座骑是一匹又老又糟的瘦马,能回来就杀肉下汤锅犒劳大伙儿,回不来就扔在南碱沟里喂狼。大伙儿只会用大钐刀打羊草,骑在马上笨手笨脚不会耍。他们更不是吕布和关云长,从没见过这么多狼,相隔这么近,人比马抖得还厉害。他们用大钐刀瞎抡乱砍,没砍着狼倒伤了自己的人马。杜齐的肩膀头子被邢六子搂了一钐刀,再往上不点就搂掉了脑袋。小猪倌骑的大儿马子腿长,能蹦能跳,被王大疤瘌一钐刀扫成了瘸马。左金堂一钐刀刨在“老酒糟”后腰上,疼得他大骂左金堂是废物。他自己更是个废物,一钐刀没扫着狼,差点把自己晃到马下。面对一群乌合之众,群狼疯狂地扑上来,几条狼围住一匹马。再不撤离,人和马全完了。“老酒糟”大喊:“赶紧回屯!”人马已被群狼分割包围,无法逃脱。

  关键时刻,“老酒糟”座下这老瘦马“咴咴”一声长啸,一马当先冲进狼群。后面的马顿时精神了,一步不拉地跟着老瘦马。几年前,“老酒糟”在大草甸子上套黄羊,顺便套来的这匹老瘦马。瘦骨嶙峋的老瘦马肋巴条像盖帘,马背像铡刀背。它屁股上烙着火印,脖子上有两处贯穿枪伤,一只耳朵被削掉半拉,身上布满横一道竖一道疤痕。有人说老毛子那边打仗,老瘦马是从那边跑过来的。有人说马占山打响了江桥之战,是他的座骑。有人说,抗联司令杨靖宇西征,是抗联部队的战马。平日里,“老酒糟”把老瘦马栓在街上,谁家有活随便牵随便用。它像牛一样拉犁,像毛驴一样抗揍,像骡子一样忍辱负重,一个孩子都能将它乖乖地驯服。没活时,人们用它练习骑乘,做练鞭子抽准头的活靶。“老酒糟”只喂它谷草不喂精料。今天出征前,“老酒糟”才喂它点高粱。老瘦马一口没动。老瘦马是匹不会说话的哑巴畜生,心里一定比人还明白,比人更想要口志气。

  身经百战的老瘦马焕发出战场上的骁勇,按阵法在狼群中横冲直撞左冲右突,旋风般将群狼冲散。它前踏后踢横扫,掩护所有人马撤出南碱沟。它载着“老酒糟”从容断后,群狼不敢靠前一步。大伙儿回到屯边,“老酒糟”喊:“下马……”他刚下马,老马“扑通”一声倒下死了。“老酒糟”厚葬了义马,全屯人下跪给老马磕头。这么多男人在一头牲口的保护下逃命,更得把脑袋藏进裤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大草甸子吃大草甸子。大伙儿不敢去南碱沟打羊草,靠种地挖药材,照样吃饱穿暖。南碱沟的群狼和人较上劲,大伙儿出屯种地挖药材,都被群狼堵回来。“老酒糟”也不敢出门,在屯南开的几垧地全撂了荒。

  季霖庭是屯里的穷户,大草甸子有名的说唱艺人。他每天早起晚归四处卖艺,从未被被群狼所害。他说自己每天早晚都给狼磕头叫爹,因此平安无事。男人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祖宗跪父母,跪世间有情有义有恩之人。狼是人的死敌,让它们吃了也不跪。季霖庭不但是败家子、穷头和软骨头,还是个良莠不辨、人鬼不分的糊涂虫,花说柳说也没人信。现在,急需张老万那样的能人救屯,“老酒糟”委托季霖庭外出卖艺时,拜能人前来治狼。那天他在霍地房子唱堂会,在酒桌上结识一个从嫩江那边过来的奇人,外号叫“大鲫瓜鱼”。他五冬六夏穿条麻花棉裤,说这是松花江里鲫鱼精送给他的宝物,能起死回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他让人将他脑袋大头朝下浸入水缸,一天一夜淹不死。他生在嫩江边,练出一身好水性,能在江底呆三天三夜。后来他家搬到大兴安岭,全家十几口人全被老虎吃了,他出去采猴头蘑菇才保住一命。他杀死老虎为全家人偿命,生喝虎血,也灌满一身腾腾的虎气,从此后百兽见了他逃之夭夭,五十里之内无虎,百十里开外无狼。季霖庭遇见了能人,哪肯放过?当即为他演唱一出“武松打虎”,和他说了南碱沟闹狼、屯里人不敢去打羊草、人受狼气的事,求他为张老万屯想想办法。“大鲫瓜鱼”拍胸脯保证,说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一切都包在他身上。

  季霖庭一路又拉又唱,把“大鲫瓜鱼”领回屯里。大伙儿看这人黄皮拉瘦佝偻腰,尖嘴猴腮刀条子脸,筋鼻夹眼磕磕巴巴,别说打死老虎,打死只耗子都得喘半天。还生喝老虎血,生喝耗子尿吧。人敬有的狗咬丑的,全屯的狗撵着他咬,小猪倌家那条瘸狗咬得最凶。南碱沟群狼知道了,没被吓跑倒被笑瘫。屯里人好客,照样好招待。哪怕一个八十岁老太太敢说打狼,也得被屯里人当成英雄。

  “大鲫瓜鱼”被“老酒糟”领回家,二两烧酒一下肚,像吞了刀子,舌头被割掉半截只剩下舌头根子,不知“哦哦”些什么。他的手直哆嗦,筷子像仙鹤的尖嘴乱啄一气,好不容易夹住点酸菜,没等送进嘴里就“劈里啪啦”掉在炕上。酸菜炖白肉快把他馋死了,他一口都吃不到嘴里。他用两只手配合,终于把一筷头子酸菜夹起来。“老酒糟”误以为他给自己作揖,赶紧放下筷子抱拳还礼。“大鲫瓜鱼”再还礼,刚到嘴边的酸菜又掉在炕上。“老酒糟”一边陪他喝酒,还一边喂他吃菜。刚开始,“大鲫瓜鱼”还不好意思。酒一喝到份上,他干脆放下筷子不用,不时张开黑洞洞的大嘴,让主人填菜填肉,再倒进一盅酒。扎血肠的一条麻劈儿塞进了牙缝,他也毫不客气地张开大嘴,让“老酒糟”给拽出来。

  “大鲫瓜鱼”酒足饭饱,顿时精神抖擞目光炯炯,把桌底下的猫吓得跳到地上,确实有点虎气。他身子一欠“噌”地从炕上站起来,麻利地解下房梁上大钐刀,一个高蹦到地中间,又把猫吓得跑到外屋地。他朝“老酒糟”作个揖,说:“谢谢大哥盛情款待,我现在就去南碱沟,在落日之前杀光群狼,不耽误大伙儿明天打羊草。”邢六子说:“你说身边百里无狼,你一来,南碱沟的狼早跑到泰康和拜泉那边,不用费事了。”“大鲫瓜鱼”吭哧憋肚半天,只得实话相告:“兄弟我是做老虎皮买卖,买张老虎皮不难,打死一只老虎难上难。我赔了本没钱喝酒吃饭,”想出套嗑遮脸,“酒要喝来情要还,驷马难追君子一言!就冲大哥这顿酒,我也得到南碱沟去亮亮丑!王八犊子有狼无我,兄弟我去败败火!”

  为顿酒饭,大伙儿哪能让“大鲫瓜鱼”去送死。酒可以用曲子和高粱再酿,人没了,爹妈开烧锅坊也酿不出来。外地客路过,饿了留饭晚了留宿没钱了凑盘缠,是屯里规矩。他敢说到南碱沟打狼就是条汉子,白吃这顿酒饭也不丢人。

  屯里人通情达理,感动得“大鲫瓜鱼”眼泪直掉。大伙儿愿意结交有情有义之人,挽留他落户,应承给他盖房,再让季霖庭为他撮合个寡妇成家,别做无根之草。“大鲫瓜鱼”一听这话,非去南碱沟不可。“老酒糟”一言九鼎:“有我住的就不让你住露天地,有我吃的就不让你饿断气。你先住我家厢房,再外道你就滚犊子!”“大鲫瓜鱼”朝张老万牌位磕了三个头,正式落户。他半夜三更悄悄出了厢房,扛着大钐刀去南碱沟。他要背回十颗狼脑袋做见面礼,否则对不起全屯人这片心。天亮后“老酒糟”进厢房一看,人和大钐刀没了,赶紧骑马去撵。他在南碱沟里,拣到“大鲫瓜鱼”一件丝丝缕缕的血衣,知道他已被群狼所害。他本想找回骨殖和大钐刀,又怕自己单枪匹马再赔条命,只好拿了血衣返回。

  “大鲫瓜鱼”刚成屯里人,就为回报一顿酒饭而丧命。大伙儿怀疑“老酒糟”,让“大鲫瓜鱼”住厢房,是往外推人。大伙儿骂季霖庭,不该悬乎“大鲫瓜鱼”有本领,是不是砸过他场子,以这种手段借刀杀人。“老酒糟”要拿菜刀剁手,被老婆拦住。他俩和“大鲫瓜鱼”无怨无仇,犯不上动这蛇蝎之心。他俩不抻头,就得被狼封屯。“大鲫瓜鱼”知恩图报,是个仗义之人。全屯有多拿多有少拿少,为“大鲫瓜鱼”买棺材,装殓血衣埋衣冠冢,有朝一日拣回骨殖再重新盛殓。

  为了表达忏悔之情,“老酒糟”和季霖庭披麻带孝,为“大鲫瓜鱼”当孝子跪灵哭“爹”,摔泥盆出殡。为了让“大鲫瓜鱼”死得值头,全屯人在“大鲫瓜鱼”坟前跪倒一片,听季霖庭声泪俱下演唱悲情小调《天疼你》、《十大恶》,诅咒南碱沟群狼断子绝孙不得好死。人群中,跪着一个身穿黑大布衫戴一顶黑礼帽的人,身上有股膻臊味儿。人们刚问他从哪儿来,他一转身没了影儿,大褂下面尾巴梢一闪。老人们说这是南碱沟的“狼探子”,探听谁说狼的坏话,找机会报仇。大伙儿吓得六神无主,季霖庭照唱照骂。他没唱完,人跑得一个不剩。

  从此后,张老万屯人谈狼色变,大白天关门闭户。家家户户的大钐刀都悬在房梁上生锈,南碱沟每根羊草变成摇钱树,也没人敢动打羊草的念头。大伙儿不敢说狼一个不字,说不定“狼探子”藏在炕沿下房梁上。人们宁可往北多走十里,不往南多走一步。外屯不敢把闺女嫁到屯里,屯里闺女都往外嫁,十三四岁的小闺女都找了婆家。货郎不敢进屯,屯里人不敢出去办事,针头线脑、洋火胰子等用品,都成了希奇东西。没几天,屯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有群狼占驻。

  群狼成了大冰冻和封门大雪,整屯人被丘在家里,在大草甸子上绝无仅有。

  老婆“土埋子”害怕丈夫被群狼所害,不让季霖庭出去唱戏,那天脚跟脚没看住,丈夫在眼皮底下没了。孩子们说爹刚出去,她又脚跟脚撵到街上,见丈夫早过了二里地以外的张老万坟。丈夫会拉胡琴唱曲儿,还会变戏法,把自己变出屋子。她早给丈夫准备几件衣裳,他哪天让狼吃了,也和“大鲫瓜鱼”一样,为他埋座衣冠冢。季霖庭在大草甸子来来往往,群狼没伤他一根毫毛。大伙儿怀疑他是“狼探子”,又怕中了群狼的离间计。全屯人所用的日用百货,都靠他往回捎。各家各户外面的大事小情,都靠他捎信传话打理。往年他家孩子多,地没人种,都靠大伙儿接济,眼下,他理所当然为大伙儿做事。如何让群狼别祸害人,让季霖庭伤透脑筋。他除了下跪再是拉胡琴唱曲儿,靠耍戏法更骗不过群狼。

  世间所有长脑袋的活物,都愿意听好听的、看好看的,狼也一样。“千日笛子百日笙,拉胡琴得起五更”。他想给全屯人都做把胡琴,跟他学艺拉会唱,天天给群狼拉胡琴唱曲儿……季霖庭没等说完,“老酒糟”“嗷”地一声炸庙。就算这办法行,全屯人也不能天天给群狼唱堂会。群狼再能耐,也弄不过人!季霖庭幸亏没把“让全屯人天天给群狼下跪磕头”这话说出口,否则非挨揍不可。

  那天,“老酒糟”一大早喝完酒,领儿子肉蛋儿到大草甸子套狍子。肉蛋儿好长时间没出门,乐得背着套子走在前面。老婆知道丈夫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拿儿子做诱饵套狼,赶忙喊人。大伙儿提了大钐刀骑马就追,半路撵回“老酒糟”和儿子,既谴责他,也为他的举动所感动。孩子们以为大人也把自己送到南碱沟喂狼,吓得没场钻没场躲。人们把过年东西提前吃了,屯里哭声一片。

  群狼损兵折将后,马上形成新的群体。远远近近的狼,不断向残狼汇聚,将爷爷一家人重重包围。要不是爷爷大钐刀濡染着狼血,一百把大钐刀也形同虚设。最大的安静和从容,是来自死到临头。爷爷像屠夫走进羊群,奶奶像逛牲口市。父亲少年威猛,让群狼不可小觑。姑姑和叔叔又唱又喊,让群狼无所适从。

  爷爷把大钐刀横在扁担下面当杠子,分担挑子的重量。他们在挨挨挤挤的群狼簇拥下,一步步往前挪。人往前走,前面的狼往后退,后面的狼往前跟。不时有狼伸出脖颈,四外观察。一家人死到临头,在狼的夹缝里盲目地往前挪动。他们就像几只蚂蚁走不出铜盆,大草甸子没边没沿没有尽头。夜晚,北斗星不怀好意地领着他们往南走,白天,太阳从西边升起从东边落下。爷爷不信邪,人能错神能错,太阳和北斗星不能错,这要错了什么都错。那天他们从早走到傍晚,终于看见一堆灰烬。爷爷兴奋地说:“有人烧火就有屯子,我们走出来了!”

  这堆灰烬,是爷爷头几天烧黄羊留下的,一张羊皮,是爷爷用渔刀子剥下来的。这几天,群狼故意围堵全家不停地转圈,又回到原处。姑姑和叔叔白天睡晚上睡,像两只进入冬眠的小熊。父亲不睡也不困,成了爷爷的左膀右臂。一家人恍恍惚惚迷迷瞪瞪,看什么都是虚的。天地是一条“蹦蹬线”,太阳、北斗星、人,是穿在线上的草珠,来回蹦达着玩。一对对绿莹莹的狼眼睛,是一对对玻璃球弹子。爷爷和奶奶轮换打盹,一个人握着渔刀,一个人在拄着大钐刀,和四外的群狼对峙。到了晚上,他们一宿到亮守护三个孩子,眼睛不敢闭一闭。

  那天一早,全家人在群狼的簇拥下,又开始往前挪。边外的节气是个傻铁匠,还是个傻木匠。头半年,傻铁匠把一根铁条一骨节一骨节接长。下半年,傻木匠再把一方木料一骨节一骨节锯短。边外的节气还是个急性子,一步从秋天跨到冬天。边外的天气还耍小性子,说阴就阴说晴就晴;天一晴干热,天一阴干冷。

  那天,全家人从一大早走到下半晌,浑身懈怠两腿灌铅。午后的阳光,将大草甸子照耀得一片金黄。星罗棋布的柳树墩子和榆树墩子,像金钱豹身上的斑点。没觉景,太阳变成一颗咸菜疙瘩,抽抽巴巴裹了一层咸盐。一瞬间漫上来的云层,是酸菜缸浮起的一层白醭。云层越积越厚,变成压酸菜缸的石头。大草甸子一片昏暗,天边乌云翻滚,羊草起伏沸腾。一波波草浪,气势汹汹地席卷而来,再去往远方。爷爷奶奶背对着大风,被刮得踉踉跄跄。爷爷肩上的花支笼子,被大风吹得悠来荡去。奶奶紧紧扯着父亲,顶着风头往前拱。大风挟带一束束箭簇,把人的衣裳和身子穿透。大风带着一把把钢刀,剔完了肉又刮骨头。爷爷奶奶停下来,用身子为三个孩子挡风。他们一停下,群狼就往身边咕涌。他们顺风走,就被刮滚了球,滚进群狼中间。他们不能走不能站,顶着大风一点点往前挪蹭。

  绝尘而去的大风把人晃了个跟头,接着下起了沸沸扬扬的大雪。这是边外今年的第一场雪,密实厚重浑浊。雪花一串串一条条一缕缕,“刷刷”落在羊草上,是从天上垂下的一挂挂纸钱。里城家地皮浅,下这样的大雪,一会儿工夫就沟满壕平,远近白茫茫一片。大草甸子吸雪、存雪,像往一张老黄脸上抹厚厚一层雪花膏,怎么抹也不白。大草甸子还是一只黄草怪,瞬间将满天乌云吞噬。天空成了蓝色的大草甸子,大草甸子成了土黄色的天空。爷爷奶奶不管上天入地,只要能找到屯子落下脚,吃口饭睡一觉就行。大钐刀上的血腥味儿不断消失,大大减少了威慑力。要想占上风,就得和群狼重新开战。爷爷没憋住打了个哈欠,群狼一下子缩小了包围圈。爷爷再不敢懈怠,群狼又不敢轻举妄动。羊草中密密匝匝的狼脑袋,像蛇盘地上的蛇头,老李大河里的梭鱼丁子。死亡大网正在收拢,包围圈变成一张即将咬合的狼嘴巴。一家人孤立无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狼虽然不如狐狸会放臊,它们喘气和放屁,也能把人熏迷糊。再加上迷茫、疲劳、绝望、无助,爷爷和奶奶晕晕沉沉混混沌沌,嘴里叨咕:“潮退了,提鱼了!”“起风了,打场了!”爷爷想家了,想提鱼,想吃刺黄瓜,想吃河蟹,想吃海爸子,想吃苞米粥就咸胖头鱼。自从进入大草甸子,他头一次向南转过头,向家乡方向眺望。他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面对家乡相反的方向。此时的里城老家,正是提秋胖头鱼的好时令。大草甸子变成南洪子,他用网杆子挑着提网,一溜小跑追赶潮头。到了南海底,他一盘接一盘地下提网。他把大钐刀当成提鱼杆子,前后摇晃插进黑土地。他把奶奶的大腰筐当成鱼篓子,拴在钐刀把半腰。大腰筐不住晃悠,拽得大钐刀一抖一抖。这被群狼当成新的阴谋,停下来观望。爷爷把饭碗当网抄子,蹑手蹑脚“巡鱼”都是半斤以上的大胖头鱼,更吓得群狼纷纷后退。他别好“诱饵”,把“提网”逐一放进海里。他动作古怪似笑非笑,更让群狼怀疑害怕,窝头朝后面退却。它们隐蔽在远处,等待新的时机到来。

  恐怖气息越来越浓,似把人托起了空。奶奶莫名其妙地说:“天凉了,收拾草栏子装树叶子,冬天烧炕。”爷爷莫名其妙地说:“沙岗后苞米地进去牲口,我去赶牲口。”父亲边笑边唱:“小巴狗,上锅台,偷油吃,下不来……”

  他们停下脚步,还以为一刻不停地往前走。姑姑躺在羊草上,以为躺在家里炕上,把衣裳脱了。三岁的叔叔最清醒,两只眼睛滴溜溜望着四外,“狼!狼!”地喊,这是他这些天唯一学会的话。恍惚中,奶奶赶海过了沙湾底,下了羊鼻子。大流里上来一个个死早,变成一朵朵莲花飘起来,身前身后不住转。她拈起一朵朵莲花,用嘴一吹就起了空,飘起老高。恍惚中,爷爷来到沙岗后,赶走地里吃苞米的牲口。他刨地埋地角石,一镢头刨在大脚指头上。他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从沙岗后到大草甸子上来回转。清醒时,她见奶奶拈着什么,鼓起腮帮子往天上吹。父亲打着奇怪的手势,和什么人说话。糊涂时,他眼前祥云缭绕,闺女和小儿子起了空。两座山长着腿跑到眼前停下来,小河当央一座小桥上,站着一个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头和一个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笑着喊爷爷的乳名……

  奶奶来到永宁城赶集,戏子正在大戏台上唱《王二姐思夫》:

  王二姐在北楼哇眼泪汪汪啊,叫一声二哥哥呀咋还不还乡啊哎哎咳呀!想二哥我一天在墙上划一道,两天道儿就成双……”奶奶也会唱,“划了东墙划西墙,划满南墙划北墙。划满墙那个不算数呢,我登着梯子就上了房梁,要不是爹娘管得紧吆,我顺着大道哇划到南洋啊哎哎咳呀……

  爷爷奶奶顿时清醒过来,前面不远处,有人在唱小曲儿。听着听着,那人不是唱“王二姐思夫”,而是边唱边哭边说,救他的命的一只狍子变成了仙女,今天要来南碱沟见他。这是爷爷奶奶进入大草甸子以来,头一次听见的人声。爷爷怕那人走远,挑起花支笼子就撵。奶奶背着筐拉着父亲,紧紧地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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