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是盘磨,大地是磨盘。太阳是磨眼,人是苞米。火车是毛驴,一刻不停地拉磨。车厢是筛子,来来回回“哗啦哗啦”地筛,把皮肉筛成皮子,把骨头筛成馇子,把精气神筛成面子。北斗星往天边跑火车往天边撵,白天晚上撵也撵不上。火车早过了瞎董万空说的“柳条边”,这哪是边外?董龙头说的“过了喇嘛店就是林甸县”,那里才是真正的边外。第三天下半晌,火车停在喇嘛店车站。火车扔下爷爷一家,争分夺秒吭哧瘪肚烟熏火燎,又忙着拉磨去了。一马平川的大草甸子都是草,没有树没有屯子没有人,就像一望无际的大海除了水还是水。天边一圈烂歪歪的草,像人烂眼边子。除了人的心神不定,一点声音都没有。

  爷爷用被子把叔叔裹成一卷塞进花支笼子,把姑姑塞进另一只花支笼子。奶奶把杂七杂八的东西装进大腰筐,脱下夹袄穿在父亲身上。爷爷被西坠的太阳拽离脚跟,挑起花支笼子走下站台,一头向北走进大草甸子,一步迈进了冬天。

  寒气带着利刃而来,就像爷爷在沙岗后偷挪人家地角石,刮皮割肉剔骨。别看他脸色铁青不动声色,心里火辣辣地烦躁。奶奶背着大腰筐跟在爷爷身后,一只手紧扯着父亲。寒意透进她的衣裳,冻得她浑身哆嗦定不住牙帮骨。夕阳连滚带爬,藏进天边草堆后面睡觉。大草甸子顿时变成被乌贼喷了墨汁的海水湾,一片漆黑。除了天上亮晶晶的星星,黑暗中只剩下奶奶两颗星星一样的眼睛。

  爷爷走在黑暗中,使黑暗更黑暗。大草甸子可不像沙岗后那样惯他毛病,天老爷老大他老二。他从旅顺大狱逃出来,又被关进天高地阔的大狱里。他肩上的担子一头挑着里城老家,一头挑着边外大草甸子。他把全部家当都扔了,只带来小西山的太阳、月亮和星星。他和火车一样,也朝着北斗星勺把,一声不吭地往北走。天地像个大圆圈,他们怎么也走不出地中间。头顶上扣着一口大黑锅,他们怎么也转不出锅肚脐儿。大草甸子像座鬼打墙,人只在墙里面转来转去。

  爷爷一步不停地往北走,天地间回响他“咚咚”的脚步声,每一步都是比例。奶奶走一步看一步,坚信天无绝人之路。姑姑和叔叔早被颤悠睡了,不吃不喝不渴也不饿。奶奶牵着父亲的手,像牵着一头疲惫的小叫驴,走不动就使劲拽。

  小西山人多地少,大草甸子地多人少,到现在还没见到屯子。里城老家还没下霜,这边夜里开始上冻,人嘴里哈出一团团白汽,手和脸冻得发麻。羊草冻得焦脆,脚一踩折断一片。北斗星勺把拧了个劲儿,已到半夜时分。奶奶说:“找个窝住一宿吧。”爷爷肩膀上的扁担早都抗不住了,“吱吱嘎嘎”不住叫唤。

  爷爷比扁担还乏,从旅顺大狱逃出来到现在,五天五夜没合一合眼,恨不能一头攮倒就睡。大草甸子上无处打尖,连座窝棚和墙角旮旯都没有。父亲说渴死了,奶奶正愁没有水,旁边一亮,一片星星从天上落下来,原来是座水泡子。

  父亲一步都不走动了,一头倒在羊草上“呼呼”大睡。他以为躺在家里炕上,一边睡觉一边翻身打滚。爷爷放下挑子,仍望着黑魆魆的北方。在里城老家走这么远,出了小西山就是盐场,再是陈屯、杨树房、永宁城、平屯、潘家沟、左家屯、马厂……想避开屯子都难。在里城家走夜路不把脚高抬,就得被石头碰破脚趾头。走夜路最壮胆管用的武器,也是石头。爷爷在羊草中走了大半夜,一块挡脚的东西没碰着。他躺在羊草上,伸腿就碰到一样东西。他赶紧起身拣起来,原来是一把长把大钐刀。刀头比镰刀长三倍不止,刀把有一人半高。爷爷用手指头弹了弹刀背,是好钢口,刀刃虽然锈得疤疤癞癞,依然锋利。他用手掂量刀把儿,知道是根柞木,一定是当初下挡网的头杆被洪峰甩到这里,被人做了钐刀把。

  爷爷顿时有了底气,像在河口门子“闸沟”插头杆,也像提鱼插网杆,把朝下刀朝上,把大钐刀深深插在脚下。有大钐刀就有屯子,有屯子就有人。不知道这里离屯子有多远,什么人为什么把大钐刀扔在这里忘了拿。有屯子他也不走了,凑付到天亮再说。没有挡风墙,黑暗就是一堵厚厚的墙。没有云遮月树遮天,眼一闭把什么都遮了。冷了就双脚朝南,伸到里城老家滚热的炕头上。饿了伸手够着天,攥一把星星当饭团。羊草是一床喧腾腾的褥子,夜空是一床大麻花被。

  爷爷的脚够在大钐刀把上,就像躺在家里炕头上,悠长的鼾声在大草甸子回响。两床麻花被,三个孩子铺一床盖一床。奶奶只把脚伸进被子里,不时探探三个孩子在不在。她总觉得四外有活物,不敢合眼。四外越安静她心里越喧闹,天朝地国阴间阳世,前八百年后八百年,活人死人亲人仇人,爹妈公婆小叔子妯娌邻居,狐狸黄鼠狼小鸡小鸭,乱糟糟闹嚷嚷,把脑瓜子搅成了海里的冻糊涂絮。

  奶奶刚要打个盹,就被梦魇住。星星成双成对地落到大草甸子上,从四面八方向大钐刀聚拢。一群群狐狸和黄鼠狼,拖着长长的尾巴,伸出腥臊、湿漉漉的舌头,在她脸上和嘴唇舔来舔去。它们还一齐放臊,熏得她喘不过气来。野兽那马莲根一样坚硬的胡须拂在她脸上腮上,痒痒得直想挠。奶奶一勾脚尖醒过来,一条狼一动不动地蹲在旁边,脸对脸地望着她,吓得她大气不敢喘。董希录和三个孩子一点动静没有,都被狼咬死了吗?爷爷憋住气了,半天才响起山崩地裂般的鼾声。狼抬头望了望头顶上的大钐刀,悄悄地缩了回去,半天没有动静。

  奶奶刚要叫醒爷爷,一只凉冰的爪子从头顶伸进脖领子里,她一动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四外没有半点声音。奶奶这才觉得满脸麻酥酥冰凉,用手一摸是一层粘糊糊的粘涎子,满嘴唇都是,顺着脸腮往下淌。她恶心死了,强忍着没吐。不洗一洗漱漱口,她肯定活不到天亮。她悄悄起来挪到水泡子旁上,好一顿洗脸漱口。“二毛愣星”升起,才二更天。四外羊草丛中,闪烁一对对绿盈盈的阴光。她的心揪揪到一块儿,赶紧挪回来躺下。她越害怕越不敢睡,还越困得睁不开眼睛。她猛地醒来坐起身,天早已大亮。东方草平线被早霞烧红,像炉膛里被烧弯的炉条。大草甸子没有高出羊草的东西,只有头顶上这把竖条条的大钐刀。

  大钐刀把狼镇住了,也把附近的狼全招来了。群狼试探一晚上,仍不敢轻举妄动。幸亏爷爷把大钐刀高高地插在地上,否则全家五口人早塞了群狼牙缝。

  爷爷和三个孩子没醒,仍呼呼大睡。在大草甸子上,董希录也麻爪了。他天生是一只打鸣的公鸡、初一、十五的早潮,还是朝露和秋霜。他要是睡懒觉,不是公鸡哑巴就是海枯石烂,再是天塌地陷。远路无轻载,一头牲口,走这么远也得累拖蹄。奶奶脸皮紧绷绷地像打了一层袼褙,这是她睡着之后,又被狼舔了。她这回拿了胰子和手巾,趟着密密匝匝的羊草,又去水泡子旁边洗脸漱口。

  水泡子就在旁边,天一亮就找不着了。奶奶以为记错地方,在周围寻找。老家沙湾底的洼底草又喧又软,人在上面走过留下的脚窝子,几天才能长平。大草甸子羊草齐腰深,有筋骨,人就像走在齐腰深的海水里,刚走过去就合死。大海土鳖心实,该让你知道的水落石出明睁眼露,不该让你知道的宁可海枯石烂;安静时平稳如镜,高兴时慷慨馈赠,发怒时排山倒海。大草甸子看似没遮没拦一马平川,其实是深藏不露让人捉摸不透。奶奶走几步回一下头,看一眼大钐刀。

  奶奶转悠半天,还没找到水泡子。羊草越来越深,已经齐胸。她再一回头,大钐刀不见了。她赶忙往回走,羊草早已经合死,找不到来时的路。眼前羊草半腰,悬空横着一堆东西,像用葫芦头和一堆木棍子做的吓唬鸟儿的假人。她走过去一看,没把魂儿吓掉了!原来是一具人的骨殖,被羊草托举着,悬空离开地面。骷髅头高出一块,像枕着枕头。它龇牙咧嘴,像被活人吓了一跳。它睁圆一对黑洞洞的眼窟窿,大张着嘴巴,像要大声说话。奶奶自小胆子大,不怕死人。她天天赶海经常看见死早,从来没见过骨殖还能躺在羊草上睡觉。骷髅和骨殖竟坐起来,吓的奶奶转身就跑,绊得羊草“刷刷”响,就像骷髅跟在身后面撵她。

  奶奶不敢回头,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跑。她吓出一头汗,剥下脸上一层干粘涎子,像提着一张惊恐万状的假脸。她迷路不敢喊,怕把狼招来。眼前的羊草高出一截,像座土坡。她以为上了坡顶就能看见大钐刀,谁知一脚踩空,跌进一座深坑里。她被密密匝匝的羊草托住,身子被架空脚不着地,一时间动弹不得。

  这是一座一人多深的羊草坑,挤挨挤生长着两人高的羊草。奶奶挣扎撕扯手蹬脚刨,终于踩到地面。坑边立陡立崖,没有梯子别想爬上去。她顺坑边一点点往前挪,寻找缓坡之处。她不知不觉挪到坑中间,连坑边都回不去了。四外羊草“刷刷”抖动,“窸窸窣窣”挤压,像钻进许多活物,不知道是不是那群狼。

  泡子长腿会跑,坑里长高草,骷髅悬空睡觉,没有屯子没有庙,听不见鸡鸣狗叫,只有群狼挡道,大草甸子的精气半点不比里城家少。奶奶想,为了洗把脸漱漱口,困死在这里被狼吃了,太不值当。她死了,董希录和孩子也不知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董希录一个人怎么糊弄三个孩子……奶奶头皮发乍,又闻到那股膻臭的粘涎子味儿。透过羊草缝隙,她看见身前身后围着一圈毛茸茸的脑袋,一双双阴鸷贪婪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刚才羊草不住抖动,就是群狼向她靠拢。

  董希录在大草甸子上,也和在海里一样,遇事就懵瞪了什么都不是。你什么时候都不睡懒觉,偏偏在这种地方这个节骨眼装怂挺尸!奶奶埋怨完爷爷又埋怨自己,你着什么急洗脸漱口,到了天亮也不能死。她刚要动弹,群狼“刷拉”一下逼上来。她稳住神,才能稳住这些畜生,董希录绝不会一觉睡到天黑。

  爷爷积攒了三十五年的疲劳,似要在这个懒觉中彻底解除。他半睡半醒,以为在里城老家睡晌觉。他要去沙岗后叠壕,翻身却下不了炕。他醒过来打眼一看,四面墙扩展到天边,房笆和天一般高。这是边外大草甸子,天早已经大亮。三个孩子还在睡觉,奶奶不见了。他顿时有了不祥之兆,跳起来一把拔出大钐刀,高高地举在空中。他在四周羊草丛中寻找、威吓:“穷神恶鬼狼虫虎豹听着,你敢动我们一根毫毛,就扒你三层皮!桃红你要是活着,着赶快答应一声!”

  爷爷的脚步声和叱骂声,震得羊草“刷刷”直抖,大钐刀把天划开一道裂缝。趁群狼一愣神工夫,奶奶扑到坑边高声答应:“我在这儿!”爷爷几步窜过来,伸手把奶奶拽出深坑。奶奶指坑里:“里面有狼。”爷爷说:“快去领孩子!”父亲领着姑姑抱着叔叔,拖拖拽拽跑过来,奶奶扑过去,一把将他们搂在怀里。

  爷爷抡起大钐刀,照坑边的羊草一阵狂扫,一片羊草被齐刷刷斩断,露出坑底。爷爷纵身跳下去,以为是在沙湾底围堰涸鱼,只要把羊草打光,狼就没了藏身之处。羊草密而坚挺,断而不倒,变成一道道高高的草墙、一铺铺草塄子。

  奶奶在坑边提醒爷爷,群狼不是鱼,羊草也不是水,羊草坑也不是大水湾。狼长着四条腿,没等你打光羊草,早已跑到坑外。爷爷仿佛没听见,手里的大钐刀一直没停。他见了棺材不落泪,到了黄河也不死心,撞了南墙更是不回头。

  一座场院大小的羊草坑,被爷爷一口气打光羊草,竖茬茬的草根像刚剃过的胡茬。爷爷爬上来,说奶奶撒谎,根本没有狼。他说她一大早藏进坑里,是想让他改变主意,回里城老家。沾在脸上的粘涎子,一圈毛茸茸的脑袋,一双双阴鸷贪婪的眼睛,怎能有假?奶奶越辩解,爷爷越不相信。奶奶感到憋屈,非得让群狼吃了,董希录才能相信有狼?鱼在海里游,水面得留下鱼浑儿。狼在羊草里面钻,羊草抖动,得留下草纹。一大群狼都到哪儿去了?是怎么钻出大坑的?

  爷爷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赌气不走了,让奶奶现在就带孩子们回里城老家。他扔了大钐刀,跳到坑里面捆羊草。奶奶也没了气量,说走就走,总比让狼吃了强。她领着三个孩子刚一回头,一条狼从背后扑上来,大喊:“希录!狼来了!”爷爷扔下手里的羊草捆,一个高从坑里跳上来,抓过大钐刀。狼已经扑到奶奶跟前,爷爷抡起大钐刀砸过去。狼往旁边一跳,装做一瘸一拐逃跑。爷爷紧追不舍,奶奶大喊:“希录快回来!后面又上来一群狼!”

  如果说大、小西山的海嫁给了汹涌的浪,大草甸子上的羊草嫁给了歹毒的狼。爷爷回头一看,从羊草坑里窜出黄压压一群狼。它们根本没出羊草坑,一直身前身后和他捉迷藏,钻进草趟子里面藏身。爷爷举着大钐刀扑过去,将群狼赶走。他错怪了奶奶,差点中了群狼的离间计。群狼不但奸诈,还一肚子坏水。它们往奶奶脸上涂抹黏涎子,引诱她去洗脸漱口迷路,准备在羊草坑里吃她。它们失算后,又挑拨人类夫妻间反目为仇,等他们各奔东西之后再分别下手。它们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屡试不爽,让一条狼偷袭不成装瘸,引诱爷爷追杀,把爷爷引向大草甸子深处迷路,这边再吃他老婆孩子。幸亏奶奶及时发现,喊住了爷爷。

  群狼不再躲藏,露出吃人本性。它们蹲伏在羊草丛中,人越着急它们越有耐心。它们惧怕爷爷手里的大钐刀,只跟踪、围困、严防死守,直到把人拖垮。它们有的一动不动,有的不时站起来观望,有的抖搂皮毛,有的不住地打哈欠。

  爷爷把两床麻花被叠好,垫在花支笼子里,让姑姑和叔叔分别坐在上面。奶奶背着大腰筐,手里握着渔刀子,牵着父亲跟在爷爷身后。父亲一下长大了,不时替换奶奶背筐。人在前面走,群狼紧紧地在后面跟随。三三俩俩的散狼,在他们前面跑来跑去,嬉戏打滚迷惑。爷爷把大钐刀搭在扁担上,时刻不敢离手。

  爷爷奶奶上面靠太阳照着,中间靠心诚撑着,脚底下靠两条腿支着,晚上让北斗星勾着,又走了两天,仍没看见屯子和人影。大草甸子变得苍黄,像八十岁的老人没有活性。父亲一会说,西天边有一串小猴在跑,像是屯子。爷爷带全家往西走了半天,哪有什么小猴?父亲一会儿又说爷爷走错了,那串小猴跑到东边去了。爷爷又带全家往东边走,走了半天,哪有什么屯子?父亲又说爷爷走错了,那串小猴跑到南面去了。爷爷一脚把父亲踢了个趔趄,父亲再不敢吱声。

  从小到大,爷爷一直看不上父亲。他年年种苞米,没有一棵苞米不结出沉甸甸的穗子。他养了十三年儿子,倒养了个横草不拿竖草不动的少爷秧子。从小到大,父亲一直挨爷爷的骂,越骂他懵瞪越迷糊,自己还不如沙岗后一棵苞米。

  父亲像个受气包子,默默地替奶奶背着大腰筐。他又看见,那串小猴变成几粒土坷垃,不是屯子是什么?爷爷偏说不是,奶奶也稀里糊涂。父亲和爷爷拉开距离,又说前面土坷垃是屯子。爷爷撵了几步踢不着他,骂他是两文钱买了碗兔子血,贵贱不是个物。他再说哪边有土坷垃,爷爷偏往相反的方向走不可。

  爷爷奶奶无东西埋怨,就怨天怨地。爷爷说:“天不像个天,地不像个地,什么都不像个什么。”奶奶随声附和:“月亮是粘到天上的土豆片,太阳是苞米饼子贴在锅边,火大了糊锅火小了溜锅。”两个人还时不时为些不着调的话拌嘴,爷爷说:“白天越来越短,晚上越来越长,上不够天下不够地。”奶奶说:“天是搂草筢子和铁锨镢头,越磨越短。”爷爷不愿听:“耗子倒是天天磨牙呢,越磨越长。”见儿子总受气,奶奶一肚子不满,说:“理短,什么都短。”

  一想到闯边外因为自己造成,爷爷转移话题:“不知一年四季像个什么。”奶奶说:“春天是鸡下蛋。”爷爷说:“夏天是开锅水。”奶奶说:“秋天是老太太过年。”爷爷说:“冬天是蛇蜕皮。”两人一边斗嘴一边走,不知不觉又走出老远。天冷,两条腿是火炉和热炕头,一走就热。没有柴火,炕头和炉子也烧不热。奶奶在火车上买的混合面窝窝头,还剩一个,分给三个孩子再没有吃的了。再被大草甸子继续牵瞎牛,就没个活了。她忧愁地说:“月亮肥,太阳瘦,冬天要吃夏天肉。再碰不到人家没吃的了,就扎脖了。”爷爷仍不说怂话:“钐刀长,羊草黄,打只野羊就是粮。大草甸子养活这么多活物,还能饿死咱们?妈拉个巴子!”

  这些天,奶奶头一回听见爷爷骂“妈拉个巴子”,知道有办法了。

  羊草丛中,不时有羊群出没,有时候几十只有时候上百只。这里的羊和里城家的羊不一样,身瘦腿高脑袋圆前腿短,身上毛厚,羊角和耳朵又尖又长。羊尾巴直直的黑黑的,像后腚上插了一支黑鸡毛掸子。乍开始,爷爷以为有人放羊,这回可遇到边外人了,赶紧带全家往羊群出没的地方走。那些羊见人就跑,一个高能窜出几十步,眨眼工夫没了影,骑马都撵不上。爷爷以为是边外人放的散羊,吃饱喝足自己回家。他们跟着羊群走,走着走着又走回来了。这里的飞禽走兽,土地天空,野生野长没有主,挑进缸里就是水,收到仓里就是粮。可惜这里没有石头和树,否则一边走一边埋地角石,把走过的地方都变成自己的沙岗后。

  那些羊胆子越来越大,不时在身前身后跑过。不时有羊站住,好奇地望着他们。这是生长在大草甸子上的黄羊,也叫黄羚、蒙古原羚、蒙古瞪羚、蒙古羚。

  那天,全家人走到下半晌,再也走不动了。爷爷放下挑子拿着大钐刀,藏在几十步之外草丛中等待。一群黄羊见拿大钐刀的男人没了,胆更大了,围着奶奶和几个孩子看希奇。它们鼻翼一扇一合,像毛驴。它们眼神温和善良,和孩子一样单纯。一只肥壮的黄羊往前凑了凑,低下头,一只前蹄不住点地。爷爷猛地站起来抡出大钐刀。“噗嗤”一声,那只黄羊脑浆迸裂,慢慢倒下。它的头不住地往后仰,四蹄不住踢蹬,直到脑袋和四蹄耷拉下来,眼睛漠然地望着天空。

  小鸡天生为狐狸和黄鼠狼所生,黄羊也天生为狼所活。只要有草有水泡子,就能生存和繁衍,它们偏要往群狼跟前凑。它们被群狼肆意追捕虐杀,乐此不疲飞一般奔逃。同类相残,也是弱者的特征。与引领群体逃生的大燕鱼相反,有的老羊会用金蝉脱壳之计,先把群体引向群狼,自己乘乱逃脱。突围出去的老羊站在远处,面带笑容洋洋自得,直到群狼盛宴快要结束,才惬意地离开。被人类杀害的情景,却吓得群羊四蹄酥软挪不动窝。一只老黄羊凑上来,低头嗅着同伴,不住用犄角触动。它率领羊群前腿跪地,撅起下巴上一撮胡子,“咩咩”朝天哀叫,叫声凄厉悲切,撕心裂肺。奶奶哭了,爷爷心一软,大钐刀掉在羊草上。

  奶奶说:“你们走吧,下辈子别再托生羊……”羊群像听懂了,瞬间逃散。爷爷用渔刀把死羊剥成白条羊,被父亲拖到一丛虬枝盘绕的榆树墩子边上。

  榆树墩子木质密细韧性足,像老家南海底的百年老棉槐。爷爷把白条羊搁在树墩上,将茅草塞满树缝,打火镰点燃。大草甸子无风,浓烟形成一条垂直的烟柱,像里城家的“龙吸水”。篝火熊熊燃烧,榆树墩子“滋拉滋拉”冒白汽,像人不住感叹。爷爷围着火堆打出一圈防火道,如果引着了大草甸子,人更没处钻没处躲。火越烧烧旺,白条羊不住往下淌油。榆树墩子被烧成红红的火碳,碳架仍屹立不倒,稳稳地托举着羊身。羊身烧糊变焦,碳架“哗啦”一声坍塌。

  白条羊烤得外焦里嫩,人也烤得暖暖和和。全家人坐在炭火堆旁边,群狼不敢近前,美美地吃了顿烤羊肉。身边还有座水泡子,渴了就用碗舀水喝。

  见炭火一时半晌灭不了,奶奶搂着三个孩子赶紧迷糊一觉。姑姑像准备熬夜听大鼓书,欢天喜地地睡觉。父亲自告奋勇守护全家,让爷爷睡觉。他扛着大镰刀围着火堆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用眼角睄着爷爷,想得到肯定和夸奖。爷爷像没看见,对奶奶说:“这些羊肉,够吃几天了。”奶奶说:“儿子替你看狼,你就夸夸他。”爷爷轻蔑地说:“他替我看狼?还不如让他请狼吃我的肉!”

  父亲不争气,躺在火堆旁边睡着了。爷爷哪敢睡觉,瞅工夫用羊草编了只草袋子,把剩下的羊肉装进去。他搓根草绳子,在草袋上拴上绳套,让儿子拖着。

  一家人吃饱喝足睡够,继续走路。前面羊草里拱起一堵墙,墙头上碎玻璃直闪。两边墙头折弯,逐渐对接缩成一个圆圈。老家小西山靠屯头的人家,为了防野兽和小偷,用黄泥在墙头糊上碎玻璃碴子。这不是鬼打墙也不是玻璃碴子,而是一堵由狼围成的墙。奶奶说:“赶紧回火堆旁边!”爷爷说:“出不去了。”

  几条狼龇牙咧嘴,朝花支笼子猛扑上来。爷爷转着挑子来回躲闪,狼一次次扑空。一条狼扑向奶奶,被父亲挡住。父亲被狼扑倒在地,和狼滚在一块儿。奶奶回身一渔刀,扎进狼的肚囊子里,狼“嗷”地叫了一声,身子一躬一躬逃开。爷爷刚要放下挑子,一条狼凌空跃起,将大钐刀撞到地上。七八条狼一齐扑上来,跳到花支笼子上。后面的狼抱住前面的狼,用力往下坠。爷爷肩上的扁担顿时弯下来,“咔嚓”一声,中间折出雪白的嵌茬。扁担一断花支笼子落地,爷爷将首尾不能相顾,大人和孩子就得被群狼撕碎。姑姑和叔叔吓得“哇哇”大哭,群狼更加兴奋,“嗷嗷”叫着轮番扑上来。父亲拣起大钐刀,将后面的狼挡住。

  就在扁担即将折断瞬间,爷爷双手托住扁担两端,将花支笼子悬在空中。他对奶奶和父亲喊:“你们娘俩快趴下!”奶奶大喊:“福子快趴下!”父亲放下大钐刀,趴在地上。爷爷双手平端扁担,向四外抡圈。花支笼子上的狼死死拘住不放,爷爷越抡越快,狼接二连三被甩出去,“劈里啪啦”掉在圈外。挑子上剩下最后两条狼,重量减轻大半,再也压不断扁担。一条狼将两条后腿伸进花支笼子里,和叔叔挤在一块儿。另一条狼骑在另一个花支笼子上,紧紧抱着姑姑。爷爷头一偏一挺腰,将扁担放回肩上。他旋转更快,花支笼子“呼呼”飞转。两条狼在被甩掉瞬间,张开血盆大口,想咬住叔叔和姑姑,把他们拽下来。它们慢了半拍,只咬住花支笼子麻花边。两条狼身体悬空横飞,尾巴像两把大扫帚,把羊草扫出一个大圆圈。花支笼子“吱吱嘎嘎”被拽扁拽长,“咔嚓”“咔嚓”两声,狼咬碎麻花沿起了空,轻飘飘飞到圈外。爷爷被晃了个跟头,挑子差点脱离肩膀。

  见爷爷转迷糊了,埋伏在四外羊草从中的群狼扑上来,发起攻击。爷爷振作起来,把花支笼子当成一对流星锤,向四面八方进攻的群狼进行反击。群狼被撞得东倒西歪跟头把式一溜歪斜,不知道花支笼子是什么武器,不敢靠近。爷爷编的花支笼子结实,缺边少沿也不散,搓的三股麻绳更有韧性,怎么拽也不断。

  姑姑和叔叔不但不害怕,还舒服得要命,高兴得“呵呵”直笑。父亲伏在地上等待时机,只等爷爷转迷糊了再跳起来,抡起大钐刀和群狼拼个你死我活。 

  强大的惯力使爷爷成了陀螺,停下来非倒不可。群狼退到后面,等爷爷的绝技变成雕虫小技直到无计可施,它们再扑上来。爷爷识破群狼诡计,慢慢收住脚,千万不能倒下。死到临头,也不让这群畜生得好。人有千万条妙计,狼也有一定之规。爷爷收住脚刚放下担子,天旋地转站不稳,群狼“呼”地猛扑上来。

  父亲大喊:“爹!给你大钐刀!”爷爷接过大钐刀拄着才没倒下,踉踉跄跄地应战群狼。他一个趔趄用刀背向外抡了半圈,又一个踉跄用刀刃向内搂了半圈。碰上刀背的狼脑浆迸裂,被刀刃搂到的狼皮开肉绽。爷爷一下站不稳跪在地上,顺势向身后反搂,后面的狼非死即伤。爷爷翻身起来站稳,变得势不可挡,仿佛又回到沙岗后。他抡起大钐刀旋风般“呜呜”猛扫,再反手用刀背“嘁呲喀嚓”横抽,一时间血肉横飞草屑迸溅,惊心动魄鬼哭狼嚎。一条条狼腿被削掉,一颗颗狼脑袋被砸碎。父亲卸下扁担和几条狼转圈对峙,保护奶奶姑姑和叔叔。

  群狼急眼了,一轮轮发起疯狂进攻。一条悍狼躲过大钐刀窜上来,直取爷爷嗓葫芦。爷爷身子往后一仰连退几步,悍狼被大钐刀“噗嗤”一声腰斩,前半截狼身仍向前平窜,“哧溜”一声从爷爷胯下钻了出去。后半截狼身高高跃起,朝爷爷猛撞下来。爷爷一偏头躲过,“呼嗵”一声,狼身把羊草砸了个坑。

  藏在草丛里的两条狼一跃而起,趁机偷袭。爷爷用大钐刀凶狠一搂,一条狼毛茸茸脑袋不翼而飞,另一条狼后腿被贴跟削掉。爷爷用大镰刀将残狼挑起来一甩,刀尖“嚓”地划开狼腹,一根长长的狼肠子在空中旋转。群狼以为是计,“呼啦”四散开来,随即又围成一圈。父亲的扁担“噗嗤”“噗嗤”打在狼身上,“嘎崩”“嘎崩”砸在狼脑袋上,为爷爷赢得了短暂的喘息时间,让群狼不得近前。

  姑姑和叔叔坐在被子上,把人狼大战当成耍猴,被逗得“呵呵”直笑。

  羊草被大钐刀削得半截娄锼,一堆一块一疙瘩一球,里面浸染着狼血,搀杂着残缺的狼身、尾巴、脑袋、爪子、耳朵、皮肉等零碎。一条被削掉脑瓜皮和两只耳朵的狼,可怜巴巴地坐在地上,瓢把一样的尖嘴巴哼哼唧唧,仿佛自言自语。它脑瓜盖秃秃的,像秃头被摘掉了皮帽子。爷爷举起大钐刀刚要送它上西天,那狼眼泪直淌。爷爷把大钐刀收回来,没了耳朵和脑瓜皮的狼,也过不去冬天。

  爷爷大战群狼的场面,看得奶奶触目惊心。父亲的勇敢,更让她舒心。爷爷手里的大钐刀血乎淋拉,连刀把都被狼血染红。奶奶不知道说狼还是说人:“怎么也得留个后。”爷爷说:“两个儿子,保住一个就绝不了后。”父亲以为爹妈让自己引开群狼,男子汉般挺身而出:“爹,妈,你们带着妹妹和弟弟快走。”他刚要扑向狼群,被爷爷一把拉回来,头一回夸奖:“好儿子,只要有爹在,死也轮不到你。”奶奶说:“我刚才是说狼,狼被打跑了,咱们都好好活着。”

  大草甸子成了杀场,狼的血腥味儿弥漫开来。群狼从没吃过这样的大亏,遇上这样凶猛不怕死的人类。有的狼远离是非之地,有的狼贼心不死。有的狼坐山观虎斗,只等其他同类与人类两败俱伤,再从中渔利。有的狼随大流,啃点骨头足矣。只有那条残狼,看透人类已是强弩之末。一家人刚离开,它嘴巴往地上一杵,发出“呜呜”悠长的叫声。方圆百十里的狼听见集结号,飞一样前来集结。

  爷爷让父亲辨认大钐刀把上刻着三个什么字,父亲看了,是“老酒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