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康熙大移民,董家先人晓行夜宿一路辗转一年半,从山东登州府来到复县永宁城。一出西城门看见远方海边有棵大树,遂奔树而来。先人在大杨树下安家,再向四外扩展,成了小西山屯。三百年后,整座小西山屯被树阴遮盖,密布在地下的树根纵横交错,就像董家的子子孙孙。每当大风刮起,全屯房屋和地面都随老杨树摇晃,人和牲口鸡鸭鹅狗踉踉跄跄地站不稳。小西山人的嘴巴严实不传瞎话,房屋却没有不透风的墙,所有墙壁,都被老杨树摇出一道道裂缝。

家家户户盖房子挖地基、打井、砌猪圈,挖沟叠壕,被截断的树根断茬处,分蘖出簇簇小杨树。屯内外大大小小的杨树,都与老杨树同根相连。每到初夏,树绒沸沸扬扬、铺天盖地,街上、家家户户的院子、房顶、猪圈、水井、菜园,都被盖满填平。人的脖领子、饭锅、炕头、被窝、窗台、眼睫毛和女人头发上,到处都粘着树绒。一场小雨过后,树绒被雨水濡湿,遂生根钻进土里,小西山又变成了苗圃。有土的地方,都萌发出密密匝匝的树苗。被大树遮住阳光,小西山人都面黄肌瘦。三聋子三岁那年,树绒钻进耳眼,钻出一片杨树叶。二斜眼子两岁那年,树绒揉进眼睛里萌发。小西山形容敢作敢当的人,叫“板倒了大树有柴烧”。大杨树尽管给小西山带来许多不便,因为是董家的祖宗树,伐树要有充分理由。

小西山人在一起论事,光棍是永恒话题。凡事往光棍上面扯,保证有结果。一百零六岁的董老根,是小西山最长寿的光棍。他一辈子没拉上帮套,一定和老杨树有关。董老根走不动道,被光棍董万开背到老杨树下。董老根声泪俱下,讲述年轻时的情感经历。董老根能摸胖头鱼,四十岁那年,媒人给他提了个十八岁的黄花闺女。闺女她爹得了痨病,想吃胖头鱼,孝顺闺女只为胖头鱼而嫁。那天闺女来小西山看家,大雨瓢泼,老李大河发大水,把他隔在盐场那边。水退了,闺女她爹也死了,这桩婚事也黄了。每到雨季和西海涨潮,老李大河暴涨,往来行人只能隔水相望。哪怕河对面站着一大群下凡织女,小西山董家的光棍个个都是董永牛郎,也别想捏合成一对。大家呛呛来呛呛去,都赞成锯倒老杨树修桥。         

二爷是木匠,那天放树,他按规矩给老杨树烧香磕头,十几个人用“长龙”锯树,昼夜不停整整锯了八天,锯断了老杨树。老杨树断而不倒,树身稳稳地立在断茬上,没人敢靠近。二爷脱下外衣包块石头,猛地朝老杨树旁边扔过去。老杨树慢慢倾斜,没砸向衣裳,而是拧了个劲儿转了个圈儿追撵二爷。地动山摇般“呼嗵”一声,断枝和尘土飞上半天空,二爷被老杨树砸在底下。众人惊叫着四外逃散,半天不敢近前。大家以为二爷已被砸成肉泥烂酱,齐刷刷跪在地上。二爷囫囫囵囵地从树下面爬出来,原来他倒在树杈空隙中间,才绝处逢生。

永宁城的先生说,大杨树是藏在小西山的一条黄龙,必须造一座龙桥。龙桥有龙头龙身龙尾、龙须龙磷龙爪龙眼龙牙一样不少。龙头向东口含朝阳为龙珠,龙尾向西揽西天一轮明月,名字叫小西山黄龙桥。有朝一日黄龙借水腾飞之时,将是小西山紫气东来之时。二爷忙了九九八十一天,用大树主干做桥身,建成一座栩栩如生、高六尺、长九九八十一尺的黄龙桥,坐落在老李大河之上。

 

 六月十五那天半夜三更,爷爷悄悄起来,牵牛套车,把柞木杆子、挡网、网纲、筏子、木锨、水叉子、漂箩、大网兜子搬上车。他躺在车上睡觉,老牛识途轻车熟路。爷爷奶奶之间,扯着一根无形的绳索。爷爷刚一动身,奶奶被牵醒。种庄稼跟着太阳走,赶海跟着潮流走;大车跟着牲口走,女人跟着男人走。牲口不能不吃草料,男人不能不吃饭。奶奶把昨晚留的饭热透,把猪食烀好,进屋推醒父亲,让他照看姑姑。她把饭菜热在锅里,把两个人的饭菜盛进小盆,用围巾包好装进大腰筐。她灌了一大瓶子水,还带了黄瓜和水萝卜。外面天黑,她将一把锋利的渔刀揣进怀里,把父亲叫起来在里面顶好门,㧟筐出了院子。

爷爷仰面躺在牛车网衣子上,数着天上的星星。他凭牛车拐弯抹角,知道过了大胡同子,下了前街去往南关沿。到了南海底,爷爷把牛吆住等人。奶奶气喘吁吁从后面赶上来,爷爷头都没回:“你怎么来了?”奶奶说:“闸沟是大活儿,一个人忙不过来。”爷爷说:“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你来了就别回去了。”

爷爷按时辰干活,半点不会错。到了河口门子,天蒙蒙亮,刚退潮。爷爷干活有套数,把牛车停在岸边,把东西搬到沙尖子上。他打眼向南岸一瞄定好位置,竖起又粗又结实的头杆。杆头已被削尖,爷爷抱住杆子身子下坠,前后摇动插深插牢。它将和南岸的尾杆一起,固定住整个河口门子上的挡网。爷爷用力扳了几下杆子再打几个悠悠,纹丝不动。接着,爷爷在头杆上装了绞杠。

奶奶问:“栓绞杠干什么?”爷爷说:“抻网,收网。”奶奶说:“一百多根网杆,你插到涨潮也插不完。”爷爷狡黠地说:“我插上了就不拔下来了,和埋地角石一样。”奶奶宾服透了:“你是在占海,老天爷、土地佬、龙王爷,都弄不过你,你是董天爷、董地爷、董龙爷。”爷爷得意地笑了:“你说这话我爱听。”

南、北两岸的沙尖子,像两个尖头子鱼头,一动不动地对望。爷爷把用纲草搓成的网纲捋顺,栓住尾杆。奶奶提醒:“你栓错了。”爷爷自信地说:“天错地错我也不能错。”奶奶说:“等潮退干了再下海插杆。”爷爷说:“那就别闸沟了,扎脖吧。”奶奶干着急插不上手:“这是十几个人干的活儿,一个人干不过来。”爷爷自豪地说:“天我上不去,地上的活儿难不住我。”奶奶说:“这是海里。”爷爷说:“海也盛在地上面。”爷爷拴完不紧不慢地栓网,放进水里,网杆和网顺潮水漂向南岸。爷爷栓完最后一块网和网杆,尾杆已漂到南岸,奶奶放心了。

奶奶欣赏爷爷干活,像看皮影戏。爷爷会“借北风”,还会借潮水。潮退干,爷爷脱得光溜溜,下到齐腰深的海水里。他先在河口门子中间插了四根网杆,在后面插了根孤杆。他用三层网围成一座“鱼房子”,将“网袖”出口栓在孤杆上。他一边往南岸插杆,一边把底网网纲踩到水下。爷爷到了南岸,把粗壮的未杆插牢,栓好网纲。他向北岸望去,竖茬茬一百多根网杆,是一百多根竖条条的木桩,也是海上地角石。从现在开始,从河口门子到盐场老李大河,都是他的水域。平常日子拔掉两根网杆,中间行船。他在这里设道卡子,再有渔船进出,有人提鱼、赶海,都得向他交钱。等儿子长到十岁什么都不干,天天坐在沙尖子上收钱。

爷爷“啪”地在光秃秃的额头上拍个响,躺在海滩上,静等涨潮升网。

 

再过四天是大暑节气。爷爷把小西山比做罗盘,自己是中心。太阳、月亮、星星是游标,东西南北的山川树木和大海,是刻度盘。爷爷早已定好方位,冬至那天,太阳在东南老帽山“帽耳”升起,一年中最短。夏至那天,太阳在北大山“羊角尖”上升起,一年中最长。现在挪了地方,“罗盘”不准什么都不准了,太阳竟从老帽山肩膀头升起来,应该是“三九”天才对。涨潮了,汹涌的潮水“轰隆隆”涌进河口门子,大鱼小鱼蜂拥而入。被网杆撞昏的梭鱼、黄花鱼、鲅鱼和鲈鱼,一条条白花花地浮上水面,翻着肚皮转着圈子过了河口门子。

潮越涨越大,网杆越来越矮。爷爷躺在南岸沙尖上睡觉,奶奶只能干着急。

大潮快涨满,周边地域越来越矮越来越小。南岛子边上郁郁葱葱的芦苇,只在水面上露出几根尖梢。西庙山一点点被潮水遮挡,矮了一截。潮越涨越大,爷爷脚下潮印子上,一层干枯的海秧菜像粉皮一样漂浮起来。爷爷早把脚伸向潮印子,判断潮水尺度。潮水舔到脚掌子,他鼾声如雷。潮水淹到脚脖子,他一动没动。潮水钻进腿弯子,他一下站起来,下到水里。网杆露出半截杆头,在波浪中忽长忽短。爷爷从尾杆开始,把挡网提出海面,在杆顶拴紧网纲。海水没过头顶,他顺网杆潜进水里提上网纲,一一栓上活扣。他把所有网纲拉上来拴好,人也回到北岸。他一圈圈板动绞杠,从南到北绷紧网纲。挡网像一道绷紧的闸门,拦腰闸住河口门子。此时大潮涨满停流,进入河口门子的鱼,一条别想出来。

 

一群群海鸥,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河口门子上空。鸥群盘旋鼓噪,接二连三地向海面俯冲。有的海鸥贴着水皮掠过,叼起银光闪闪的小鱼小虾,到空中吞下肚子。有的海鸥“劈里噗娄”地扎进水里,把半大鱼叼到浅水处,再用力吞下去。贪食的海鸥叼起一条条大鱼,刚出海面就“扑通”“扑通”掉进海里。南、北两岸长长的海岸线上,落满雪白的鸥群,像冬天结了一圈白闪闪的冰碴子。爷爷奶奶站在北岸沙尖顶,既盼望退潮也害怕退潮。到底能闸住多少鱼,什么鱼,多大的鱼,怎样拿到岸边,能拉多少车,拉回家怎么办,他们心里没有底。

不一会儿,停流的潮水“哗”地转身。被挡网一分为二的河口门子,瞬间拧了个劲儿,形成一座巨大的旋涡。接着,海水掉头“轰隆隆”地涌回西海。爷爷兴奋地说:“退潮了!”奶奶兴奋地说:“退潮了!”挡网在潮水的拖拽下,鼓起大肚子向西海扩张。在挡网的拦阻下,网内的海水明显高出一层。被挡网过滤后的海水,被网眼梳理成一条条一道道细密的纹理,像湖蓝色的丝线,似等着吕矬子前来刷布。挡网内的海水越来越昏暗,两个人心中暗喜,这不是暗影而是鱼群。

一条大头鱼浮上水面,沿着网边游来游去。它把鱼房子入口当成出口,率先钻进去,后面的鱼争先恐后钻进去。鱼房子是个只进不出,里面的鱼无法返回,乱扑腾乱撞。鱼房子很快被鱼塞满,沉甸甸地拽得独杆,弯成了一张满弓。

一群群燕鱼,撞到挡网惊慌失措地炸了群。它们和别的鱼群混在一起,无法施展飞翔功能。一条二尺多长的大燕鱼艰难转身,摇头摆尾扩大航道,迅速闪避身边鱼群。它在夹缝中逆流而上,游到南海底倏然转身加速,“刷”地一声飞离海面。它扇动巨大的鱼鳍,随着“扑棱棱”的呼啸声,凌空飞过河口门子,“扑通”一声落进西海,成功地突围出去。西海里面干干净净,以往熙熙攘攘的鱼群,已被挡在河口门子之内,只剩下孤零零的大燕鱼,还有半斤以下死里逃生的小鱼。大燕鱼发现燕鱼群体仍被困在挡网之内,决不能丢下不管。它毅然转身,再一次逆流而上,“扑棱棱”飞离海面,“扑通”一声自投罗网。它要带领所有被困的燕鱼一块儿逃生,一个都不能少。不管成功还是失败,它都与群体生死与共。

大燕鱼率领群体逆流而上,艰难回游。在小西山南海底,燕鱼群触碰到水下沙滩,时刻有搁浅危险。群体顿时产生了困惑,不知道被大燕鱼带到哪里。

大燕鱼游到南关沿,迅速急转弯紧紧咬住潮尾,向河口门子加速游去。群体紧随大燕鱼身后,快速前进。它们这才明白大燕鱼的用意,可谓用心良苦。

庞大的群体由成千上万条燕鱼组成,如果短距离助游,相互碰撞乱成一团,注定全军覆没。只有巧借潮尾长距离助游,才能超速、超高、超远飞行,让良莠不齐的群体飞越河口门子,成功上演一场胜利大逃亡。群体加速后逐渐拉开距离,自行分成三个批次。大燕鱼率领的第一批次,全是二尺长以上的精壮燕鱼。中间是第二批次,全是一尺半长的青少年燕鱼。第三批次,全是小燕鱼、怀孕的母燕鱼和燕鱼中的老弱病残。潮水眼看就退干了,大燕鱼率领群体游到大西山南海底,突然加速再冲刺,密箭般“刷刷”地钻出海面,“扑棱棱”地猛烈扇动鱼鳍。

大燕鱼率领下,群体的第一批次一条不少跃过挡网,凌空飞跃河口门子。

大燕鱼飞到空中,才知道情势更加凶险。此时的空中,比海里更加狭小。密密匝匝的海鸥群上下翻飞,形成一道道空中“挡网”,横亘在批次面前。大燕鱼沉着冷静,带领批次闪电般避开鸥群。鱼鳍刮蹭海鸥羽毛,发出尖锐的“刺拉刺拉”声。它们和死亡近在咫尺孤注一掷,千钧一发扣人心弦,终于化险为夷。

 大燕鱼带领批次虽然脱离险境,也产生了错觉,把海洋当成天空把天空当成海洋。当它视觉正常后,已和西庙山近在咫尺。它来不及调整方向,也来不及提示后面的批次,只有义无返顾地撞上悬崖!“啪”地一声暴响,大燕鱼在峭壁上撞得粉身碎骨。随后一阵“劈劈啪啪”暴响,第一批次精壮燕鱼,全在峭壁上撞得粉身碎骨!一团团鱼鳍、鱼尾、鱼骨呼啸着反弹出去,沸沸扬扬地落到山下。

第二批次燕鱼飞过挡网,一头钻进余惊未息的鸥群之中。两个不同种群在空中剧烈撞击,响起一片惊心动魄的“噗嗤噗嗤”声。一条条燕鱼头破血流,一只只海鸥开膛破肚。有的燕鱼与海鸥同时粉身碎骨,有的将海鸥穿膛而过;有的和海鸥镶嵌一体,成了鱼鸥结合的怪物。海面上空,飘下纷纷扬扬的羽毛,洒落淅淅沥沥的血雨。燕鱼和海鸥的残体,“噼里啪啦”落在海面上,爆起一片片白里透红的水花。一层白亮亮的脂肪像裹尸布,裹挟着尸块去往深海厚葬。侥幸穿越鸥群的少部分燕鱼一路盲飞,落进南岸树林子里,有的挂在树杈上晒成鱼干,有的落在灼热的沙丘上烫死。几条燕鱼成功地突围出去,因为恐惧触犯了飞行禁忌,不是逐渐降低高度滑翔入水,而是垂直坠落入海,一条不剩地摔爆了肚子。

最后的燕鱼批次体能孱弱,根本飞不过挡网。衰老的燕鱼鱼鳍退化,本来钻不出海面。生死关头,它们最大限度地挖掘身体潜能,相互照应鼓励。它们把燕鱼孙孙、燕鱼宝宝、燕鱼病秧子、燕鱼爷爷奶奶和老寿星们,都裹挟在批次中间。它们借助前两个批次产生的飞行效应,硬是把那些飞不起来的燕鱼带离了海面,成功地飞跃挡网!在第二批次燕鱼和鸥群产生血腥撞击的一瞬间,形成的缝隙没等被鸥群弥合,最后批次燕鱼万分侥幸地穿越出去,稳稳地落在西海海面上,创造了零伤亡的奇迹。劫后余生的燕鱼群体,头也不回地游向深海。从它们中间延续下来的后代,从此后远离是非之地,再也不随大流进河口门子赶潮流。

一群大鲈鱼也想学燕鱼飞跃挡网,它们的背鳍只能保持直立和平衡,刚跃出水面就被挡网弹了回来,撞到网杆上的鱼翻出鱼肚白。挡网底层,铺满鞋底子、长脖、小嘴、七星、石茧子、牙鲆等比目鱼等底层鱼,再一层层地往上叠加。挡网中间,被鲅鱼、鲐鱼、加吉鱼、巨大树叶子一样的鳐鱼等中层鱼类所占据。挡网的上层,是数不清的白眼梭鱼、红头鱼、快鱼和刀鲫子鱼等上层鱼类。

一群群大梭鱼像锋利的梭镖,前赴后继地“嗖”“嗖”射出水面,义无返顾地撞上挡网,被撞死后“劈里啪啦”地掉在网边。后面的梭鱼继续往上撞,再“劈里啪啦”地掉下来。被撞死憋死挤死急死吓死的各种鱼类,大张着嘴巴,在挡网边漂了白花花一片厚厚一层。几百斤重的玳瑁,露出锅盖和磨盘一样的沉重龟甲,划动一对对巨大的浆片,小筏子一样在网边来回巡游。一群群斑海豹撅着猫和兔子一样的胡须,一群群浮出水面,锲而不舍地寻找出口。大西山南海底、小西山南海底、南关沿、盐场老李大河、沙包子大鸭湾、吕屯大沙河直至上游永宁大河,各种无法回游的鱼类在水中乱窜。随着潮水逐渐退去,层层叠叠的鱼越积越厚。底层鱼上不来,中层鱼动不了,上层鱼翻不过身。许多鲈鱼、胖头鱼、梭鱼被迫逆流而上,有的回南洪子,有的去老李大河,有的去大鸭湾做“两合水”鱼类。

一只只狐狸在海边往来穿梭,把一条条搁浅大鱼拖上岸,匆匆掩埋继续捕猎。海鸥越聚越多,天空被遮出斑斑驳驳的迷彩,地面上的影子花花搭搭。网边的鱼越聚越厚,形成一座坚固的鱼坝。网内水位越来越高,海水从鱼缝中渗出,如同雨后海边流淌的山空子水。鱼房子后面独杆围着一圈旋涡,里面逗留着一团褐色泡沫。拴网袖的纲草绳越抻越细,快崩断时,又像猴筋一样慢慢地抻回去。

 

时机已到,爷爷迫不及待穿上水叉子,乘筏子下海巡鱼。潮水不退干,奶奶坚决不让他冒险。水叉子是连着靴子的胶皮连衣裤,齐胸高,用带子挎在脖子上,渔民使船出海才用得上。奶奶劝爷爷别穿水叉子,一丝不挂轻手利脚正好。大西山人穿着水叉子牛哄哄的样子,爷爷快眼气死了,非穿上过把瘾不可。穿了水叉子的爷爷像个海爸子精,他却感到非常自豪,终于和大西山人肩膀一般齐了。

爷爷表情庄重,拖着筏子和漂箩,笨拙地下海。他把两只连筒大靴子费劲地塞进筏子横梁内,就像那条大头鱼钻进鱼房子里。他坐上筏子,用一把扬场用的木锨做桨。木锨总往上漂,他得使劲才能按进水里,划向海流子中间鱼房子。

筏子上面坐个大活人,一进到海里东倒西歪。海里不是水坑,转个圈就到坑边。木锨不是橹也不是浆,使劲小了筏子不动弹使劲大了筏子转圈,什么都不是什么。葫芦头碍事,爷爷手忙脚乱控制不住筏子,怎么也靠不上鱼房子。

爷爷蹩蹩棱棱绕了许多圈子,筏子险些被潮水拉进西海,只得回到岸上。

奶奶说:“有根绳子就好了,我在岸边扯着,筏子就能走直道。”爷爷说:“住家过日子,缺银子不能缺绳子。”他被脚上的连筒靴卡住下不了筏子,让奶奶钻到牛车底下,掏出一捆备用绳子,一头栓在头杆上,一头拴在筏子上。爷爷一边划木锨一边嘱咐奶奶:“筏子转圈你就拉直,筏子走直道你就往前送。”

奶奶在岸上操纵着绳子,拖拖拽拽收收放放,总算辅助爷爷把筏子划海流子,靠上鱼房子拴在孤杆上。爷爷解下网袖上的绳子,迫不及待往漂萝里面倒鱼。

鱼房子被鱼塞满,网袖子死沉死沉,漂箩随意漂在水面上,绊绊拉拉对不准茬口。爷爷一点点松开网袖口,想一条不拉地把鱼放进漂箩。卡在网袖堵头上的大头鱼憋得奄奄一息,刚露出脑袋就贪婪地吸氧,腮帮子一张一合。爷爷一只手抓住网袖,另一只手扣住鱼腮,无论如何装不进漂箩。大头鱼摇头摆尾拼命挣扎,差点儿从爷爷手里挣脱。爷爷和大头鱼较劲,用牙咬住网袖腾出手,将木锨把穿进鱼腮。他不但没控制住大头鱼,筏子还被拽得前撅后仰,随时有倾覆的危险。放弃大头鱼就得放弃木锨,爷爷进退两难。没了木锨没了动力,奶奶拽断绳子,也别想把筏子拽上岸。筏子一旦倾覆万劫不复,爷爷将大头朝下淹死在海底。

沙尖上的奶奶提心吊胆,就怕筏子扣进海里,为爷爷捏把汗。她不明白大夏天,董希录为什么穿上笨笨拉拉的水叉子。她还不明白网袖里那么多鱼,董希录为什么为一条大头鱼赔上身家性命耽误工夫。她更不明白,为什么董希录在地面上到处都是章程,一到了海里就顾得了东顾不了西,连个孩子都不如。

大头鱼尾巴剧烈地抽击海水,要挣脱木锨。爷爷刚要换下手,大头鱼猛地一拽。就在筏子倾覆的一瞬间,爷爷松开网袖抓住孤杆。大头鱼趁机逃脱,却无法逃脱插在鳃里的木锨,一边漂往西海一边绞着劲儿扑腾。更让爷爷无可奈何的是,他系的绳扣从来没开过,更没断过绳子,漂箩却幸灾乐祸地随着木锨一起漂走。

网袖口一散,里面的鱼全跑出来。死鱼漂浮在海面上,大张着嘴巴仿佛很惊奇。半死不活的鱼半卧在水里,嘴巴一张一合,尾巴无力地拍打。和挡网内的鱼相比,从网袖里面钻出去的鱼九牛一毛都算不上。爷爷稳住筏子,扎紧网袖栓在孤杆上。奶奶小心翼翼拽着绳子,筏子东倒西歪颤颤巍巍,爷爷空手靠岸。

水叉子里面灌进海水,紧紧地贴在爷爷身上,被胀在筏子里面寸步难行。

爷爷坐在筏子上,让奶奶从牛车上拿过大网兜,代替漂箩装鱼,用铁锨代替木锨划水。奶奶劝爷爷脱掉水叉子,脱不下来用渔刀子豁碎,能巡上十条八条鱼就回家,巡不上鱼撤网放鱼。海是大伙儿的,不是哪家哪户的。就算这辈子是你的,下辈子还不知道是谁的。筏子上坐一个人都悬,根本拖不动一大网兜子鱼。

爷爷哪能听得进去?对奶奶大声咆哮:“你赶快放绳子吧!”

奶奶一边放绳子一边叹气,男人再精明,有时候也不如女人。两口子再齐帮对手,也有顶牛的时候。爷爷一边划铁锨一边想,女人的话该听的听,不该听当成耳旁风。爷爷有了经验,筏子一靠近孤杆,赶紧用胳膊肘圈住,将筏子控制住。他撑开网兜接住网袖,拉开绳子活扣。这回,网袖里的鱼一条没跑,一股脑钻进网兜里。大网兜装进几百斤鱼,沉进海底自行拉紧封口。爷爷用铁锨奋力划水,岸上的奶奶用力拽着绳子,筏子不但没往前走,还被水下的网兜坠得直往后仰。

老石礁北头,几道龙卷风飞速盘旋着由远而近,朝河口门子方向席卷而来。东南方向老帽山上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奶奶一看不是好兆,一边向西北、东南戳着渔刀子,一边“呸!呸!”地啐,大喊,“希录,上精气了!快把网兜子解开扔了!快上来!”爷爷在海里大喊:“把绳子套在肩膀上,使劲往前拽!”

奶奶劝不了爷爷,一边哭一边把绳子勒在肩膀上,躬着身子用力往前拽。海里的爷爷也躬着身子,用铁锨用力划水。筏子猛地一翘再一坠,一下子横了过来。“扑通”一声,爷爷大头朝下,随筏子翻扣在海里。一圈葫芦头大帮倒忙,把人垂直地挂在水下,托举着两只绝望踢蹬的大靴子。水叉子灌饱了气,“呼啦”一下胀成两条粗粗的气囊。奶奶一下被绳子扯倒,一头栽倒在沙尖子上。

 奶奶大声哭喊没有回应,倒招来了霹雳闪电。铺天盖地的大暴雨,下得天昏地暗。精气也害怕了,窝头去了西庙山。奶奶浑身一个雨点没掉,地面半点没湿。她抬头一看,河口门子以东大雨如注,竖起一面顶天立地的水墙。河口门子以西阳光灿烂,退出来的海滩被太阳晃得雪白瓦亮。将军石高出一大截,被宝剑齐刷刷斩断的脖颈似在冒血。大海成了大旱年头的浅水湾,一点点干涸。老石礁露出海面,一片海蛎壳把太阳光反射过来,像镜子一样晃眼。又渴又饿的辕牛和套牛,把生长墨绿色海草的海沟当成南关沿,把刹着闸的大车拽下沙尖。辕牛像犁地一样把大车拖到海沟边,一看海草不能吃,再想把大车拖上岸边,比登天还难。它们抬头向沙尖上张望,“哞哞”直叫。主人还不知死活,哪还顾得上它们?

 奶奶用力拽绳子,脚下的沙窝被她跐出两座深坑,绳套深深地勒进肩膀。海里的筏子纹丝不动,只有靴尖一翘一翘,董希录没死,让她快点把他拽上去!

奶奶不知怎样才能救出爷爷,跪在沙尖上,一个劲朝南天门磕头。她额头“嘎嘣”一下撞在绞杠上,摸了一手血。她一下醒了脑子,急忙起身把绳头栓在绞杠上,疯了般一圈圈转动。绞杠“吱吱扭扭”尖叫,海面上的气囊像海怪的触角,一点点向岸边靠近。天转地转,葫芦头擀面。奶奶不知转了多少圈绞杠,直到转不动为止。筏子卡在岸边,爷爷仍双脚朝天,下半身浸在水里。奶奶不顾一切地扑到水里,扳住爷爷的双腿拼命往下压。有一圈葫芦头浮着,筏子怎么也翻不过来。奶奶几乎是飞上沙尖拿了渔刀飞下来,一口气割断一圈葫芦头。葫芦头像一群散鸭子,摇摇摆摆地顺水漂走。爷爷两腿被筏子横梁死死卡住,仍翻不过来。奶奶憋足一口气钻进水底,撑起筏子用力往上扛,爷爷的脑袋终于露出水面。

奶奶撑住筏子大声哭喊:“希录!你赶快喘口气!你快喘口气呀……”

 

上游大雨倾盆,河水暴涨。挡网内水位快速升高,麇集的鱼像一锅越熬越稠的碴子粥。水下河蟹在强大压力下全部出洞,在水面漂浮厚厚一层。挡网外,一根根水柱从鱼缝间强力喷射,像成千上万个童子比赛泚尿。网扣里伸出一片片长的尖的圆的扁的鱼头,各种形状和颜色的鱼尾。许多鱼被网扣腰斩,只剩下半截鱼身。挡网被压迫成巨大的弧状,像难产孕妇的肚皮,随时都能破水崩溃。

奶奶和膨胀的水叉子进行生死抗衡,她喊岔嗓子爷爷也没反应,只从嘴巴里往外“哗哗”流海水。奶奶醒了脑子,把水叉子捅破,筏子就能翻过来。沉重的筏子像翻过来的沙岗后,把她死死压住。她伸出渔刀子只差一点点,就够不着爷爷的大腿。她能撑一时撑不到半晌,爷爷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她力气一点点耗尽,两脚在淤泥里越陷越深。奶奶再也撑不住,“扑通”一声,被筏子压进水底。

 奶奶呛了几口咸涩的海水,拼命掀开身上的筏子。她用力拔出双腿,“噗嗤”“噗嗤”两渔刀捅破爷爷身上的水叉子。气囊顿时瘪了下去,渔刀刺进了爷爷的大腿,破口处射箭般蹿出两股血水。奶奶用嘴叼住渔刀,一使劲掀起筏子,将爷爷翻转过来。爷爷一动不动地瘫歪着,仿佛已经死去多时。他脸色青紫,嘴巴半张半闭,淌着海水和涎水。奶奶用渔刀把水叉子豁成一条条一片片,拔出靴子扔进海里,把爷爷的两腿拔出来。筏子一身轻松地跳了个高,悠悠地漂向西海。

奶奶把爷爷拖到沙尖高处。爷爷脸色死灰像一滩烂泥,仿佛正在腐烂。他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铁锨。在海里,爷爷还不如一只泥蟹和一条胖头鱼。

 奶奶悲怆地呼喊,爷爷一动不动。奶奶回去喊人,跑了几步又回来。等她把人喊来,只能给爷爷收尸。她把爷爷身子翻过来,头朝下背朝天,用力拍打。她嫌手劲太小,脱下衣裳垫在爷爷后背上,拔下绞杠,像在捶板石上用棒槌捶衣裳,“呼嗵”“呼嗵”捶打。血水和着海水,从爷爷嘴里“哇哇”地喷涌。控完水,奶奶又把爷爷翻过来,用脚掌使劲揉搓胸口,爷爷还是没有一丝气。奶奶把死马当成活马救,像二舅爷治疗瘟猪那样,用渔刀子刺破爷爷的手脖子脚脖子和耳根子放血,比杀猪还瘆。一股股鲜血从爷爷身上窜出来,瞬间渗进沙子里。

 天地间蓦然发出“吱吱嘎嘎”声,天空独木难支,要天塌地陷!电光一闪一声炸雷,河口门子之内的雨墙被炸了个黑洞洞的大窟窿。老冒山山洪爆发,山尖一样的洪峰,眨眼漫过永宁城南门外,荡涤着大沙河,冲过大鸭湾,覆盖老李大河,万马奔腾横扫南关沿,摧枯拉朽过了南海底,直奔河口门子而来!雷霆万钧的洪峰撞上挡网,激起滔天巨浪,“戚嗤咔嚓”全线溃坝!网杆成了一根根火柴棍,被推倒折断连根拔起,呼啸着飞跃潮头。鱼房子在水中翻个个,瞬间没了踪影。巨大的潮头裹挟着一块块挡网、一堆堆一团团一球球活鱼死鱼,向西海全线推进。铺天盖地的海鸥,被震耳欲聋的涛声吓破胆,逃得无影无踪。来不及起飞的海鸥,全被浪涛卷进旋涡。海沟边的老牛和牛车,被滚滚洪流无情吞噬。沿岸来不及上岸的狐狸,也被洪峰卷走。一片片芦苇和山柴柳,被洪水连根拔起。

洪峰退过之后,河口门子被搜刮一空,北岸少了半截胳膊肘,南岸沙尖子无影无踪。瞎董万空平坎子改河道在南关沿淤积的一座沙洲,被冲得干干净净,连滩涂都被刮低一层。南海底残留的河蟹,被大水冲得一只不剩。好几个捞鱼人来不及逃到岸上,被洪水抽进海里,半个月之后变成死早,从北海大流上岸。  

 

那天,盐场像掉进了老李大河,四面一片汪洋。大树半截腰淹在水里,园边子苞米头影不露。村南老范家和老阎家,房子被水浸泡。寸内河水漫街,进了李四成家院子,顺猫洞子灌进屋里,一点点上了炕沿。大水顺王忠巾家房西头小溪流,一直淹到老于家后二道街。小西山地东头被水淹没,官道南、北苞米地里,垅沟里被鱼填满。小西山黄龙桥头影不露,准备去盐场的人们被隔在余连君家房后,准备回大、小西山的人们被隔在小黄茔上。半拶宽一庹长叫不出名的大白鱼,一条咬着一条尾巴,从南洪子扯进老李大河。大家惊呼:“小白龙上岸了,引领黄龙回北海龙宫了!”话音未落只听“呼隆”一声,从地东头水下腾起一条九九八十一尺长金翅金鳞的黄龙,带起十几丈高的水花,摇头摆尾在空中飞行,“扑通”一声落进盐场南边子河岔。黄龙在满海筒子虾兵蟹将的簇拥护卫下,浩浩荡荡一路向西,出了河口门子去往北海龙宫。只一袋烟工夫,大水退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