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妻子买了条鲅鱼,像触电,忽然间打开了我一扇远年回忆的门:

  小时候,我们姐弟4人先后都在大连市八一小学上学。文革期间,学校停课了。父亲在部队,母亲是记者,无暇照顾幼小的我们,于是把我们送到山东牟平县埠西头公社后姜家村姥姥家。姥姥已经过世,大舅当兵在烟台,家里只有姥爷、四姨、小姨都是公社社员,小舅舅还在上中学。我那时大概有8岁,姐姐燕丽不过10岁,妹妹燕平才6岁。弟弟燕翔还是个奶娃娃,由小姨照看着。

  每天我都要上山拾草,煞有其事地学着大人背着草网包扛着竹子做的搂草耙子,姐姐拎着篮子拿着镰刀领着非要跟着我们的妹妹,一同上山“干活”。其实所谓干活,就是“疯玩”。我们这些城里的孩子,一旦被放逐到大自然中,疯起来往往令农村孩子都目瞪口呆。我们干了不少农村娃都不敢干的“坏事”:渴了就去拔生产队里的青萝卜,遇见果树,我就用耙子去钩果子。其实“看山”的农民大伯恐怕早看见了,平时他们亲切地称我们是“城里小客”,这次也是故意不管我们这几个城市娃,任由我们拔萝卜解渴。其实幼小的我们,任我拔也拔不了几个。1.png

  我们在山野间说是搂草、拾柴,其实是在尽情地捉蚂蚱、追兔子、逮刺猬,一遇见松软的草地,我就学着孙悟空和猪八戒,翻跟头,舞耙子,因为姥姥家的搂草耙子形状很像八戒的“家把什”,很好玩儿。我闹腾着,姐姐和妹妹就当观众,在一旁拍着巴掌咯咯笑,偌大的旷野间任由我们姊弟三人尽情地玩耍,这里没有老师的管教,没有大人的威赫,完全是我们的天地。我们细细的童声和着鸟叫虫鸣,在天地间回荡。

  我们奋力上坡下沟,啃着萝卜吃着果子喝着山泉水,个个满头大汗小脸通红。妹妹太小,耍赖不肯走路,我就和姐姐轮流背着。有一天我们真的闯祸了:该轮到姐姐背燕平,我则走在前面“探路”。姐姐背燕平时托着妹妹屁股往上敦,忘记了右手还握着镰刀,一下子割破了左手的虎口,鲜血直流,我们三人顿时吓坏了。姐姐疼得闭眼锁眉倒还没哭出来,小燕平没伤着倒反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燕平从小一见血就会吓得大哭。在城里家中时,因为她有着见血就哭的毛病,我曾经恶作剧,趁妹妹不注意,偷偷用妈妈备的红药水涂在妹妹的指头上,然后煞有其事地大叫“燕平,快看,你手指头出血啦”!妹妹立即嚎啕大哭,并真的永远翘着她的那个涂红药水的手指头到处哭诉“出血啦”,我和姐姐哈哈乐着,接着就是下班后妈妈的巴掌在等着我。可是无论谁怎么和燕平解释这是假的她都不信,吃饭时还端翘着那可爱的红指头絮叨着“出血啦”……2.png

  这下可好,姐姐的虎口这下真的出血了,这在荒郊野外可怎么办?姐姐把自己的小手绢捂上,血很快透过,我忙掏出兜里那布满干鼻涕、皱皱巴巴的脏手绢,也给姐姐捂上了,很快还是被浸红。我呢,学着革命者的姿态鼓励姐姐:“革命者是不怕流血的!”同时教育妹妹要坚强,不许老哭没完,可小燕平就是哭个没完,我就火了,斥责她不坚强,要真的遇到坏蛋准当叛徒。结果妹妹哭得更厉害了,向姐姐告状我骂她是“叛徒”,姐姐狠狠瞪着我,然后去哄燕平。

  老这样不是事儿啊,天也渐黑了,我就把搂得的草全倒掉了,强背起妹妹,拖着耙子就走,肩上的妹妹因为我骂她是叛徒了,依然边哭边捶打着我。可怜的姐姐,把拣拾到篮子里的短干枝还有干枝盖着的几棵小萝卜也全倒扔了,只放进镰刀,然后拐起篮子,捂着伤口,跟在我后面。

  我们三人从田野向着后姜家村走去。天已蒙蒙黑了,村里房舍升起了袅袅炊烟,老远就能听到小姨拉风匣的呼达声。我背着妹妹心里很内疚和害怕,今天所有的草和柴伙都扔了,姐姐又伤了,我肯定免不了挨大人剋了……3.png

  回到家,大人们看到姐姐受伤,紧张了一阵,上药的上药,包扎的包扎,紧忙乎。我躲到油灯照不到的暗处,觉得奇怪:妹妹话还说不大清楚,逢大人就告我的状,述说我骂她是“叛徒”,可是没有大人搭理她。原来,家里有喜事,大家都很兴奋,顾不得批评和教育我们这些老惹祸的孩子们了——原来烟台当兵的大舅托人捎来两条特大的大鲅鱼。也许那时我还小,看啥都大,好像今生再也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新鲜、这么漂亮的大鲅鱼了。姥爷吩咐小舅送给隔壁二姥姥家一条,我心里还挺不舍得呢,也不敢放声。有鱼了,姥姥家今天改善生活。以前家里一天三顿都是吃地瓜,菜嘛,就是小姨在一个红色的大泥陶盂里切一堆萝卜条,然后洒上盐,再崴上一勺臭虾酱,和地瓜一块在大锅里蒸。一天三顿主食就是这个,腻歪死人啦。不过小姨每天还是在大鉄锅里贴上两个大玉米饼子,一个给姥爷吃,一个一切四半,我们姊弟四人一人一块,而还上中学的小舅舅和已经是社员的四姨和小姨,终日全是吃地瓜。那时就觉得吃上玉米饼子就像后来吃上精粉馒头一样好吃!直到今天,我还是不大爱吃地瓜,怕就是那时吃伤着了。

  今天可好了,因为有了新鲜的大鲅鱼,晚饭极为“奢侈”,不再吃地瓜了。小姨宣布:今晚玉米“饼子管够”。我们姊弟仨立即欢呼起来,妹妹也乐了不再絮叨告状了,姐姐因为虎口疼痛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我抱起弟弟亲了又亲,田野间的不快立即全忘到脑后勺了。4.png

  锅还没好,我们已经闻到鲅鱼的香味儿了。这天晚上我们四个孩子特别乖,不等大人招呼,早早围坐在炕桌上,等着小姨的玉米饼和大鲅鱼摆上桌。一向严肃的姥爷也和蔼地在炕头上点着他那宝贝似的烟袋锅。油灯昏暗,烟锅上那红珠子一样的烟火,随着姥爷的吸允一亮一暗,特别有趣。

  鱼终于端上来了,我们姊弟四人每人小碗里分到一块大鲅鱼和一点鱼汤。饿坏了的我狼吞虎咽地吃掉两个饼子,风卷残云地吃完了我那块鱼,然后用饼子沾着浓浓的鱼汤,好像今生都没有吃得那样的香,以致今天还非常怀念小姨炖的鲅鱼。吃鱼时因为吃得急,鱼刺差点卡住我的喉咙,姥爷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让小姨赶忙拿来一杯白水给我喝。看到我用饼子把碗擦得那样的干净,小舅笑我说,这下省得刷碗了。

  看见我吃得快,妹妹警惕地用小手捂住她那鱼汤小碗,鼓着腮帮子,小嘴里嚼着小姨为她剔除鱼刺的鱼块,然后翻弄着白眼球瞥弄着我,姐姐则在一旁窃笑。

  姐姐手包扎着,让我心疼。她那天晚上竟然没有吃鱼,她可爱吃鱼了,我最了解。可她不舍得吃,只是掰着玉米饼子沾着鱼汤吃,而把鱼留了下来明天吃。我当时真佩服姐姐的智慧,这样明天她还有鱼吃,相当于吃过两顿鱼呢,我咋就没有想到呢?!1.png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早上,我们小孩子心目中特大的坏事发生了,姐姐那心爱的鱼没舍得吃,却被不知谁家的老猫偷偷溜进来吃掉了……姐姐气得跺脚抹泪,我则像大侦探般的冷静,分析老猫的留下的脚印和踪迹,像大军事家一样召集姐姐和妹妹进行军事部署,下发我们的武器——扫帚、竹竿和小铲子,决心为姐姐报仇,狠揍老猫!

  姐姐心细,还让大家都带上了手套,防止被老猫抓伤。爱哭的小燕平这回儿也精神抖擞,认真听从我的部署,我每说完一句话,她都严肃地直点头。看来这回她一定在想,这次“重大军事行动”中一定好好表现,成为哥哥说的“坚强的革命者”,一定不哭,绝不让哥哥再骂为“叛徒”。

  经过我们三人缜密的侦察,终于发现了正在太阳下懒懒睡觉的老猫,我们实施“战术合围“,“一举”堵住活捉了它! 哈哈,好开心!姐姐递上准备好的细绳,我英勇地把老猫两只前爪和两只后爪分别捆住,然后用扫帚头狠狠地揍它,老猫嗷嗷叫着,小燕平不敢上前,挥动着小拳头一个劲地喊着:打它,打它!看它还敢不敢偷吃姐姐的鱼!

  我把扫帚递给姐姐,说快报仇!可是善良的姐姐又心生怜悯,两只手臂直往后背躲,不肯接扫帚。我就说姐姐:和“敌人”战斗不能胆小!2.png

  就在我和姐姐理论如何对待“敌人”时,燕平突然大叫:“哥!老猫逃跑啦”!我回头一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前脚和后脚分别被我捆住的老猫,居然就这么捆着还能逃跑!我呼喊着:追击!宛然像一名战士挥舞着扫帚如战刀。姐姐或许后悔她的犹豫,跟着我后面跑,而身材矮小的燕平跑得慢,急得大喊:“哥哥等我!姐姐等我!” 

——猛然间,我看到妻子端上了顿好的鲅鱼,我的思绪一下从黑白的记忆又跳转回了彩色的今天,忽然间,我的鼻子在发酸,眼眶在湿润,心底涌上强烈的呼喊:姐姐、妹妹,燕丽、燕平,你们还记得这段我们童年的故事吗?

  那时的我们,没有什么好吃的,一毛钱的糖豆三人分,别的小朋友有冰糖吃我们没有,我们仨就把一碗白糖水放到大雪纷飞的窗外,祈望老天爷能给我们“冻”出冰糖来;那时候我们没有好衣服穿,姐姐的衣裤穿小了给我穿,我穿小了再给妹妹穿;那时候,我们打闹,我们拌嘴,我们调皮,我们闹怪,还学着大人样,满嘴革命大道理,毫不怀疑地相信自己就是当然的革命者,现在回想起,是那样的幼稚可笑,又是那样的温馨和充满着浓浓的爱……1637287909268862.png

  忘不了啊——冻得小手通红还在河滩上拣生产队凉嗮粉条时掉在地上的粉条的姐姐;往生产队摔死的大马嘴里塞石子还在马肚上蹦跶的妹妹,还有抱着鸡鸭鹅爬上草垛挨个往下扔以检验谁会飞的我,还有那家家炊烟冒、户户风匣响的小山村——后姜家村!都在梦里了,不会再有了……

  想想那萌呆了的幼年、童年、少年,你们都哪儿去了?留下的只有片片回忆的笑声,和眼泪。

  一首歌,老在我耳边索绕:“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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