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以后闲下来的时候,脑子里常常浮现出过去的事儿,像什么儿时的事儿,三年困难时期的事儿,学生时代的事儿,文革期间的事儿……什么事都可能从脑子里蹦出来。

       常常出现在我脑海的一件事儿发生在1966年的秋天。那年我十八岁,上高中二年级(说明一)。那年从夏天开始,校园里充满了暴力:批斗、游街、殴打和侮辱教师……有些同学对此十分气愤,却又无可奈何。俗话说眼不见为净,躲开得了,于是我们四个“心相通”男同学在十月的一天一起乘火车外出串联(说明二)去了。

       在西安停留了几天之后,我们又乘火车去重庆。和我们同时上车的有三名女学生,她们坐在我们旁边。聊天得知她们是山西长治一所中学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也是出来串联的。她们告诉我们她们计划到西安、成都,然后去武汉,有一名女生要去武汉看她姨妈,最后回长治。我们也说了我们的计划:先去古都西安,再去抗战时期的国都重庆,然后去中国最大城市上海,最后回石家庄。年轻人在一起很快就熟了,聊起天来就好像很早就认识的同学一样无拘无束。

       当车厢里的人们唱歌的时候,紧挨着我坐着的女孩说她特别喜欢新疆歌曲“库尔班大叔你上哪儿”,坐在我对面的同学赵广国指一指我说,“他会唱。”这个女生大大方方地推了我一下,说,“你唱唱。”这个女孩看上去挺漂亮,鸭蛋形的脸,梳着一把刷子的发型(那个年代留这样发型的女孩极少,因为这种发型被认为不是革命的发型),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我有点不好意思,推说唱不好。

“没事儿,你只管唱,”她鼓励我。

“要不然这样,我唱男声库尔班大叔,你唱女声。”

“可我不会唱,要不然,你教我。”

“不行,不行,我不会教。”

“你唱一句,我学一句,还不行吗?”她还是不肯放过我。

       坐在我旁边的同学董成仁替她帮腔:“人家那么诚恳地让你教,你就教一教人家呗,你还想那一把么?”

        其实,我心里挺愿意教她,只不过不好意思,毕竟那个年代男女之间是有“界线”的,何况我们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大姑娘。经董成仁这么一说,我倒是勇敢起来了。

   “东方刚升起美丽的彩霞—”我开始轻轻地地教她。

   “东方刚升起美丽的彩霞—”她小声地地跟着我唱。

      “我赶着马儿离开了家……”我一句一句的教,她一句一句学,她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我。她学得很快,可能因为她喜欢这首歌,而且她绝对天生就有音乐细胞。

我们俩常常停下来,和大家一起趴在窗口欣赏窗外的风景,看秋天色彩斑斓雄伟的秦岭,看清澈的见底的嘉陵江。

       有个大学生组织大家学《语录》(那是一个“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的年代),我看到她的《语录》本的第一页有“乔薇薇”三个字,我问她,“这是你的名字?”她笑笑,点点头。

     “你呢?”

       我打开我的《语录》本,在第一页工工整整的写上“鲁正”。

      不知道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第二天下午,火车到了成都车站。三个女孩子要下车了。我们起身要送她们下车,她们拦住我们,因为车上人太多了,她们怕我们离开座位后别人占据我们的座位。

我们目送她们到车厢门口,乔薇薇回头望望我,用力挥了挥手,顽皮地喊了一声,“库尔班大叔,再见!”

我们四个男生本想在重庆呆几天就走,因为没有车,我们呆了十天还出不去重庆。车站有几个窗口专门给串联的学生办理免票,但票都安排到一个多月以后了,真是无奈。

一天我们四个人在朝天门一带观看嘉陵江和长江的汇合口,恰巧又遇到了长治的三个女同学。

“哎,真巧,又碰到你们了。你们怎么也来重庆了?”我们先开口。

“成都没有去武汉的车,听说重庆车多,我们就来重庆了。”

“不是的,重庆乘车很难。办理车票都排到一个多月以后了。”

“你们住在什么地方?”

“重庆四十一中。你们呢?”

“离这儿挺远的。”

“你们来几天了?”

“好几天了。”

……

我们七个人就这样七嘴八舌(其实我们七个人只有七舌)、热热闹闹地说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我们经过商议决定第二天夜里想办法溜进重庆火车站,择时机上车。

第二天晚上十点多,我们在离站台较远的地方找到一个车站围墙的豁口,我们七个人悄悄地爬进去,然后沿着铁路走进站台。

站台上已经聚集了很多等车的人,有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聊天的,有背靠背坐着休息的,有把大衣铺在地上睡觉的。

深夜,一列客车缓缓驶进来,站台上的人蜂拥而起,不等车上的人下完就开始往车里挤,也有从窗户往车里爬的。我们想弄清楚这趟车是开往什么地方的,有人说是去广州的,也有说是去武汉的。不管去哪儿,只要不是回北方的车就行,先离开重庆再说。于是我们也挤上了车。我们上去后只占到了三个座位。我们把三个座位让给三个女同学,我们四个男生坐在地上。不久我们都昏昏沉沉地睡了。

车内的嘈杂声把我吵醒,这时天已大亮。人们开始从自己的背包里找东西吃。我打开背包拿面包的时候,乔薇薇看到我背包里的语录本,她顺手从我的包里拿出来,翻开第一页,又看了看我的名字,好像怕忘掉似的。突然她看到我的语录本里夹着一枚书签,那枚书签是我刚刚在重庆买的,画面是用禽类的羽毛剪成的蝴蝶。她拿起书签,反复看了几遍,似乎很喜欢。我拿过这枚书签,夹到她的语录本里。她望着我微微一笑,以表示接受和感谢。

车又晃悠了大半天到了贵阳。不知为什么车停在贵阳很长时间不走,几个小时过去了,有些人沉不住气了,下了车。时间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地过去,车上的人寥寥无几了,我们也只好下车。

车站内外人山人海,情况比重庆更严重。更让人不解的是没有车。整个一夜没有一趟驶入或驶出的车。第二天,等了大半天,仍旧不见一趟车。我们之中的智多星赵广国打听到了这里的奥秘,他说“贵阳站滞留的学生太多,车站领导怕来火车时人们乱挤,出危险,所以从贵阳站经过或出发的车都改为走偏僻的贵阳北站。贵阳北站离这儿大约二十里,现在天还不晚,我们快走,天黑以前能赶到北站。”于是我们七个人按照当地人指给我们的路,沿着公路出发了。

       那时的贵阳市好像很小,车站北边基本没有什么建筑物了。所以我们很快离开了市区,走在乡间一条不宽的公路上。

       约走了一两个小时,我们中的董成仁突然说:“你们看,前面的公路绕了一个大湾子,我们不如下来走小路,小路一定近很多。”那时我们都是十七八九岁的年轻人,做事不认真考虑,只要有人提议,我们就会盲从。我们从公路下来,走上了田间的小路。走了一会儿遇到一条小河,小河大约只有三、四米宽,一根树干架在两边,是一座地地道道的独木桥。我们四个男生都慢慢地走过去了,而那三个女生都不敢过,怎么开导她们都不起作用。乔薇薇颤颤巍巍地在桥上走了两步,然后又胆怯地退回去。这时的我表现出一个男子汉的气概,我走过桥,对她们说:“我拉你们过去,慢慢走,没关系,不会掉下去。农民还要担着担子在上面走呢!”乔薇薇看看我,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但毕竟她还是把手伸了过来。她的手并不热,可是传给我的却是一股暖流,这股暖流一直传到我的心里。就这样,我在前面拉着乔薇薇,三名女生手拉手小心翼翼地过了独木桥。

       天渐渐暗下来,田间的小路变得模糊起来。按时间计算,我们应该到北站了,可是我们看不见公路,更看不到铁路,面前只有田野和山岭。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迷路了。

      我们顺着小路又走了很长时间,好像到了半夜似的,仍然看不到一点希望。忽然我们见到前面有高高的一堆稻谷,大家都走过去,仰面靠在稻谷堆上休息。虽然我们走了很长时间,虽然我们迷了路,但没有人抱怨,没有人沮丧,大家又兴致勃勃的聊起来。

“都说贵州天无三日晴,可你看今天的天气多么好啊!”

“万里无云,天上的星星显得特别多。”

“好像我们离天更近了。”

“就是离天更近了,这儿是云贵高原嘛。”

“哈哈,再高一点我们就可以一步登天了。”

“有几颗星星特别亮,我能数出八九颗特别亮的星星。”

“你们看,那颗黄色的星星在慢慢地移动。”

“是卫星。”

……

    “你累不累?”靠在我旁边的乔薇薇小声问我。

       我说不累就是有点饿。

       她把我的手拽过去,悄悄地塞到我手里一块糖。在夜幕的掩盖下,没人看得见。

       那时的我们正像一首歌描述的那样“……你不用介绍你,我不用介绍我。年轻的朋友在一起,比什么都快乐。”(说明三)

       后来有两个巡夜的农民(可能是民兵)发现了我们,领我们到他们的家里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们按照他们指给我们路,上午就到了贵阳北站。

       贵阳北站果然人很少,候车室冷冷清清的没几个人。过了一个多小时,开来了三辆大巴车,车里拉来的是花钱买票应该在贵阳站上车的乘客。一会儿,一列火车开过来,是贵阳到汉口的。智多星对三个女生说:“你们赶快上车吧,是到武汉的。听说再过五六个小时有一趟去上海的车,我们四个人再等一等。”三个女生赶忙上了车,她们在窗口不断地向我们挥手。我们在站台目送她们,直到车已远去,消失在大山的背后。我感觉我们四个人都对这三个女孩子很有好感。

      从那儿以后,我们再也没有遇见她们,也没有了她们的音信。但是对我来说,那是一段难忘的经历。

      五十年过去了,2016年我和老婆参加了一个旅游团去青岛旅游。从天后宫出来,导游安排游客一个小时购物,我们不想购物,就在广场站着。一会儿,又有一个旅游团来到这里,停在我们旁边。那个团的导游大声地吆喝着:“下面我们购物,四十分钟以后在这儿集合。……人都来齐了没有?都从天后宫出来了吗?下面我点一下名。”于是导游开始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地挨个点名,突然导游点到了一个名字“乔薇薇”。

     乔薇薇?会是她吗?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应声答“到”的乔薇薇面前。是她!就是她!比原先胖了,有了一些白发,但那张喜气洋洋、充满稚气的脸没有变。刹那间,五十年前的库尔班大叔、蝴蝶书签、牵手过独木桥、躺在稻谷堆上看星星……都从脑子里蹦出来。

   “你是乔薇薇?你还记得我吗?”

       她惊愕地看着我,“你是鲁……?”

   “对,对,对。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

       她紧紧地拽着我的手“你不是也还记得我吗?”

   “时间过得真快呀!好几十年了。”

    “五十年,整五十年了。”
     “没想到能在这儿又见面,真是太巧了。”

    “哎呀,太意外,太高兴了。”

……

      我们俩都有点激动,连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变。但激动过后我们俩都很快冷静了下来。因为她的丈夫和我的妻子都站在旁边看着我们。他俩肯定能察觉到我们不一般的感情。但他俩谁也没说什么,只是诧异地看着我们。然后我们俩回过头来,她向我介绍了她的丈夫,我向她介绍了我的老婆。她丈夫睿智地说,“如果你们不去购物,我们四个人可以到旁边的咖啡屋里坐一坐,我们边喝咖啡边说话不是更好吗?”

      我们找了一张四人桌,她丈夫点了咖啡付了费,乔薇薇开始给我讲她过去的事情。她讲串联回去以后,她当副总工程师的父亲被当做反动技术权威遭到批斗。后来干脆把他们全家赶回到农村的老家。长治的武斗特别厉害,死了不少人。她还讲了她的家庭、儿子、孙子,她的爱好等等,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我们也时常插话,介绍我们的经历、家庭。

      过了一会儿,我老婆说去找卫生间,出去了。她丈夫说去收拾一下行李箱,也离开了,他们似乎有意给我俩留下更自由的空间。   

乔薇薇呆呆地看了我几秒钟,说了或许不愿意当着她丈夫的面说的话:“我在农村那段时间几乎活不下去了。我们住的是多年没人住的老房子,晚上老鼠会爬到炕上咬耳朵。老爸停发了工资,我们什么都没有,连买窗户纸的钱都没有。冬天冷得很,没有煤,我跟老爸拉着车到晋城去弄煤。更要命的是经常没有饭吃。我那时常想起你,我想你如果知道我的处境一定会来救我。但我知道这只是空想,因为你不知道我在哪儿。”

“我们当年没有留下地址。”

“留也没用,我们全家都到农村去了。”

我听了,很伤心,说:“那时我听说长治武斗很凶,兵工厂的先进武器都拿出来搞武斗了。机枪、手榴弹、大炮都用上了。两派拉锯式的攻城,死了好多人。我可为你担心呢!”

“武斗虽然厉害,但我们家在农村躲过一劫,因祸得福。”

“后来呢?”

“过了几年平静下来了,工厂复工了,我父亲被请回去,当了总工,还给他配了个技术员当助理,那个技术员就是我现在的丈夫。”

……

      坐在我们旁边桌子喝咖啡的是一对情侣,他们可能一直在听我们的谈话。在我俩停顿的时候,那位女士放大了音量说了一句“都说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是多少有情人难成眷属啊。”她貌似是对她的男朋友说的,但她那放大了音量似乎是有意说给我们听的,她说完之后还看了看我们俩。

      我和乔薇薇互视了一下,都沉默了。可能我们都在想同一个问题“我们是有情人吗?”短短几天的相处就成了有情人了吗?可是她那时对我有好感,就像我对她有好感一样,五十年过去了,谁都没有忘记对方。难道那时我们之间已经产生朦朦胧胧的爱了吗?(说明四)

       好像许多话还没有说完,四十分钟就过去了。她们那个团的导游吹着哨子催促游客上车。我们不得不告别。我们互相留了联系方式。我握着她丈夫的手说,“见到你们很高兴,乔薇薇说你是个特别好的人,连她父亲都喜欢你。以后我们多联系。”

       她丈夫爽快的说:“对,经常联系,我们可以一起去旅游。”

        她们夫妇与我们两口握手告别之后朝他们的大巴车走去,乔薇薇三步一回头地看看我们。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想到这是五十年后的又一次离别,想到已经逝去且永远不复返的当年的青春年华,心里一阵酸楚。

    他们的大巴车开动了,他们夫妇隔窗不断地向我们夫妇挥手。我想,她现在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有自己的孙男娣女,有一个宽厚善良且十分善解人意的丈夫,我心里得到许多宽慰。再转念一想,像我们这样也挺好:我们永远把那份朦胧的爱珍藏在心里,永远把那段美好的回忆镶嵌在记忆里,这样不是也很好嘛!有情人何必要终成眷属呢!

 

      说明一:那时儿童正常入学年龄是八岁,我十八岁上高二是因为我提前一年上学。

      说明二:这里说的“串联”是指1966夏至年底学生可以免费乘车到全国各地去“闹革命”。

      说明三: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一首叫“溜溜的她”的歌词。

      说明四:这里想特别向年轻人做一下解释(万一有年轻人读了这篇文章)。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会问“既然你们互有好感,产生了朦朦胧胧的爱,为什么都没有表白?”

      首先,我要说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时我们之间是不是产生了朦朦胧胧的“爱”。也许哪位读者能告诉我。

       其次,我想没有表白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我们那时还太年轻,只十七八岁;二是受当时时代思想和风气的束缚。那时不到一定年龄是不谈恋爱的,否则会受到社会和旁人的讥笑、谴责。对于“爱”人们羞于启齿,即使是相爱多年的夫妻也从来没有表白过“爱”。不信你们可以问问你们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是否说过“我爱你”,肯定没说过,太难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