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瓜寺不是孤立的,它属于村庄。

    我一直坚信它是与那个叫做“边耀”的村庄息息相关的,它更像那个村庄文明的大筋,被挑之,便是痉挛之后的虚脱。  

    边耀,是山西应县城东一处偏僻的村庄,依山而建,房舍参差,可以说这并不是一个山青水秀的村庄。它所傍立的山叫龙首山,从河北省蔚县襄山出发,经广灵县六棱山、浑源北山,绵延千里,延伸到应县东北部,亦属北岳恒山支脉。整座山形如长龙,行至应县有如龙头一般。

    在中华源远流长的文化版图之上,龙,是权势和高贵的向征,更具有无比神秘的色彩。而这座被冠以龙首山的山峰属丘陵地貌,荒草杂乱,树木稀少,说它是一条睡龙应是不为过。然又不可否认,这座山是有灵气的,它的生命与龙有关,因龙而来。传说不知何年何月,天降一苍龙由东向西而来,想要寻桑干河与浑河之源头,求之龙潭之水以居之。行至此处,一僧见之,跪而以千年,苍龙遂化成山。还有传说不知何朝何代,亦不知何方神仙看上了应州这块风水宝地,欲在此处立刹坐禅,修炼真身。于是让神牛拉恒山之脉,自东向西而围之,以不受外界侵扰。当神牛拉山至此,天色放晓,被一牧人所惊,山就此而不动。

    传说,像久远的彩虹,在边耀的上空徐徐飘过,几许迷离,几分旖旎。作为后辈儿孙的我们,也只能在零星恍惚的斑斓中怅想,而后长思。

    这是一片让我念念不忘的土地,年年月月醮满深情。

    我就出生在这个村庄。

    边耀,隶属应县, 古称应州。据《应县志》记载,早在新石器时代就是少数民族鬼方、土方、林胡、楼烦等部落的活动区域。《应县志.文物》中说:边耀新石器文化遗址位于村东0.5公里的龙首山西坡,海拔1200米,东西宽1500米,南北长2500米,总面积375万平方米。地表遗物丰富,有磨制石斧、鸵鸟卵化石、蚌化石残片,有以夹砂陶为主,泥沙灰陶为次的素面陶片,还有少量泥质黑陶,偶尔有红陶。赵武林王时,属赵地。后经北魏拓跋氏、辽、女真、元,可见,边耀的历史与它的传说一样太久,太远,也太深。

    记得之前我老爱用贫瘠来形容这片土地,可是它真的贫瘠吗?

   《应县志》还记载,“边耀夕照”属著名的古应州八景之一。夕阳西下时,万丈光辉,金光灿灿,滉漾翠碧,大地一片锦绣。而边耀之名便由此而来。边耀,边塞之金光也。

    可能,人惯常于张望远处的风景。从小,我只知道边耀是一个穷苦的地方,它给了我祖辈贫寒的岁月,它让我的父母在艰苦与磨难中累弯了腰身,它也并没有为我们兄妹创造出多少有用的财富。尽管我们的小院紧倚龙首山,轻轻一迈脚就能看尽夕阳余辉的灿烂。可它与炊烟、村舍、鸡鸣、狗叫一样,只代表了乡愁,是我从儿时到成年一直挂在心上的忧伤。

    那个村子从来没有富过,甚至像中国大多数的村庄一样渐渐在淹没。我们那一条老巷子,除了父母还在坚守着一种中国老农民式的信仰,其他的除了废墟就是破败。上次回去我特意走进姨奶的院子,越过墙头看了看隔壁,一样的荒凉。雕花的窗架还在,老式的木门也还在,虽然风雨侵蚀得孔洞满面,至少还能引领我的记忆追溯到曾经的红火与热闹。我记得很清楚,姨奶的西下房原来叫草房,但我总不敢扭头看那里,脚一踏入院子心就不自觉紧张起来,不知道那是儿时的胆怯还是一种对魔幻的天生敬畏。听说那个草房有一盘石磨,石磨上住着一个狐仙。现在,那个草房完全裸露在我的眼前,那盘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巨大的石磨也现了身,所有神秘的色彩褪去,它与所有的破败一样不过变成了看者的一声长叹。

    村庄的没落与萧条已经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失落,可我还是在寻,在找,以图在那些渐渐隐匿的往事中挖掘到欣喜。因为从来不曾得到,所以倍加渴望。贫穷的村庄让我不爱不能,欲爱还恨。是因为身处塞外,战争的践踏吗?还是人自身对生活的不热情?

    从小就在母亲口中常听到的那句话:怪不得边耀山的狐子成不了仙,边耀的人就那点风水,见不得别人有钱,还爱说风凉话.

    说起这狐子成不了仙,又是一段神奇的传说了,而且口耳相传至今。相传很久前的龙首山(也叫边耀山)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山坡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果树,山沟里奔流着欢快的小溪,果树上百鸟争鸣,果树下百兽竞舞,简直就是梦中的桃花源。有一天,一只修炼多年的狐狸精窜上了山,它爱上了这里的美景,便想在这里修炼然后据为己有,可是以它目前的功力尚不能如意。后来有一位老狐狸就告诉它,想要早日得道成仙,必须接人的口气。只要它说“成呀,成呀!”有人接着说“成就成哇”,它就真的成了。这只狐狸精很快折回边耀山,然后使出浑身的解数,将树上的果子打落,庄稼快要成熟的时候,把庄稼全部毁掉,甚至多次与人托梦只要顺从它的意思,就会保人们风调雨顺,和乐安康,否则会把边耀山变成不毛之地。可是等它不停地一边走窜着一边喊:“我成呀,我成呀”时,人们既不敢说不成也不敢说成。

    后来,有个憨里憨气的小伙子在山坡上放羊,羊儿在吃草,他就躺在一棵果树下边乘凉边唱起了动人的山歌,还想着心爱的姑娘。狐狸精听到歌声就窜了过去,它围着小伙子不停地喊:“我成呀,我成呀。”它希望小伙子能说出那句日思夜想的话,可是小伙子一睁眼看到一只火红的狐狸说着人话,也明白了它就是那只给人们托梦,还把村子搞得人心惶惶的害人精,他恨不得一鞭子抽过去打死它。狐狸精离小伙子越近,小伙子越气,最后他愤怒地说:“你成球哇。”就这样,狐狸精修炼多年的道行被毁了,气得疯了似的张着利爪向小伙子扑过来,将他的眼睛抓瞎了。

    狐狸精带着对边耀人的愤怒找到了它的舅舅,那是一条住在河北的恶龙。恶龙决定为它报仇,把边耀山变得又光又秃,又穷。它长得又大又长,把头伸到边耀山张开血盆大口,一夜间喝光了小溪小河的水,也吸净了一条条山泉。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恶龙正要离开,却被一个倒尿盆的妇女兜头泼了一盆尿。传说阴阳尿能镇妖慑怪,恶龙被冲之后当场不能动弹,后来就死在了边耀山,也就有了后来的龙首山。

    传说只是传说,无疑是人们某种思想的寄托。不管是以神而论还是以妖而言,传说中,之前桃花源一样的边耀山应该是人们心之所向,而后来的贫穷又多多少少归罪于虚拟的一只狐狸精身上。人们理所当然地为自己的现状找到一个美丽的源头,让它为这个村庄的落后买单。人稠地薄,荒山秃岭。“刮旋风独天独地,蒺藜一铺一地,种萝卜又长又细。”想来就是最好的诠释了。

    可是,那虚无飘渺的传说终究无法代替历史,代替眼前真真实实的一切。

    战争也是有过,而且那段苦痛的岁月曾用力地摧残过这个村庄。

    应县是雁北巨匪乔日成的老窝,这个活埋父亲的民国匪首曾将应县搞得乌烟瘴气,从1937年他随着日本人的到来,也渐渐羽翼丰满,他历经与日本人合作、翻脸,再然后逃至绥远投靠傅作义。1945年他重新组织力量返回应县,利用邪教大刀复仇队作乱,还不停来到边耀抢粮。村民们白天黑夜在山上放哨,看见乔军来了就扔炸弹,人们听到后就成群结队地跑反,夹起衣服抱着盖卧,没命地向东边的芦子沟、甘沟和岑咀跑。常常因为没鞋穿而将脚碰得鲜血淋漓,小脚的女人们一跑一个骨碌。跑的时候把不多的粮食或者带在身上,或者匆匆忙忙找个地方埋下。杀人放火,无所不为。这也难怪被乔军逼着上战场抬过担架的姥爷说,日本人并没有本地人可怕,那些年最能作践的还是本地的坏人。

    《应县志》记载:1946年11.5日,张朴部副团长阎守军率部两个营到边耀抢粮。

    我知道,我们村子现还有很多的防空洞,用一双冷眼静静看着,也无声地控诉着。小时候,村子里顽皮的男孩子常常把胶鞋底,还有废旧的轮胎点着,举着火把钻地洞,自然,那也是我的哥哥们喜欢玩的探险游戏。

    这个看似荒凉的村庄究竟还深藏着多少故事,我无法看清,而它有着多少无法拾起的文明我也不知道。我仅仅能做的也就是将卑微的记忆背上肩上,一生奔驰着长长的乡愁。

    从悠远的传说走来,经过历史的烟雨,在少数民族与中原的数次揉合之后,形成了而今矛盾而复杂的地域风情。但如果说这就是整体的边耀,仿佛少了画龙点睛的一笔。

    此时,木瓜寺应该出现了。

    边耀分为东西两堡,进村沿着穿街的大路直往东走,山脚下拐过一个弯,就进入了没有多少人家的东堡。之前的文章我也提过东堡像是谁家媳妇改嫁带过来的孩子,静静呆在僻静的地方安然度日。顺着东堡一直往东,远远看到一个小型水库,朝着水库的方向继续前行,沿途会有潺潺小溪经年不停,清澈而明快,这是大自然的灵物。掬一捧入口,清甜、清冽。

    大约一里的路程,接近水库了,这时朝北就会有一条岔路,两边是黄土高墙,这是黄土高坡的产物,也是象征。两边的墙高大夯实,形成一个天然的大门。此时你可抬头看天,黄土之上,天分外蓝,耳边吹过的清风与蓝天一样干净。顺着土路往上走,拐过几个弯,向东望去,已能远远看到一堆堆的石头了。

    那就是木瓜寺。

    更准确地说是它的残骸,是它的魂。

   《应县志.文物》中记载:龙泉寺(木瓜寺)在县城东北边耀山上,金大定二年(1162)僧一如建,明万历二年(1574)修,为应州十三大寺之一。已毁。

    是啊,已毁!

    一个毁字,是文明的断裂。

    如今想要知道木瓜寺的过往,也只能听到年长者简单的一句:那会儿,可红火了。我曾试图寻找一些字面的记载,始终如大海捞针。村中的年长者在慢慢渐少,他们所留存的记忆也在渐渐淡漠,我真不知道将来还会有谁将那些红火过的历史口耳相传下去。

    从懂事起,我的耳朵就不可抗拒地接受了“木瓜寺”这三个字,就像北京的长城一样,木瓜寺是边耀的一面旗帜。但大人们传递给我的信息也只是它曾经红火热闹,它的僧人们最后不得不被迫流落五台山。仅此而已。

    多么苍白而空洞的记忆啊!

    但我们还是愿意去木瓜寺,去那里看看,转转,何况那里可以摘到全村最大最甜的酸枣,酸枣树密密麻麻长满了山坡。木瓜寺依然是我们的自豪,对它有着莫名的亲切感。就算它只是一种本土意识,是一种名称化的标本,但我们仍愿意死死抓牢。

    木瓜寺又名龙泉寺,我想大抵是因为山脚下那条长流不息的河水吧?那应该就是龙泉,滋养着世世代代的边耀人民,它不曾干涸,就是对木瓜寺永远的守护。由此也不难想像到传说中的山川秀美,风水宝地是有一定道理的。至于木瓜寺真正的名字缘由,主要是因为原“南天门”底下生有两棵木瓜树而得名。其中一棵早已招人砍伐,另一棵遭雷击,后又暴发新芽,长到一人高。据说木瓜树木质血红,做桌凳不用油漆,它产于我国北方寒冷、干旱的地区,是雁门关外常见的树种。幼时村南有一杏园,园中有几棵木瓜树,隐约记得被哥哥们带着偷吃过。

    小时候去木瓜寺,那棵树虽然枯了,但枯而不倒,树身齐刷刷被劈去半截,一侧冒出一枝好像也接近了干枯。树前面不远有两个石狮巍然立在两端,想必那就是“南天门”了。只不过现今,那棵命运多舛的树只余下了一个高高的树桩,树身像被漂洗过的老旧的厚布衣衫,泛着灰暗的色调。石狮子早在十多年前被人偷走。

    能看到的也只是高低不平的地面凸现着木瓜寺的大体轮廓,约摸是正殿处的石头地基还保留得多些。往前走,一堆破砖乱瓦,应该是殿墙处。我拾起几片,真是做工精美,雕花灰瓦显示着能工巧匠们精湛的技艺,仿佛也昭示着那时的香火鼎盛。往东大约一间房处,又有石头垒过的痕迹,应该是寺院的东边墙了,再往东就是一条沟,没了建筑的痕迹。光从那些地基的石头就可以看出当时建起寺院要耗费多大的人力物力,一块块石头经过打磨修凿,都是平平整整,大小相近。我仔细在地上寻找,看得出偏殿用的不是雕花的瓦,而是色彩鲜艳的琉璃瓦。靠西偏殿处还有几块被砸碎的汉白玉块,上面有细小的文字,应该是对寺院的记载。这是我仅能看到的一切,是木瓜寺留给我们最后的容颜。

    听老人们说,整个寺院占地四亩,面阔36间。正殿三间,寺院里还有五道庙、玄天庙、龙王庙、井神庙。现在,那些统统化为了废墟,我极尽搜寻,也难拼凑起一段完整的记忆。我甚至不知道我在低头寻找什么,是一些破碎的瓦片?还是失落的乡情?此时夕阳拉得很长很长,那满地的金辉映着满地的废墟,它们做着无声的碰撞,撞出满山的苍凉,好一片茫茫然!

    人们往往很少珍惜身边存在的东西,任它破之更破。我固执地认为,能够把美丽的边耀山变光变秃的未必就是一条恶龙,只有人自身。余华在《活着》里塑造的人物福贵不就是最好的事例吗?他生生把偌大的家产一夜之间败光。但他还有一个可敬之处就是跌倒之后没有一味沉沦,而是平静地接受现实,顽强地活下去。

    木瓜寺的破败就像一种被动而不思进取的精神,任由它在岁月中一点点散去精气。我多么希望它带着它所有的活力将村庄沸腾,将那条睡着的龙唤醒。

    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平凡的村庄,我看不到它是怎么走过来,也预知不到它要怎样走下去,但我依然爱着,并且年年月月期许着传说中的桃花源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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