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清风入梦来
中秋方过，寒露即至。清晨时有朦胧如烟的淡雾，太阳一出，它们在花花草草上留下几许晶莹的泪珠便没了踪影。梧桐树的叶子一片片飘然而下，让我想起儿时的歌谣：“八月里，秋风凉，刚露头的小蚂蚱冻死在草尖儿上……”我不知此歌何人所编又传唱了几代，但对深秋的哀伤和对生命的惋惜却让我为之动容。我曾不止一次梦见自己就是那只绿如翡翠的小蚂蚱，蹒跚在枯黄的草丛间，脚下是一粒粒于我来说大如巨卵的露珠，每一颗都可让我丧命其间。阵阵秋风无情地掠过，我瑟缩成一团，仰望着湛蓝的天，想念我那尚未见过面的母亲。我的母亲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我播种入土即与世长辞，它无力再飞再跳，遵照大自然的法则，无奈地进了小鸟之腹，然后又化为一粒黑白相间的鸟粪，从天空飘然而下，再去滋养小草。也许，这亦是生命的另一种循环。
不知你是否见过刚刚孵出的小蚂蚱，童年时的我，喜欢在田野里四处奔跑，秋天，在草地里时常会见到那种绿莹莹的小蚂蚱。它们小若火柴头，通体呈半透明状，一颗大大的脑袋，一对亮晶晶的眼睛，两只极短的须和一个尖而小的肚子，样子实在可爱又可怜。我常常将其托于手心，看它蠕蠕而动，手心的温暖让它舒服活跃，它用尚不发达的后腿开始笨拙的弹跳，左旋右转，却不愿离开我温热的手掌。那一刻，我有了如来佛伸开巨掌让孙猴子翻跟头的感觉。我乃善良之人，担心它会像歌谣里唱的那样冻死在草尖上，就用树叶将其包回家来，放到小瓶中认真饲养。它好像对我的好心并不领情，经常是没过几天便可怜兮兮地蜷缩在瓶中坐化升天了。让我伤心不已，祈盼老天能常热不冷，让那些小蚂蚱能安然长大，快乐生活。
收到林儿的散文集《听风看雨》时，临近中秋，加之时有客人光临，看得不免断断续续。其中作品我大多读过，不过，由冷冰冰的荧屏上到散一身墨香落于纸上，其感觉也就不同。《听风看雨》像一桌丰盛的山珍海味，色香味俱佳，可我乃穷命之人，独独喜爱其中的“小鱼锅塌”和“鸡汤馄饨”。
那天晚上，我高卧在床，借着不甚明亮的灯光一页页翻看。渐渐感到，那些白纸黑字都变作了一只只绿莹莹的小蚂蚱蹦跳纸间，勾起我诸多遐想，我好像重归童年，唱着歌谣游戏在故乡金光灿灿的沙丘上，是那样的无拘无束。我似回到年轻时的梦中，在浩瀚如海的芦苇间荡漾；是那般的惬意舒爽。
秋天乃收获的时节，庄稼人在享受丰收喜悦之时，不免要忆起春夏经历的风吹雨打和汗滴禾下土的辛劳，喜庆之余难免心生感慨。人法自然，当人生步入秋天，也会无端地多愁善感，时时会想起曾经的往事，而回忆最多的往往是天真烂漫的童年。也许，这才是我喜欢林儿怀旧散文的真正原因吧。
怀旧散文，一般皆由注入真情而最易出彩。正因为如此，也最易落入俗套，难以写出新意。我最初写作，是受命于人从通讯报导开始的。同样也受命于人，写过一些生编硬造的诗朗诵、对口词和工作总结之类。这一切的结果，是让我心生厌恶而辍笔。一放几十年，陷入更为庸俗的衣食操劳之中。直到步入我人生的秋天，才有闲暇多愁善感，仿佛久坐禅床忽然顿悟一般。回首往事，竟然有了茫茫然恍如隔世之感。江湖上的血雨腥风，让我对质朴纯真的童年向往不已。那时，我像一只刚刚出壳的小蚂蚱，安然地生活在草丛间少有天敌。但我渴望长大，渴望更加广阔的草原，想像雄鹰那般一飞冲天。当真的长大成人，历经磨难，才明白自己绝非雄鹰而只是蚂蚱，腿断翅折之后，方感到一腔激情不能不诉诸笔端，于是便写便画。而我以为自己写得最好的当数那些怀旧散文，信笔写来洋洋洒洒。童年的那些事，让我在文中不能自已。那些人，那些情，让我难以从文字中自拔。我真想沉缅其中不再醒来，即使做一只永远长不大的小蚂蚱也心甘情愿。
看林儿的散文，你会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想那时的一草一木，想那时的一山一水。甚至会忆起某天你仰卧沙滩之时，那只在你脸前翩翩起舞的小蝴蝶，爬到你手上的那只胆大妄为的小蚂蚁，那只错把你的头发当做草丛栖息的小蚂蚱……
当斯时也，你满腹华丽的词藻已溶化在故乡的炊烟中。清风里，你重又是童年那个天真无邪的顽童。没了矫揉造作，没了故作高深，像孩子一样把真情注入不成熟的笔端，和着你的眼泪一一洒落纸上……
我想林儿在写这些文章之时，定然也是如此。从她的字里行间，我能感觉到那种实实在在的真情流露。这样的散文总能唤醒你那颗尚未死去的心重归童真，让你已被生活磨蚀的千疮百孔僵硬了的心重新柔软。静下来想想过去，想想童年，想想曾经的美好和苦难，感到自己绝非一无所有的穷酸，那些经历过的美好和苦难才真真是千金难买的宝贵财富，是比尔•盖次老兄倾其所有也换不走，体会不到的无价之宝。
请原谅我以个人的好恶在此武断地说，《听风看雨》这本散文集里的作品篇篇皆有可圈可点的独到之处，但最为感人，最能引我共鸣的当属《故乡篇》。那是自然的簘声，是原始的天籁，像作者《童年的夏夜》闪烁着璀璨的星光。
“记忆里童年乡村的夏夜总是那般幽静如画，在那满眼萤火虫闪烁，满耳小虫低鸣的夏夜，叔叔总会拉起他心爱的二胡。二胡低回，琴声悠扬，在银色月光下如清清流水，和着乡亲们的谈笑流淌在我的心中。那时的夜空仿佛一块墨蓝色的玻璃，满天繁星似刚刚被灌河水清洗过，一颗颗金黄银白。像粒粒水晶，银河漫漫；像牛郎的老牛，流下一条乳汁；悠然淌过夜空。晚风携带着从田野掠来的清香，悄悄散播一村。那‘明月别枝惊雀，清风半夜鸣蝉’的恬静安适，弥漫了我多少年的梦境。”在这样美丽的夜晚，伴着二叔悠悠的琴声，听奶奶讲着馋嘴媳妇的笑话，那是怎样一种享受？难怪它会多少年里弥漫在作者的梦中挥之不去。这样的梦岂止作者独有，想想，我的童年里亦曾有过多少像作者描述的美丽的夜晚啊。
林儿善于溶情于景，让读者从一帧帧对故乡景色深情的描绘中触摸到作者对故乡浓浓的眷恋和对以往生活深深的感激。“天渐渐亮了，东方露出鱼肚白。灌河上的雾气慢慢退去，河面上泛起一片绯红，东方天边上如大朵红牡丹、黑牡丹的云层镶上了金亮的花边。一个红火球冲破云层，从灌河里冉冉升起。那水天相连的地方，顿时成了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一轮殷红的朝阳，从河面上跳了起来。”读到此处，我仿佛看到作者正站在灌河之滨，张开双臂，情不自禁地要拥抱那轮故乡的朝阳。这有声有色的描写，让我大有身临其境之感，我也随着作者文字走近了灌河，看到作者故乡的母亲河了。
《我心中的桃花》那般艳丽，美若朝霞，“春风将最后一股寒气赶得无影无踪，用她那款款柔情唤醒了沉睡的大地。”桃树“黑褐色的树身，紫中微绿的枝条缀满了桃花。仿佛一夜之间，天上的花仙子们都下凡来了。”与其说“她们在树枝上拥挤着、欢闹着、歌唱着、舞蹈着。”不如说她们是在作者的心中歌唱着、舞蹈着、怒放着更为确切，她们是作者对故乡的爱恋之情凝结而成。桃花，就是林儿心中深爱的故乡。
林儿的文笔是十分传神的，在她笔下，《螃蟹飘香》《汤圆》《臭豆腐》《外婆的鸡汤馄饨》《奶奶的小鱼锅塌》无不活灵活现让人垂涎三尺。请看《鲈鱼诗话》里的四鳃鲈鱼吧：“每条多为3、5斤重，大的可达数十斤；肉质洁白肥嫩，经烹调后，肉似蒜瓣，汤汁乳白，浓稠粘唇，清香可口。”这样鲜美的肥鱼，伴酒佐餐，皆为上品，哪个读者看到此处会不口水横流馋涎欲滴呢？
《年关的味道》飘散着过去乡间浓郁的年味，像一幅浓墨重彩的年画，描绘出了旧时过年的喜庆和忙碌。“进入腊月十几，老家人就忙着做豆腐了。制作豆腐的时候，铁锅里面积淀的豆腐不时发出一股让人感到舒爽的香气。等豆腐制作好了，奶奶总要先弄一小碗豆腐脑，放上点香菜，青蒜，麻油，小虾皮等佐料一拌，真是美味可口。”“蒸包子的过程很是繁琐。首先得准备馅儿，奶奶总要做好多种馅儿，有红豆馅，萝卜猪肉馅，大白菜猪肉馅，糯米三鲜馅，还有我爸爸最爱吃的马叶菜猪肉馅。接着就是发面。面要在蒸包子的前天晚上发，奶奶在床上铺上报纸搁上大匾，在大匾里将面粉、热水以及适量的‘酵头’搅和，这时大妈会脱掉厚重的棉袄跪在床上揉面。面得反复地揉，大妈揉得气喘吁吁，额头沁出一层又一层细密的汗珠。揉好的面团放在匾子里，用另一只匾子盖上，再用被子捂上，有时还搁进一两个装满开水的热水袋，半夜时奶奶还得起床看面发的怎么样。”这些貌似琐碎的描写，却是为渲染年味而不得不为的，正是这样生动细腻的用笔，才更让人在感觉真实的同时不得不叹服作者对生活观察的细致入微，让读者于细微处认识过去年的热闹和隆重。
从《外婆的鸡汤馄饨》和《奶奶的小鱼锅塌》里，不仅感受到了那美味的外形，口感，滋味，了解了它们的历史渊源和今天现状，还可依样画葫芦照本宣科，更重要的是透过这些纯朴美食飘散出的腾腾蒸气，我们看到了两位慈祥的老人正笑微微站在我们面前，感受到作者对她们深深的感恩和怀念。
我一直认为，写书评乃专门学问，为了藏拙而从不敢对别人文章妄加评论。此文系我读林儿文章之感悟及随想，跑马观花后的信马由缰，乱乱糟糟记下，却是真实的感言。
记得多年前，看过一篇记述非洲某黑人部落生活的文章。他们为生计日日奔波在大漠之中，每疾走两天，定要停下，非因太累，而是要等落在后面的灵魂赶上。当时看罢，深为他们的愚昧好笑，后来想想，自己实在是孤陋寡闻，人家才是真正懂得生命的智者。我们每天行色匆匆、忙忙碌碌，好像早已忘却了灵魂所在，不知将其丢失在了何方，我们是否应该也学那黑人，静下心来缅怀过去，等待一下远远落在身后的灵魂？但愿他们还能赶上，别让我们如行尸走肉般茫然前行，最终只落得一个空空的皮囊不知所终。
林儿的怀旧散文像春天的细雨，让人从中感受到一种滋润；读来似夏夜的一缕清风，让人从懵懂中骤然醒悟。我沉浸于细雨清风的潇潇声里，读完整篇散文，感慨之余，自叹佛如。我重温了童年的梦境，梦见我依然是那只比火柴头大不了多少的小蚂蚱，安卧于一片枯叶之下，尽管明知寒冬将近，我依旧渴望着明天，渴望着一个新的阳光灿烂日子的来临……
其实，享受着美好的记忆，心里装着阳光，是人还是蚂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没有忘记那些曾经的幸福和苦难。作为一条鲜活的生命，感动于已先我们而去的亲人和旧友，不管明天是阳光明媚还是大雪纷纷，即便我这只小蚂蚱再也看不到明天的模样，我依然满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