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发小,长得圆鼓溜溜、皮黑肉厚,是喝凉水都不耽误长肥的那种小胖子。小时候流行一部电影《小兵张嘎》,他长相与嘎子极其相似,又比我大一岁 ,于是我就喊他“嘎哥”

  大集体的年代,麦收前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大家都经常饿肚子。那时也没有幼儿园,我们就整天绑在一起玩耍,玩累了就想吃东西。这个季节本来粮食就紧缺,何况又不到饭点,家里肯定是没有东西可吃的。嘎哥鬼点子多,带着我瞄上了生产队的菜地。我们从麦田里匍匐潜入菜地里的黄瓜架下,黄瓜已经成熟,我们就放开肚皮饱餐一顿。我们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撤退时不是匍匐退回,而是直接站起来往菜地外边走,这下惹来了麻烦,看瓜棚里的黄狗狂吠着冲向我们。  

  嘎哥虽胖,但逃窜的速度绝对比兔子还快,听到狗叫,他一溜烟似就不见了踪影。我被坷垃绊倒,黄狗冲到我面前,张着大嘴对我吠叫。我吓得毛骨悚然,可怜巴巴地和黄狗对峙着。

  听到狗叫,菜地里一个除草的老人紧接着跑了过来。老人呵止住黄狗的狂叫,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你这孩子,跑瓜地来干嘛,要是被狗咬到了,可怎么办?那老人是看瓜人,我委屈地擦着眼泪,哭着向老人如实交代,姥爷,我饿,才来偷瓜的,你别打我。

  不要怕,姥爷不打你,我帮你看着狗,你赶紧回家吧!

  我像被特赦的犯人一样,拔腿就往瓜地外跑。姥爷紧紧地抱住黄狗,黄狗在姥爷怀里不停地吠叫。姥爷目送着我离开视线,才松开黄狗。

  看瓜的姥爷是一个五保户(北方无儿有女也算五保户),他的主要工作是给生产队看粮库,就住在我家后面生产队的粮库里。他和我母亲同姓,比我母亲长一辈,所以母亲就让我们喊他“姥爷”。

  偷瓜的那天晚上,姥爷来到我家,不是来找麻烦的,而是送来了几个歪歪扭扭的丑黄瓜。

  以后别让孩子去瓜地,那个黄狗咬人,姥爷对母亲说,好瓜留着队里卖钱,这些瓜长得难看一点,不耽误给孩子吃。

  好的,好的,我会看住他的!母亲检讨着。

  姥爷临走的时候对我说,想吃瓜就跟姥爷说,我给你送过来。姥爷没文化,不会用华丽的语言表达他善良的心境,他用最朴实的语言,表达了对我的关怀和关爱。从那时起,我就记住了他的名字:张洪保。

  除了嘎子,我还有毛毛和阿印两个发小。毛毛憨憨愣愣的,阿印则是那种古灵精怪型的。我们四个一起玩耍,一起读书。他们三个与我最大的反差就是,我的学习成绩是班里的前三名,全班的后三名就是留给他们三个的。每天下午放学,我们都会去队里的牛棚和粮库里去玩。姥爷总是叮咐我们,小心一点,别磕着碰着。等我们玩累了。姥爷会或多或少的给我们一点炒黄豆、南瓜子之类的小零食吃。久而久之姥爷的家就成了我们的游乐场。有时玩到天黑后,都忘了回家,姥爷会把我们一个一个的送回到各自家中。

  姥爷虽然话不多,但是会讲故事,没事的时候 会把我们叫到他面前,给我们讲故事,讲做人的道理。我记忆最深的的一句话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积德行善老有福报。那时候我们也听不懂,现在想起他的话,觉得姥爷虽然是个文盲,可是他讲的有些话,还是很有哲理性的。

  一年级暑假里的一天,姥爷又给我们讲故事。讲完故事后问我们的学习成绩。我首先告诉姥爷,我语文100分,数学98分,全班第一名。嘎哥抢着把他们三个的成绩都报告了,我语文59分,数学60分,毛毛语文50分,数学40分,阿印语文20分,数学鸭蛋。

  姥爷听完沉思不语。

  那晚,我们又玩到天黑,姥爷先把他们三个送回家,然后再带我回到他在仓库里的小屋。他给我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米汤,米汤碗上面放一块杂面做的死面膜,死面膜上是一小堆酶豆子。  

  那个年代,淮北地区,在无产阶级革命大家庭里面,普通人家是没有大米吃的。为了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五保户才能吃上大米。

  姥爷用柴火熬的米汤,香气扑鼻,晶莹剔透,汤水粘稠,米粒如絮,看上去就像一汪珍珠在碗中沉沉浮浮。

  以后,姥爷的小零食就不发给他们了,而是全部给我。

  发小们吃不到姥爷的零食,而我天天都有,羡慕嫉妒恨,慢慢地,他们就疏远了我。

  他们三个不带我一起玩耍,我有点沮丧。看到我闷闷不乐,姥爷对我说,让他们去玩吧!以后你就在我屋里读书,书读多了,将来一定会有出息。至于有没有什么出息我不敢保证,最起码我在学校,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我没有辜负姥爷的米汤。

  就这样,从暑假一直到第二年春天,我把姥爷的小屋当成了我的书房,每天下午放学就直接去他的小屋。每晚都有米汤和死面膜吃。

  春夏交季,姥爷的米汤越来越稀了,死面膜也变小了。每次看到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姥爷还是咧开掉了门牙的嘴微笑。

  有一天,母亲把我叫到面前,对我说,以后你不要去姥爷家喝米汤了。

  我问,为什么?

  有人举报你天天去姥爷家喝米汤,队里把姥爷的口粮减少了。

  虽然那时还小,很多事情都不懂,但是,姥爷因为我而被减少口粮,我还是很内疚的。

  我不去姥爷家喝米汤了,姥爷还是隔三差五的会送半碗大米给我母亲,每次都是一句话,孩子长身体,要吃点好的!

  现在的孩子们,如果你告诉他,米汤是最好的食品,他会笑掉大牙。可是,在那个年代,米汤确实是我们吃到的最美好的美食。

  第二年,生产队开始分家了,总共分了三个小组。我们队里刚好三个五保户,姥爷就分到我们家那组。

  分了组,生产积极性提高了,粮食多起来了,我们就再也没有挨饿了。姥爷起早贪黑,帮助组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我们的口粮也和姥爷一样有米有面。我也不用去姥爷家蹭米汤喝了。

  再过两年,小组又分成单干了。像姥爷这样的五保户都集中到镇上的养老院里生活。姥爷不愿意去镇上,他说吃不惯养老院油腻的伙食。姥爷女儿就把他接过去,我们原队里的人就凑口粮给他送过去。

  姥爷走了,我也到镇上上中学了,就很少听到姥爷的消息。  

  政府专门为没有去养老院的五保户造了一间瓦房。每次经过那间小房,都是门锁紧闭。

  后来,我成家了,在镇上做生意。有一年的春天,家里捎信给我,说姥爷女儿家来人通知队里,姥爷快不行了,要全队人都要回去准备办丧事。

  等我回到队里,姥爷已经被放进了棺材。丧席上,几个发小谈起姥爷的小零食,我问嘎哥他们喝过姥爷的米汤没有,大家异口同声说,喝过。

  姥爷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老人,他用最普通的方法去关怀每一个孩子。姥爷不给发小们小零食,不是不喜欢他们,而是他们不好好读书,姥爷恨铁不成钢,想用这种方式激烈他们好好学习。至于姥爷的米汤,只要赶到姥爷的饭点,姥爷同样也会给他们一碗或半碗米汤喝。

  姥爷临终的头天晚上还喝了两碗米汤,88岁无疾而终,走的很安详。

  我感恩姥爷对我们的关怀,永远怀念姥爷和他做的米汤。

  我也永远记着姥爷那句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积德行善老有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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